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從九月份垠中校慶一直到現在,二十三個日夜,剛好三個星期零兩天。
她沒聯系過他,他不也是一樣。
他是在用什麽立場對她說這句話呢,家長式的譴責嗎?
雙兖很想反駁他,但一擡眼看見他微斂着的眼皮,話又被吞回肚子裏,坐起身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最後什麽都沒說。
聽不到她的回答,訾靜言也默了下來,手指緩慢摩挲着咖啡杯的邊緣,狀似不經意地問她,“戀愛了?”
“……沒有。”雙兖有點奇怪他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扭頭一看見她随手放在玄關櫃子上的奶茶,就懂了。
奶茶杯上的“情侶套餐,第二杯半價”幾個字被印成了可愛的卡通體,旁邊還有一個一箭穿心的圖案,格外顯眼。
他進門的時候一定看見了。
這個,也值得誤會嗎?
只是圖便宜而已,而且,買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店員說的“第二杯半價”指的是情侶杯。
“垠中校慶那天他給了我一瓶水,奶茶是還他的。”她悶着聲音說,還特地強調了一下,“是我請客。”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雙兖又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他的狀态似乎放松了許多……
不是錯覺。
他在笑。
淋濕的頭發貼在額上,彎起了嘴角。他一只手支在臉頰邊,微不可覺地舒出了一口氣,“沒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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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這是在放心些什麽,怕她被拐走嗎。
雙兖伸手抓過不遠處的抱枕塞進懷裏,把下巴隔在上面,含糊不清道,“你不是說……不要早戀嗎?”
“嗯。”他看着她,說得很認真,“不要早戀。”
她悶聲點頭,一想他這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又忍不住道,“就算真的早戀了……也沒什麽吧?”
她這話一出,那邊訾靜言頓時就斂了笑,沉聲道,“不行。”
他否決得幹淨利落,破天荒地逼出了雙兖少有的逆反心理,小聲反駁他,“有什麽不行的……不影響學習不就好了。”
“不行。”訾靜言還是一樣的回答,聲音緊繃着。
雙兖不吭聲了,眼睛直盯着地面,聽着牆上的挂鐘有節奏的擺動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他是南中的,我不是喜歡他,也沒有想過要早戀。”
她一向不擅長違逆他,在他的沉默中,她很輕易就又妥協了。
他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他。
林雫是怎麽控制住和訾靜言保持距離的呢?真神奇。
要是換作是她對着暗戀自己的訾靜言,一定會忍不住每天撲進他懷裏……真是沒出息啊。
說到底,不會早戀的原因不過是因為那個人不是他而已。
人确實各有不同,緣分也各有不同。
林雫初次到垠安的那天,訾裕然牽着她站在中新門口,訾靜言倚在門邊,堵着門沒讓她進。
林易青揮一揮衣袖走了,家裏反倒多了個外來客,這算是什麽道理?
他對她,有種毫不掩飾的敵意。
如今卻也能雲淡風輕地聊起過去的事,做了對各自奔波的故友。
不像他和雙兖,起初他和雙老說話,她躲在門背後偷聽,人雖然沒露出身影,門卻被她推得“吱呀”一聲響,一只頂着塑料大紅花的涼鞋貼在門縫裏,她吓得一下就縮了回去。
這是他們的初次見面,誰都沒有看清誰的臉,可後來,他只覺得她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變得愈來愈讓他移不開目光。
心境發生了變化,看待她的角度也分外不同了起來。
他回想起她頂着太陽站在垠中門口的模樣,像朵被曬軟了的睡美人,枝葉也舒展得嬌嬌怯怯。
她終于在他的注視中,長到了這麽好的年紀。
“要是放在古代,你早就成年了。”他想了想,忽然失笑。
喜歡不喜歡的,當然談不上什麽早戀。
十五歲及笄以後就是待嫁的大姑娘了,如果說擇婿要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頭來不就等同于是他說了算。
那大概百年之後兩人同棺,他們的名字也會排在一起,訾家的小嬌妻,雙氏。
只有姓,沒有名。沒人會知道她是他的兖國公主。
偏安一隅,也是好事一樁。
他們可以不受打擾地白頭偕老。
“然後等你把我嫁出去嗎?”雙兖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什麽,不太高興地反問訾靜言。
哪想到他倒像是被她的問題取悅了一般,眉目柔和下來,低聲道,“等你出嫁,嫁妝都不知道該備些什麽好。”
他的都是她的,但她是他的,添置東西還是要以她的喜好為主。
他臉上的輕松愉悅太過明顯,雙兖被他的回答刺得心裏一痛,居然有點想無理取鬧地發脾氣了。
他明知道她只想嫁給他。
怒目而視,她還沒想好該吼他一句什麽,就聽他若有所思道,“如果要添妝,就找林雫吧,她算你半個娘家人。”
入鄉随俗,林雫作為長姐,在雙兖的婚事上多幫扶一下也是理所應當。
雙兖聽完他的話,一下子就洩了氣,只是眼睛還圓睜着,看着是個氣鼓鼓的模樣,她傷心道,“……我不要。”
這算什麽?嫂子給小姑子的特殊照顧嗎?
她不需要,也不想要。
“又不想要?”訾靜言的語氣帶上了包容和無奈的意味,想到她拒絕的緣由,随即釋然,遷就着她道,“沒關系,都随你。”
“那你結婚,記得不要叫我。”雙兖忽然道。
這話她說得很平靜。
既然都随她,那她不想參加他的婚禮,應該也只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那邊訾靜言的神情卻漸漸嚴肅了起來,雙兖看了不禁也跟着緊張,但是輸人不輸陣,她倔強地梗着脖子沒有改口,就聽訾靜言道,“不叫你——”
她蹙着眉打斷他,“對,我不想去。”
訾靜言凝視着她,忽而皺眉道,“你不來,這婚還怎麽結?”
“……”雙兖非常驚訝,并且為他的固執而生氣,說話的聲調都提高了許多,“林雫姐姐在不就行了?民政局九塊錢扯個證有那麽難嗎?!”
為什麽還需要她在場,親屬證婚人嗎?
訾靜言被她吼得一怔,擡頭看見她通紅的眼眶,突然反應過來他們居然一直在各說各話,他不禁失笑道,“我和林雫——”
卻又被她打斷道,“婚期嗎?我不想聽!”
她從懶人椅上爬下來,踩着拖鞋氣沖沖地就往房間裏走,冷不防用力過度,中途拖鞋掉了一只,她又倒回來把它穿好,看見訾靜言已經站起來了,正往她這邊走。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兩步跑回房,摔上了門。
“砰”的一聲震天響。
有生以來,訾靜言第一次被她發脾氣。
這個體驗非常新奇,以至于讓他在她門外站了好幾分鐘才敲響了房門。
“雙雙。”他叫她的名字。
她不應,門裏鴉雀無聲。
他又說,“我不會和林雫結婚。”
雙兖還是不想回答,她呈大字型攤開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木木地想,婚禮延期了嗎?關她什麽事。
訾靜言轉身把背靠在了房門上,低着頭思考該從哪裏開始說起才好。
就算她不說話,他也知道她在聽。
“林雫剛到中新的時候,中文說得不好,和家裏每一個人交流都很困難。她是我媽甩過來的包袱,當時……我只想讓她早點滾。”想了想,還是從頭說起吧。最初的最初,他很厭惡林雫。
“後來我爸把她送去垠安上學,我小學畢業,過了幾個月,又在垠安見到她。住校隔了一棟樓,她就早起在男寝樓下等着,放學也先跑,盯我盯得很緊。”
年齡差了三歲,訾靜言初一時個子還沒長起來,林雫比他高上一些,活潑愛笑,總是以姐姐身份自居,周末會在網吧蹲點,專程堵他。
不知不覺間,他們就從敵對關系變成了打游擊戰,他偶爾不耐煩了也會對林雫惡言相向,奈何對方意志力頑強,每每被逼到快哭出來,第二天竟然還能亦步亦趨地黏着他。
如果不是因為林雫攔着,那幾年他做的混賬事估計還能更多一些。
“等到她去上大學了,學校好像就空了下來。”朋友倒是還在,但是沒留級之前,他和肖邺不同級不同班,其實交集很少。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沒人再等着他了。
他很不習慣,也不想習慣。
一個人陪伴另一個人的時間,居然這麽短。
他十歲那年,林易青走了,幾年以後,林雫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興高采烈地也走了。
“阿婆告訴我,林雫那時候總跟着我是因為受了她的囑托,要看着我……她人緣好,上大一沒多久就交了男朋友,假期有事做,一整年沒回過闌州。”這讓他一想到林雫就會有些說不出的心煩,好在沒過多久,雙兖就被接到了闌州。
她比他小那麽多,孩童身上揮之不去的惶恐和怯弱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就轉移了注意力,他看着她變得越來越好,也覺得她應該過得好。
“之後你就來了……像個天使。”他一點一滴向門裏的小姑娘複述着自己的感受,“我從來沒見過比你還可愛的小孩。”
雙兖在房裏屏氣凝神聽着他說話,聽到他提起林雫時覺得委屈得要爆炸,這會兒卻又不知不覺地軟和了脾氣。
再誇兩句。她心想,再誇兩句,最後再加上一句我喜歡你,她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他。
但他偏不讓她如願,只按照自己的思路又說了一句,“給你添妝,你不想要。我的婚禮,你不想去,婚期你也不想聽……”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下,時間仿佛也在這一刻停頓了下來,在他一起一落的呼吸之中,一切都變得很靜。
片刻後,她聽見他溫聲道,”如果我說我想娶的是你……你想不想?”
“還是要拒絕麽?”
……
屋內屋外,寂無人聲,訾靜言在等一個回複,而雙兖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胸口,感覺心髒就快要跳出來了,就在下一秒。
他在說什麽?
并不是她所希冀的一句“我喜歡你”……這個跨度有點大,雙兖感覺自己的閱讀理解進度條卡在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抓耳撓腮不得要領。
娶你娶你娶你……腦海裏炸響得一片狼藉,她雙腿不受控制地挪到了門邊站着,片刻後又聽見了輕巧的“篤篤”敲門聲,訾靜言這次沒再叫她的名字,但效果卻比上次要好。
雙兖猶猶豫豫着,還是打開了門。
……放棄抵抗,繳械投降。
她轉頭看着被房東粉刷得雪白的牆,視線躲閃,不敢看他,緋紅的臉頰燒出了一片無比燦爛的火燒雲。
訾靜言跨過門框,探進了半截身子,雙兖情不自禁後退一步,呼吸一滞。
“你躲什麽?”他被她逗笑了,眉宇舒展開,眸子亮起來,星星點點的極為好看。
雙兖受了蠱惑,咽了咽口水,不再躲他,怯生生地擡起頭看他。
四目相對,他擡起手輕輕攏了一下她鬓邊的碎發,只這麽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讓雙兖覺得一顆心都熱了起來。
訾靜言幫她把散落下來的頭發重新別回耳後,收回手,靜靜看了她片刻,還沒來得及說上些什麽,屋外突然傳來“咔噠”一聲響——門鎖開了。
李家母女倆說話的聲音隐隐約約飄了過來。
李小阮抱怨道,“高峰期堵死了,火車要是不晚點我們早就到了。”
“還不是你自己鬧着要回來的。”李媽媽沒好氣道,“預定在明天的車票都改簽了……”
她們居然提前回來了!
怎麽辦!
雙兖被驚吓得丢了智商,心中一急就擡手一把将訾靜言推出了門外,他一個踉跄,在她把門甩關上的同時心裏嘆了口氣,正視前方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微微颔首道,“下午好,國慶節快樂。”
李媽媽手上還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正取下脖子上的絲巾往衣帽架上挂,乍一看到訾靜言出現在家裏就被吓了一跳,上下看了他一眼後,也客氣開口笑道,“雙兖哥哥,你怎麽……”
盡管她已經努力維持禮貌了,但神情裏還是隐隐透露出了一絲探究的意味。
李小阮此時也看見訾靜言了,她從李媽媽身後探出一個腦袋,擡手對着他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亂比劃了兩下。
雙兖和訾靜言的事,她早有所覺,于是現在就比李媽媽鎮定得多,還有閑心幫他倆打掩護。
訾靜言會意,稍一垂眸就看見了自己不怎麽整齊的衣領。他不動聲色地把紐扣系好,果然就見李媽媽的臉色正常了許多。
“國慶得了空,就來看看雙雙。”他略帶歉意地淡聲道,“早上趕飛機過來,到這裏沒留神睡着了。”
李小阮聞言立刻拖着聲音道,“今天雨下得這麽大,路上坑坑窪窪的,提着東西走過來累都快累死了……我現在就想躺着,不想動了。”
“在火車上睡了一路還不夠!”李媽媽橫了她一眼,心裏始終記得當初訾靜言幫過她們母女倆的人情還沒還,當即便放下心來,轉了心思,對他和顏悅色道,“都這個點了,正好外面也沒下雨了,你坐一會兒,我帶小阮去買點菜,就在家裏吃頓飯吧。”
訾靜言動了動嘴唇,還沒說話,身側的門突然開了,雙兖站在門邊說,“買菜,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