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節課是語文

領讀《蘭亭集序》的時候,雙兖硬生生地把開頭那兩句話的平翹舌都念反了。

她是語文課代表,平時從來沒犯過這種錯誤,偶爾來一次就把班上的同學笑得不行。她鬧了個大紅臉,不敢再分散注意力去想訾靜言了,強行驅除了自己低迷的情緒,拿出學霸的素質來安安生生地上完了接下來的所有課。

熬到放學的點時,已近傍晚時分。一下課她就急急忙忙掏出了手機,果然訾靜言已經來了新消息。

—西門見。

雙兖給他回複了消息,便收好東西準備走了,只是剛走出班門,就被人叫住了。

班長一臉詫異地看着她,“雙兖,今天是星期六。”

雙兖愣了一秒,重複道,“是星期六啊。”這是一周裏唯一沒有晚自習的一天,所以她才能和訾靜言出去。

班長見她完全沒想起來,無奈道,“你今天要值日。”

“……好像是。”雙兖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又退回了教室裏。

大概是因為注意力太不集中,她居然把值日這件事給忘了。

怎麽辦……只能讓訾靜言等着了嗎?可是周六是大掃除,每次沒個半小時根本打掃不完。

她拿着掃帚,正猶猶豫豫着是不是要臨時請個假,一擡眼,就看見了窗外站着的兩個人。

李小阮和江生餘。

李小阮敲了一下玻璃,然後對她勾了勾手指。江生餘雙手插兜站在她身後,下巴微擡,姿态拽得二五八萬似的,面上卻沒有一點不耐煩。

戀愛果真是能讓雄獅也陷入酣睡……太有魔力了。

雙兖走出去,李小阮開門見山道,“你不想掃地吧?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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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兖警惕道,“你從哪兒看出來的?”李小阮太八卦了,雙兖怕死了她那張指點江山的嘴,不得不防。

“校慶邀請的校友名單裏有你哥的名字,我看見了。”李小阮說完,笑着眯了眯眼睛。

雙兖和她對視了三秒,果斷道,“條件。”

李小阮見事成了,悠然自得道,“明天我要出去玩,我媽那兒你幫我打掩護。”

雙兖看了一眼江生餘,蹙眉道,“可以嗎?”

江生餘點頭,雙兖這才松口道,“成交。”

李小阮看着他倆,不敢置信道,“你問他幹嘛!不是該問我嗎?”

“他比你可靠。”雙兖誠懇以對,說完就把掃帚塞到了李小阮手裏,溜之大吉。

李小阮對着雙兖跑遠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沒能得到回應,她氣得把掃帚一把拍在了江生餘手裏,“你去掃!”

江生餘沒動,不鹹不淡道,“憑什麽?”

李小阮瞪着他,“憑你比我可靠。”

江生餘挑起嘴角,往教室裏走了過去,“你爸爸還是你爸爸。”

李小阮立刻一腳踹在他腿肚子上,咬牙道,“掃你的地去!”

江生餘吃痛,對着她冷哼了一聲……掃地去了。

李小阮得意地笑了起來,神情驕矜道,“你爸爸還是你爸爸。”

江生餘:“切。”

……

西門出來就是待拆遷的老街,附近沒有居民樓,交通線路也不往這邊過,人很少。雙兖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把校服換了,過來後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木工店裏的訾靜言。

店裏的老師傅手上雕着一個不大的東西,走近了她才隐約看出來那是一條盤在柱子上的龍,輪廓已經大致削出來了。

老師傅雕得熟練又輕巧,嘴上還有空閑和訾靜言說話,“在這一片待了二十多年了,拆了上哪兒找更好的地方去啊,也就只能在木材市場那邊跟人打夥租個門面了,租金高了還付不起。我手藝學得早,只會雕些牡丹鳳凰的俗氣東西,年輕人喜歡的那些我也不懂。”他說着,擡眼望了望訾靜言,“你說是吧?你們這年紀的人結婚,哪兒還有會有人擡個蟠龍八仙桌回家擱着啊。”

訾靜言略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早注意到雙兖過來了,此時便轉向她道,“你覺得怎麽樣?”

雙兖愣了愣,一時沒明白他問的是什麽,老師傅指着一邊擺着的樣品方桌給她解了惑,“喏,蟠龍八仙桌,就那個,小姑娘估計也看不上這種老樣式了吧?”

四四方方的厚重紅木桌子,桌面上卧着一條神态睥睨的龍,桌面下四邊都留出了祥雲追月的镂空雕花,旁邊還擺了兩張配套的太師椅,椅背上刻着百鳥朝鳳圖,線條精致流暢,端的是一派龍鳳呈祥的好兆頭。

雙兖認真琢磨了一會兒,鄭重道,“好看。”

老師傅驚奇地瞧了她一眼,呵呵笑了起來,“丫頭還挺有眼光。”

訾靜言低頭問她,“喜歡?”

雙兖點頭。這套桌椅莊重雅致,古典大氣,她是挺喜歡的。

訾靜言微微颔首,對老師傅道,“那就勞煩師傅把這套桌椅留着吧,定金會晚點送過來。”

他這個決定做得突然,這套桌椅又做工繁瑣,價格不低,老師傅沒想到閑聊兩句就出手了這麽個大單,不太相信道,“你買去做什麽用?”

“結婚用。”訾靜言答得雲淡風輕,炸在雙兖耳中卻不亞于一道驚雷,成功把她震得心頭發顫,雙手絞着衣角無意識地擰了一大圈。

他怎麽……就要結婚了?什麽時候的事?她一點都沒聽說啊……還是說,林雫突然回國的原因就在這兒?

一個接一個的猜測紛至沓來,擾得她心神恍惚,自己先把自己給吓住了。

老師傅見訾靜言不像說笑,終于喜開顏笑道,“這套東西,只有椅子是我做的,桌子是我師父還在的時候就有的了,年頭不短喽。”

訾靜言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面不改色道,“價錢好商量。”

“那成,回頭我就把東西收到庫房裏,就看你什麽時候要了。”

“麻煩了。”訾靜言點頭致謝。

老師傅擺擺手道,“客氣。”

幾句話下來就定了套家具,訾靜言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轉身往外走,雙兖渾渾噩噩地跟上了,連去哪兒也忘了問一聲。

訾靜言帶着她繞出老街,兩分鐘後攔了輛車,打開車門讓她先上去,她卻站在原地木木地沒有動。

訾靜言看了她兩秒,沒多說什麽,上前抓住她的手直接把她塞進了車裏,雙兖跟失了力似的順着他的動作走,在車裏坐下了又扭過臉來怔怔看着他。

訾靜言關好車門,不多時便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平靜地和她對視上了,“想說什麽?”

雙兖的牙齒上下碰了碰,喃喃着開口,說出來的話聽着有點語無倫次,“結婚……是誰要結婚?是……你嗎?”

“是。”這麽說倒也不算錯。

訾靜言還是用不曾改變的神情看着她,堅決又從容。

雙兖忽然清醒了,感覺胸口上像是開了一個大窟窿,涼風嗖嗖地往裏灌,她渾身一冷,強顏歡笑着故作請求,“有點熱,待會兒我想吃個冰淇淋。”

訾靜言眼波微動,從善如流接道,“哈根達斯?”

他不假思索便說出了這四個字,不知道是出于習慣還是偶然,雙兖唰的一下白了臉,這次連話也說不出了,只睜大着眼點了點頭。

訾靜言不動聲色地看着她,手指敲在腿上數着時間。

一秒,兩秒,三……不過三秒,他就放棄似的嘆了口氣,忍不住開口解釋道,“開玩笑的,那是給你的嫁妝。”

說錯話了……到底還是看不下去她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情緒都擺在臉上了,還要故作鎮定,不知道到底是在折磨誰。

雙兖沒說話,眼睛都沒眨一下,顯然是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訾靜言心裏無奈一哂,其實,看成聘禮也可以,只是個形式而已,說到底最後都是要給她的。

雙兖略帶迷茫地思考了一會兒,竟然有點分不清現在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聽到他不是真的要結婚,她松了一口氣,但知道那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嫁妝……她還是感覺心裏某個地方空了一塊。

他終究還是打算把她嫁出去的……在将來的某一天。

訾靜言有自己的考慮。

他不想過早地讓雙兖認定和他的關系,也不想她因此而一葉障目,因為年少的心緒就忽略了未來的諸多可能性,沒有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選擇。

他想再等等。

等她安安穩穩考上大學、等她成年……他不能在眼下就捅穿這層窗戶紙,她年紀尚小,被人稍一引導可能就會禁受不住誘惑。

這些都是他不願意見到的。

他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望向車窗外,腦子裏掠過了許多想法,幾乎是立足于現在就考慮到了她未來十年的人生。

或許有他參與……也或許沒有。

這樣的兩種人生,截然不同。

天漸黑了。

……

車裏忽然變得很靜,司機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先是有些換頻的沙沙聲,很快就穩定了下來,音樂點播裏放着經典老歌回顧。

鄧麗君的《初戀的地方》。

“那是一個好地方,高山青青流水長……初戀的滋味那麽甜,怎不叫人向往……”難得遇上個不愛和乘客侃大山的司機,叼着煙就自顧自跟着哼唱了起來,音準不怎麽佳,就那麽荒腔走板地低聲唱着。

雙兖很适時地感到了煎熬。

心神不寧。

坐立不安。

偏偏就在這種時候,聽到了這種歌,讓她止不住地思緒萬千。

她偷偷擡頭去看前方的後視鏡,一點點偏移着角度,試圖看清訾靜言現在的神情。

左耳、側臉、鬓發……她還看到了他的美人尖,他垂眸,忽然笑了。

雙兖一怔,訾靜言已經扭過了頭,直直看向後視鏡裏,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眼裏還有未盡的笑意,閃爍跳躍着,顯然是真愉悅了。

雙兖猛地埋下頭,臉燒了起來,比火燒雲還燦爛了。

……居然被現場抓包了,她真是太蠢了。

訾靜言察覺到她的窘迫,體貼地沒再給出任何反應,付了打車的錢,帶她去吃日料。

對面而坐,訾靜言表現得十分淡然,看過了時間便提醒她,“只有二十分鐘,吃完了就去劇院。”

垠安的劇院一周只開一場戲,晚了就趕不上了,所以他們只能卡着時間過去。

雙兖此時已經生不出多餘的好奇心思,什麽也沒問就悶聲點了頭。

刺身拼盤、三文魚壽司、海鮮焗湯……在她眼裏都一個樣,早點吃掉就好了,或許能讓她不像現在這麽尴尬。

他們徹底貫徹了老祖宗“食不言”的思想,一頓晚餐下來愣是一句話也沒說,訾靜言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順其自然地去,吃完了東西雙兖的窘态果然就去了大半,努力讓自己顯得自然,恢複了和他正常對話的功能。

就算他只是把她當成了家裏待嫁的妹妹,那也不能改變她喜歡他這個事實。

“海鮮性涼,冰淇淋就不要吃了。”訾靜言淡淡道。

原來你也知道亂吃東西對胃不好……雙兖恍惚腹诽了一句,囿于氣氛沒能說出口,面上仍做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樣應道,“好。”

他們在戲曲開場前三分鐘進了劇院。

到了地方雙兖才知道原來他是帶她來看梨園戲。

劇院的工作人員親切熱情地把他們帶到了座位上,前排正中,位置很好。

特地給他們預留的位置,只因為戲班是訾靜言從當地請過來的。就為了今天晚上的這幾個小時,他一擲千金,風流雅致像是個民國閑閑吃茶聽戲的世家子弟。

對此,訾靜言只有一句不鹹不淡的解釋,“戲班總要賺錢吃飯。”

與其眼睜睜看着他們日複一日地門庭寥落,還不如大大方方地直接包場聽戲,他一個人出滿所有的坐席票價,權當作力所能及的支持了。

“嗯。”雙兖附和着點頭,感覺他的錢揮霍得總有道理,每次都能讓人失掉所有辯駁的言語。

訾靜言坐在她左手邊,随口向她介紹了一句,“福建泉州的地方戲,用閩南語唱的。”

雙兖聽了有點擔心,“那不會聽不懂嗎?”她又不是福建人。

訾靜言搖頭,“有字幕。”

“哦。”她安心了。

“非物質文化遺産,難得能從泉州把戲班請過來,聽一次就少一次了。”訾靜言目視前方,語氣裏帶着不易覺察的惋惜。

雙兖也跟着生出了一些悵然,暗暗決定一定要認真把這場戲聽完,不然就太浪費了。

片刻後觀衆席上燈光全暗,偌大的劇院裏只有戲臺頂上打着溫潤的淺黃燈光,今天演的是梨園折子戲《陳三五娘》。

先是一折旦行獨角戲的《陳三·大悶》,這是一場戲中人獨自閨中思念情人的戲。

戲曲甫一開場,黃五娘的扮演者踩着碎步從臺後緩緩移了出來,步法蹴三就一,搖曳多姿。

泉腔乍然響起,頓時響徹劇院,綿長哀婉,殷殷切切,臺上人身段嬌柔,略一垂首,便是風情萬種,銷魂蝕骨。

雙兖不自覺看入了神。

五娘一夜未睡,輾轉反側思念陳三,一個恍惚,便覺“精神盹,正要困,忽聽雞聲,報曉鬧紛紛,風送竹聲,親象阮君,恰親象阮三哥伊人昔日來敲門。”

思念到了極致,竟然出現了幻覺。少頃,她發現一切都是假象,又心碎地嘆了一聲,“三哥啊三哥,原來是場眠夢。”

一池春水重又封起,戲将終了。

眼前人是心上人,原來卻不過是一場夢。

這出戲有種讓人跟着心碎的美。

戲裏戲外,臺上臺下,仿佛什麽都不同,又仿佛有什麽東西重疊到了一起。

雙兖受到了觸動,下意識就去看訾靜言,想知道他現在會是什麽反應。

打眼一看,昏暗的光線下他垂着眼,靜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雙兖又轉頭去看右手邊,隔着兩個座位坐着好幾個人,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居然……全睡着了。

她先是無比驚訝,轉念一想《大悶》是場獨角戲,統共四十多分鐘都是五娘一個人在自言自語,現在的人看多了情節緊湊吸睛的影視劇,适應不了戲曲的冗長曼聲也是正常。

傳統文化,大概就是這麽消失的吧?沒了能欣賞它的人,哪兒還有人願意傳承?

她心生悵惘,收回視線再去看訾靜言,發現他還是那個姿勢和表情,沒有一點變化。

臺上現在已經換上另一折戲了,聲勢大了不少,但他還是沒有動靜。

雙兖不相信他也會睡着,無聲地看了他片刻,猶猶豫豫着,終于深吸了口氣,近乎虔誠地往他那邊湊了過去,他睫毛微微動了動,但眼睛的确是閉着的。

鼻息相聞,他冷白的皮膚就在眼前,雙兖聽見自己心裏的某根弦猛顫了一下,凄恻婉轉,緩緩拉出了一曲小離歌。

她一手撐着自己的椅子扶手,一手搭在訾靜言的椅背上借力,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臉埋了下去,嘴唇還沒碰到地方,鼻尖就先撞在一起蹭了蹭,準确無誤地劃過了他鼻尖上的那顆痣。

兩個人都感覺癢癢的,不僅是皮膚,還有別的地方。

訾靜言佯裝無意識地皺了皺眉,成功把雙兖吓退,她一腔鬼使神差般的孤勇頓時滅了個幹幹淨淨,眼觀鼻鼻觀心,變成了個活生生的木頭人。

不知道心跳過速會不會死人,她有些難過地憂心着自己的生命安全。

感覺到萦繞身側的少女氣息沒有了,訾靜言這才不緊不慢地睜開了眼。

就不該裝睡的,他後悔了。

《大悶》一完他就看見她左顧右盼的,不知道她是想做什麽,也沒開口問,等她湊近的時候,他只來得及趕在前一秒閉上了眼。

心火撩起,來來回回地折騰,擾得他不得安寧,接下來的兩場戲他看得也有點分神,戲曲落幕時,他心不在焉地跟着衆人鼓了鼓掌,右手落下,靠在了右側的扶手上。

雙兖慢他一步才把手收回來,後背貼在椅背上,左手不經意地往左側扶手那邊搭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疊在了訾靜言的手背上。

微涼的觸感從手心瞬間傳遍了全身,雙兖條件反射地縮了縮手指,卻沒把手拿開。

訾靜言竟也毫無所覺似的,紋絲不動。

沒過一會兒,今天晚上的全體戲劇演員登臺聯立謝幕,整座劇院掌聲雷鳴,觀衆席裏只有第一排的兩個人沒有鼓掌。

一人只有一只手能動,一個巴掌拍不響,只好按兵不動。

都謝幕了,燈也要亮了。

訾靜言扭頭,借着戲臺上朦胧的光,看見了雙兖濕潤的眼睫。

他就這樣看着她,神經跟着她眼角的那顆小水珠微微晃動着,反手握住了她纖細柔軟的手,身體不自覺地朝她那邊傾了過去,就在他差點做出什麽的時候,燈亮了。

燈光警醒了他。

他松開手,不動聲色地坐了回去,從容不迫得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此時雙兖眼角的那顆水珠已經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了下去,眼淚流過的皮膚被光打出了一道白亮的反光。

她移開了手心下空落落的左手,和右手一起用力鼓着掌,呓語似的道,“好感人。”

可是剛才臺上演的分明是一場阖家團圓的戲,除了她以外,全場沒有一個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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