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給對方發了晚安,自己反倒睡不着了。

感覺大腦皮層還是很活躍。

翻來覆去躺了會兒,窗外還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實在太清醒了。

雙兖想了想,與其主動失眠,不如被動熬夜。還是刷手機吧。

就當假期偷個懶。

濃縮了一下關鍵詞“訾靜言,街舞”,搜索頁面出來,她往下翻了翻,果然跳出了視頻頁面,十多年前的青少年街舞比賽記錄。

點進去,畫面微微晃動着,畫質不如現在好,不算特別清晰,有點吵,觀衆席上坐滿了人,十幾秒後一個清瘦的少年身影跳上了臺。

音樂響起,是搖滾老歌《I Love Rock N' Roll》。鼓點聲帶動着節奏,訾靜言低着頭,腳下變換了幾個交叉步,top rock之後就是高難度的power move,他單手撐着地面,憑借手臂力量做了定格,臺下開始有人喝彩。

他學的居然是地板舞……雙兖有點吃驚,力量感太強了,鏡頭偶一晃過手臂時她都能看到他手上暴起的青色血管。

這個,有點帥啊……

接近三分鐘的歌曲結束時,歌詞正到一句“Soe and take your time and dance with me”,他忽然停下,微微揚起下巴斜睨着臺下,勾了勾手指。

尖叫聲和鼓掌聲一齊轟然掀上了半空,多半是姐姐們的叫聲。

這個時候的訾靜言才十二三歲,跳完一場獨舞以後鏡頭拉進,他兜手拉起身上黑色T恤的下擺,擦掉了額頭上的汗。平坦結實的小腹一閃而過,碎發汗濕着貼在臉上,他喘息着看了一眼場下,最後挑起眉,留下了一個桀骜不馴的眼神又跳下臺,還沒等比賽的主持人說完串詞就拽起一邊放着的骷髅頭外套甩到了肩上,頭也不回地出了比賽會場。

他逆着光出了紅鏽大門,視頻結束了。

雙兖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又把進度條倒回去,把訾靜言對着臺下勾手指的動作又看了三四遍,感覺心髒怦怦跳。

她開着彈幕又看了一遍,雖說是十多年前的視頻,但還是累積了一些人看過,零星有人表白視頻裏的這個帥氣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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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的那個定格動作時,瞬間炸出來許多人,老阿姨們紛紛作西子捧心狀,“居然被初中生撩到,真是老了……”

也有最近的彈幕,“算起來其實他現在也有二十多歲了吧……哦我的鼻血!”

“想要這樣的男朋友,名字也好聽,【星星眼】~”

雙兖一見就咬着嘴唇飛快地打字反駁她們的癡心妄想,帶着下劃線的自發彈幕從手機屏幕上飄過,冷冷的三個字:“死心吧。”

他有主了。

訾靜言參加過的比賽不多,而且因為時間太早,視頻多半不全,雙兖只好這個網站那個網站跳過來跳過去地看,添加浏覽器書簽、注冊視頻網站、登錄後把視頻點進收藏、全部下載下來……不知不覺熬夜補完了他在網上的全部蹤跡。

一個通宵起來,她不出所料地挂上了兩個黑眼圈,去秋名湖的路上都恹恹的沒什麽精神,靠在車上差點睡熟過去,快進郊區時公交停下等紅綠燈,耳邊呼嘯的風聲變作了嘈雜的車輛喇叭聲,好像是因為有輛小轎車臨時變道,後面的車跟得緊,差點撞了上去。

車主按着喇叭,探出頭去罵人,雙兖被吵醒,擰着眉頭揉了揉太陽穴,往車窗一扭頭,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從一棟建築裏走出來,隐入了樹蔭黑暗裏。

談笑?

她沒太看清那人的臉,睜大惺忪的睡眼再去看,已經不見人影了。

紅綠燈一過,公交司機打着方向盤轉彎了,她一晃眼只看見了建築上貼着的末尾幾個字。

……精神心理診所。

她被這幾個字驚到了,一下子就清醒了,努力又去回想剛才見到的那個身影。是他?不是他?

越想越覺得不确定,重又靠回座椅上,身邊的李小阮正跟心上人聊天聊得歡,眼神都沒多附贈給她一個,只随口道,“你昨天幹嘛去了?困成這樣。”

“沒睡好而已。”雙兖搖搖頭,給了她一個應付了事的答案,心裏仍舊有些疑慮。

卻沒想到李小阮下一刻就解開了她的疑慮,這人邊發消息便道,“江生餘本來還打算叫上談笑一起的,不過他好像跟家裏人去外地了,沒能來。”

這麽說來,剛才那個人就不是談笑了。

果然是她精神恍惚看錯了吧。

雙兖心神一松,倦意再次上頭,剛才只睡了半小時不到,這會兒腦袋一沉,又開始迷迷瞪瞪地打起了盹兒。

下車時是李小阮把她搖醒的。

江生餘早到了,站在車站邊上等她們。

他們沿着車站走了七八分鐘,進了秋名湖景區後很快就分道揚镳。雙兖再三叮囑李小阮不能去湖上玩,怕湖面風大人多會出事,等到對方不情不願地應了,才放他們離開,自己則慢慢地繞着湖岸走,走馬觀花地看着頭頂還沒全紅起來的楓葉,葉片上青色和黃色混雜在一起,像是在進行着一個神秘而漫長的色澤交接儀式。

秋名湖是垠安最大的淡水湖,也是市裏最大的供水源,夾岸種滿了楓樹,每到深秋楓葉次第染紅,就到了最佳觀賞季節,只是現在剛進十月,還沒到那個時候。

她朝着店鋪多的地方走過去,找了家飲品店坐下,在二樓的背陰露臺上喝着飲料遙遙看着遠處的船只乘風破浪。

比賽已經開始了,那邊想必很熱鬧,聲音傳到她這裏也還有重重的聲浪,能看到每艘船的進度和賽況。

坐在這裏剛剛好。

雙兖趴在桌上吹風,湖光山色潋滟晴好,地方人少清淨,很适合等人。

她看了一眼手機定位,把位置給訾靜言發過去,安安心心地享受起了人生。

訾靜言幾乎是在雙兖出門的同時也出了酒店,先去市中心和阮欣碰頭。

她是本地人,生得白淨豐腴,一笑臉上還有嬰兒肥,和他打了招呼便道,“離得不遠,地段好,就是設施都有點舊了,要換新的。”

肖邺準備回垠安開個街舞工作室,找了訾靜言合資。房東不想虧,急着出手場地,正好撞上他出國比賽,只好由女友阮欣替他來和訾靜言去看場地。

兩個人不算太熟,訾靜言淡淡接了她兩句寒暄,便單刀直入道,“年租金多少?”

阮欣有點無奈地比了個手勢道,“這個數。”

他皺眉道,“高了。”

“附近空出來的只有那幾層樓。”阮欣嘆了口氣道,“房東不肯松口。”

訾靜言略一颔首道,“先過去看看。”

“和他約了九點。”阮欣帶路,他們到了地方,房東帶着轉了兩圈地方,搓搓手暗示道,“按年算這價是只低不高了,你們走了下午可還有兩撥人等着要來看。”

訾靜言低頭看了看漏水生鏽的水龍頭,也沒和他打直球,“設施得換。”

房東頓時不樂意了,“這上上下下幾層樓,哪兒是說換就換的啊!”

“不用,我這邊換。”訾靜言道,“退租了再換一次。”

房東一聽就動心了,他這麽說,相當于是免費給這老房子維新了,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阮欣見他猶豫了,立刻趁熱打鐵道,“租金再商量一下。”

房東瞅着她道,“你想給多少?”

阮欣報了一個數,房東嫌太低了,連聲拒絕。訾靜言适時開口道,“再加八十萬。”

阮欣聞言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房東心裏一盤算,最後還是松口了,和他們簽了租賃合同。

待他走後,阮欣才蹙眉道,“八十萬……”有點多了。

訾靜言給了解釋,“政府今年做了人口規劃,要不了兩年這一片的房價還會漲起來。”到那時候,租金也就跟着水漲船高,不如現在虧一點提前把這裏租下來。

“是這樣啊,那還好是我們搶了先,多謝你了。”阮欣聽懂了他的意思,一看時間也不早了,笑了笑道,“看了一早上的房子,都到這個點了,一起吃個飯?”

“不了,還有事。”訾靜言垂眸,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聲音低了一些道,“有人在等我。”

阮欣一見他這神情,瞬間明白過來,也不跟他客套了,了然道,“肖邺還說你是單身呢。”

“現在是。”訾靜言一語帶過,阮欣便也笑笑不說話了。

原來是還在追人家姑娘,看這樣是挺順利了。

今天不太順利。

被堵在環城路上兩個小時以後,訾靜言坐在車上這麽想着,停停走走,快進郊區的時候他幹脆付了錢下車,慢慢走過去。

十幾分鐘的路程,藍布涼棚下掩着一戶農家酒莊,他從門口經過,正打算和雙兖說一聲自己快到了,卻看到了另一條消息彈出。

新聞,是件好事。

想了想,又倒回去,向酒莊主人買了瓶自釀的葡萄酒,一路拎着進了秋名湖。

循着雙兖給的消息找過去,他從小店一樓踩着木質樓梯上去,露臺上只有一個人,趴在桌上睡得正熟,嘴唇微張着,束起的馬尾流瀉至頸邊,遮住了大半張臉。

風吹過來把幾縷頭發捋到了她眼皮上,似乎是感覺到癢,她無意識地擰着眉頭動了動頭,擡手胡亂抓了幾下,沒能成功找準位置。

訾靜言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幫她把頭發挪到背後,倚在桌邊看天邊的火燒雲。

已近傍晚,從露臺上望出去瑰麗的眼瞎灼着人的眼眶,桌上的飲料喝了一半,屋檐下的風鈴叮咚作響,店家養的橘貓從屋裏不緊不慢溜達出來,歸帆盡了,她睡着了,他守在她身邊。

倒像是從來沒長大過。

雙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吓得急忙抓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看到了李小阮給她的消息:

—我們先回去了,你睡着了沒叫你,你哥在呢。

站起身張望了一圈,正好看見訾靜言從樓下的階梯上走上來,後面跟着店裏的人,手上端着盤子。

“醒了就吃點東西。”訾靜言在她對面坐下,跟上來的人笑着道,“我們快打烊了,你們是最後的客人。”

雙兖頓時就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小聲道了謝再去看訾靜言,“你什麽時候到的?”她一大早來,點了杯飲料居然就在人家這兒睡到了天黑,真是……

“沒多久。”訾靜言淡淡道,“昨天沒睡好?”

雙兖看了看他的表情,像是被家長抓到徹夜玩手機似的做賊心虛,小聲道,“熬夜了。”

他神情未變,點點頭道,“通宵?”

“……嗯。”她低下了頭。

訾靜言卻忽然勾起了嘴角,不再問了,噙着笑意低聲道,“我也沒睡。”

從來沒想過,年少時待過的城市會在将來的某一天多了一個小姑娘,和他在同一片夜空下看月亮。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是孤身一人。

雙兖擡頭,瞧見他笑,拿起刀叉戳了戳盤子道,“我去看你以前比賽的視頻了。”

“……街舞?”他神色一頓,雙兖立刻道,“嗯。”

訾靜言便不太自然地偏了偏頭,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先吃東西吧。”

雙兖仔細瞅了瞅他突然出現的尴尬神情,從善如流地動起了刀叉,吃意面,吃一口,便看他一眼,再笑一下。

三五次過後,訾靜言終于受不住了,嘆了口氣道,“那時候年紀小,說話做事……”他正想說“都很傻”,雙兖便歪着頭輕聲道,“我覺得……也很好。”

他失笑,“濾鏡麽?”語氣裏有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軟和。

“才不是。”雙兖想起那些瘋狂表白的彈幕和他彼時的表現,口吻認真道,“你和以前好不一樣。”

不僅是現在和那時不一樣,她初見他時他也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都是她沒能見到的那一面,一個人的成長變化,實在是太神奇了。

一聽她這麽說,訾靜言又開始覺得有一點尴尬,以前的樣子……怎麽說也算不上好,他沒接這一茬,轉移視線一般開了葡萄酒,給她倒了小半杯,“度數不高,慶祝一下。”

“慶祝什麽?”雙兖不解。今天好像也不是什麽特別的節日,也沒有什麽重大事件發生……不,是她錯了,因為訾靜言很快就道——“今天下午,有一位中國科學家獲得了諾貝爾獎。”

雙兖有點吃驚,抓起手機一看,果然就見這事已經上了各大社會新聞頭條,只是被她睡過去了而已。

屠呦呦,中國第一位諾貝爾科學獎項獲得者,也是國內獲獎者中的第一名女性。

雙兖刷了刷新聞,不緊喃喃道,“考試又有得考的了……”但凡社會熱點,都是文科考試的熱點。

“那你應該慶幸讀了文科。”訾靜言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然化學考試可能會讓你推青蒿素的結構式。”

“推不來,還不如分析一下她的勵志精神。”雙兖搖了搖頭,她化學不算太好,勉勉強強維持個中等水準而已,一做推斷題就頭疼,好在現在也不用學理科了。

“人物傳記應該會考。”訾靜言聲調放松道,“應屆生是忘不了她了。”

雙兖察覺到他心情不錯,支着下巴想了會兒,順口道,“有的時候會想不通……”

他問,“想不通什麽?”

“想不通同樣都是人……”她笑了笑,“為什麽有的人可以那麽厲害。”

“總會有犧牲,沒讓人看見而已。”訾靜言略低着頭,慢慢做了總結,“所以,才會讓人仰望。”

他舉杯,她雙手捏着高腳杯下端跟他碰了碰,看他慢慢品酒,清晰的眉眼,清晰的好看。

他不會知道,他曾經也是讓她仰望的人。

關乎她的一切。

這個晚上,他們坐在秋名湖邊為了本土科學家獲諾獎而舉杯慶祝,但他們誰都不認識那位半生嘔心瀝血研究青蒿素的老人,唯一的聯系只是他們身上都流着華夏兒女的血。

訾靜言轉動着杯裏并不名貴的葡萄酒,眉宇舒展道,“可我們是中國人。”

“嗯。”雙兖認真地肯定了他的話,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為了與自己毫不相幹的諾獎獲獎,這個男人居然買了酒,在這個離京千裏之外的城市和她一起喝着,話語中有掩不住的驕傲與揚眉吐氣,和祖國、土地一起與有榮焉。

這個時候他才稍微展露出了一些視頻裏的那種睥睨神情和少年意氣。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這也是她想不通的事。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讓她迷戀的人?這個她卻能想明白。

非常——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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