第38章
上午十一點五十,是垠安中學的下課時間。
十一點五十五,雙兖躲到了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裏,拉開了紅棕色的麻布窗簾,光線漏進來,她眯了眯眼睛,在學校的老舊鋼琴前坐下,伸手摸了摸琴鍵。
十二點,雙兖的手機準時響了起來,她用最快的速度按下接聽鍵,搶先開口道,“你先不要說話。”
訾靜言靜了兩秒應道,“嗯。”
雙兖深吸了一口氣,給手機開了免提放到一邊,雙手輕輕按在了黑白琴鍵上,彈出了第一個音。
“so.”
她有些緊張,頓了片刻才接着彈了下去。
“so,so,la,so,do,xi……so,so,la,so……so,so,so……”
鋼琴簡譜的《生日快樂歌》,只跨了兩個八度,就算是從來沒接觸過樂譜的人也能三分鐘學會,并不難。雙兖努力集中精神,把一段旋律彈了兩遍,沒有出現差錯,最後停下來的時候,她放松地笑了一下,把手機拿過來關了免提才道,“音樂課教的。”
訾靜言笑了,“沒被占去上其他課麽?”
高中課程,美音體三門課被別的老師要去加課是司空見慣的事,他還在垠中上學那幾年,音樂教室基本就是個擺設,尤其是重點班的學生根本沒機會碰。
“占了。”雙兖也有點無奈,“只在開學以後上過一次課,然後就全被換成數學課了。”
意料之中的事,簡簡單單的音符,很普通,但又很特別。
雙兖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上,音樂教室很靜,訾靜言坐在家裏客廳的沙發上,隐隐能聽見她若有似無的呼吸聲。
她還是在緊張,為了等一個答複。
訾靜言忽然道,“開視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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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兖愣了愣,手指在琴鍵上蹭了蹭,一不留神壓出了一個音,她慌慌張張地收回手,小聲道,“……我沒有流量。”
為了不影響學習,她的手機上基本全是題庫和詞典軟件,回家就用WiFi,每個月那一兩百兆的流量到了月底也已經用光了。
訾靜言默了默,心情驀地變得很好,聲調略略上揚道,“可以去評一下全國三好學生了。”他說完,把手機頁面滑進了網上充值。
“……初中評上過,但只是省裏的。”雙兖聽出了他話語裏的揶揄,明明是好事,她卻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起來,掩不住的臉紅心跳。
“也不錯了。”訾靜言似乎在做着別的什麽,雙兖聽到他的聲音抽離得遠了些,片刻後又再次恢複了清晰,“收到短信了嗎?”
他話音剛落,她的手機就“叮咚”一聲響,有短信進來了。
她點開一看,是流量充值通知,10個G。
雙兖壓了壓自己的嘴角,感覺自己現在一定笑得很傻,“10G太多了,用不完。”
“随它去。”訾靜言不以為意,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倒了杯水喝。
雙兖聽見他吞咽的聲音,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他喉結上下滑動的畫面,居然也有些口幹舌燥了。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就聽他閑聊一般道,“我想看看你的臉。”
她的臉“轟”的一聲燒了起來,用細如蚊蚋般的聲音道,“……好。”
他們結束了通話。
不過一會兒,視頻連上了。攝像頭一開,雙兖先看見的是一張黑木茶幾,上面沒放多少東西,遠處有幾個餐盒和一雙筷子,近處的一個玻璃水杯最為顯眼。下一瞬,她熟悉的那只瘦削有力的手就扶上了杯子,畫面一切,訾靜言冷峻的眉眼躍入眼簾。
他把手機拿遠了一些,脖頸也露了出來,喉結清晰可見。
雙兖霎時有點頭暈目眩。
他微微勾起唇角,輕聲喚她,“雙雙。”
雙兖心頭蕩起一圈漣漪,反應慢半拍道,“嗯。”
訾靜言看着手機屏幕上那張寫滿了局促不安的臉,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快分班了吧?”
雙兖點頭,“已經交了分班志願了。”
“文科。”他用上了肯定的語氣,猜得很準。
雙兖有些驚訝,脫口而出道,“你怎麽知道?”
“能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訾靜言的神情很淡,仿若此時他就站在她面前,早就洞穿了一切。
雙兖呼吸一窒,內心的少女情愫慌不擇路,急切地尋求着掩護,最後強裝鎮定道,“我、我理科沒有文科好。”
“數學好就行了。”訾靜言不置可否,“學文科也占優勢。”
一提起數學,雙兖不敢稱大,回道,“沒有你好。”
這是實話。她的數學成績只能算是在上游,不算拔尖,小學的時候因為學得簡單,還看不出和江生餘的差距,到了現在狀況顯然就不同了,數學的分數從130到140,中間隔了不止一道鴻溝,難以跨越。
“單科不代表整體,現在也定不了以後。”訾靜言很客觀。
雙兖柔聲應道,“我知道了。”
訾靜言又道,“分班了要把名次保持在前十。”
……這是他給她定的目标嗎?可雙兖現在的成績最多在年級前二十,垠中學霸遍地走,要拿到高位名次很不容易。
她心頭一凜,咬了咬牙正準備應下,就聽他不緊不慢道出了原因,“如果是我那個學校,前十才能穩上線。”
聽到這句話,雙兖猛地睜大了眼睛,手上一抖,差點把手機給摔了。視頻畫面随着她的動作晃了晃,她恍惚之中似乎看到訾靜言笑了笑。
随即他低頭看了看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表,擡眼道,“現在去吃了飯,睡個午覺還來得及。”
雙兖會意,緩緩點了點頭,腳下卻沒動,手上也沒有動作,只是盯着手機屏幕眨了眨眼睛。
“禮物我很喜歡,謝謝。”訾靜言說。
雙兖的心花兒頓時開得連成了一片海,被他的話風一吹就“嘩啦啦”地一陣響,她眉眼一彎,猶帶不舍道,“那……我去食堂了?”
訾靜言微微颔首,“分班結果出來了告訴我。”
雙兖喜上眉梢,軟軟笑着回他,“好。”
他在這通電話的最後,留下了一個讓她可以冠冕堂皇地聯系他的理由。
什麽都知道,但卻不點破,這是獨屬于訾靜言的溫柔。
高一下學期的句點伴随着分班考試的結束來臨,暑假過後,分班名單出來了。
雖然雙兖早就對考試結果胸有成竹,但還是在成績發布的當天擠到了公告欄前,在文科班的名單裏挨着挨着找自己的名字。
很快她就找到了。
文尖一班,文理綜合排名年級第十八名,文科排名要更考前一些,年級第十五名,比她預想中的成績要好一些。
她徹底放下了心,神清氣爽地又鑽出了人群,和等在一邊的李小阮一起回去了。
分班以後,他們倆就更不可能在同一個班了。
因為李小阮嫁夫随夫,追着江生餘去了理科班,連教室都和雙兖隔了一層樓。回去的路上,她哼了一路的歌,顯然是心情很不錯。不過一年而已,她和江生餘的關系就從勢同水火變成了如膠似漆。
生活有時候是真的很神奇,讓人捉摸不透,卻又充滿驚喜。
……
雙兖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訴了訾靜言,他沉吟片刻,在電話裏問她想要什麽獎勵。
想見你。
這三個字在雙兖舌尖上磨磨蹭蹭轉了兩轉,最終還是帶着炙熱的溫度被她咽進了腹裏。她感受得到他的包容,也因此不敢表現得太過明目張膽,只好九曲十八彎地兜着圈子問他,“國慶你會不會回闌州?”
訾靜言的回答卻讓她很失望。
他說,“有別的安排。”
“……工作辛苦了。”雙兖強顏歡笑,“少吃一點火鍋,注意身體。”
有片刻的沉默。
“不高興了?”訾靜言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情緒。
雙兖不吭聲了,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也不管電話那頭的人是否看得見。
訾靜言遲遲沒等到回音,料定她是鬧別扭了,低聲笑道,“九月我會去垠安一趟,到時候見。”
九月!比國慶還要早上一個月!
雙兖內心的那點小失落立刻就被他這句話驅趕得無影無蹤,兩眼放光地追問道,“是在這邊有工作嗎?”
訾靜言解釋道,“我收到了垠中校慶的邀請函,你們應該也接到通知了。”
九月份垠安中學會舉辦建校六十周年校慶,邀請了優秀畢業校友回校,雙兖只是在暑假前聽老師随口提了一提,沒想到訾靜言也會來。
她本來還不太願意參加學校這種形式化的活動,此時也變得喜聞樂見了,陽光明媚道,“嗯!學校還選拔了禮儀隊。”
“垠中的老規矩了。”每逢重大活動就要拉出一溜高挑漂亮的女孩子來撐場面,聲勢浩大。他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順着她的話問了下去,“你被選上了?”
“嗯。”雙兖頗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了一個八度,“衣服也領了。”還是兩套衣服,一套素色刺繡旗袍,一套及膝禮儀套裙,都是她從來沒穿過的款式,而且還得配着高跟鞋穿。
訾靜言回憶了一下他印象中學校禮儀隊的服裝,在電話那頭暗自勾起了嘴角,輕飄飄地抛出了四個字,“我很期待。”
期待什麽?
是校慶?還是……她?
雙兖心跳加速,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陡然加快的語速還是暴露了她躍動的情緒,“我也是。”
她飛快地說完了這句話。
我也很期待,你的到來。
垠中八月底開學,一直到九月上旬,雙兖每個晚自習都要抽一節課的時間跟着藝體老師排練校慶迎賓流程。
高中部各個被抽走了學生的班主任都很不滿意,但又礙于學校規定無法發作,只好拎着自己的學生苦口婆心地耳提面命,試圖讓她們自行退出禮儀隊,專注學習、回歸考試。
雙兖她們班就被勸回去了兩個,只有她還在負隅頑抗,腳後跟被高跟鞋磨出了兩個水泡也完全沒有動搖。
九月十號,垠中六十周年校慶如期舉行,雙兖被安排到了學校門口迎賓,穿着同色的襯衫套裙和中跟高跟鞋,左腳前右腳後,脊背挺直,雙手交疊在腹前,面帶微笑,直視前方。
迎賓工作從早上八點開始,她起初還漫無邊際地猜測着訾靜言什麽時候會來,但是等到頂着大太陽渾身僵硬地站了兩個小時以後,她就根本沒精力去想了。
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好熱,好熱,好熱……
臉上還化着淡妝,一點都不透氣,她被曬得頭暈眼花,打眼一看,周圍的同學也沒好到哪裏去,腰也彎了,笑也沒了,都是在硬着頭皮死撐。她在心裏悄悄嘆了口氣,繼續搖搖欲墜地站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發現身邊的人都活過來了,挺胸擡頭,儀态完美,視線熱烈,微笑得有點羞澀,也有點躍躍欲試。
雙兖以為是學校領導來了,吓得一個激靈也趕緊擺出了标準姿态,正努力地調整着嘴角微笑的弧度,眼前的光線就突然一暗,一頂淺咖格子的貝雷帽被人扣在了她頭頂。
垠中的校慶對于不用上臺發言的人來說只能算是半正式的活動,因此訾靜言穿得也很休閑,oversize的黑色字母衛衣配着直筒運動褲,青春得像是個剛畢業的高中生。
雙兖穿着中跟的高跟鞋,還是矮了他半個頭,她略微擡起頭,剛要開口說話,另一個人的聲音就從他身後冒了出來,笑着埋怨他,“言二,那可是我昨天剛買的帽子,你也太偏心了吧。”
訾靜言頭也不回道,“借用一下。”
他背後鑽出了一個身影,也穿着很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比雙兖要高上一些,棕發褐眼,深邃立體的五官輪廓十分醒目,臉上帶着明亮自信的笑容,簡直就像是一個熱情洋溢版的莉莉·柯林斯。雙兖和李小阮在初中的時候看過她演的白雪公主,印象很深刻。
她早料到林雫會很漂亮,只是沒想到她會漂亮到這種地步,不施粉黛也比自己這假模假樣的化妝打扮強得多。兩相對比之下,雙兖有點自形慚穢,下意識地就伸手摘下了頭頂的帽子,把它遞還給林雫。
林雫笑着聳了聳肩,看向訾靜言,示意自己不能做主。
訾靜言從雙兖手裏接過帽子,一擡手又扣回了她腦袋上,“戴着,小心中暑。”
林雫咬着嘴唇狡黠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手臂,“嘿,我就不會中暑嗎?”
“不會。”訾靜言回得言簡意赅,林雫故作無奈地撇了撇嘴道,“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那是以前。”訾靜言早就習慣了她活潑愛鬧的性格,此時只無動于衷地轉向雙兖道,“進去了。”
雙兖一愣,随即就感覺到四周一片或好奇或驚訝的眼神都向她掃射了過來,她急忙提起步子,後知後覺地領了這個帶路的任務,把眼前一幹人等的豔羨之情全都甩到了身後。
和這種精致養眼的俊男美女呆在一塊兒,哪怕只是幾分鐘的迎賓,她們都樂意得不行,哪裏能想到人家和雙兖是早就認識的……壓根就沒她們什麽事,她們只能短暫地過了過眼瘾,繼續站在太陽底下曬着,一個賽一個的了無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