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間,十二點已過,訾靜言臨時接到季度財務會議通知,要坐紅眼航班回北京。雙兖回了家,白天睡太多了,晚上睡不着,在訾靜言登機前,兩個人一直在發消息。

沒什麽特別要說的,也沒有寒暄,只是一句接一句的首尾詞語接龍。

從“人”字開始,最後不管接了多長一串,還是又繞回了“人”字,像是詞語接龍的一個魔咒,總會重複到最初的那個詞。

候機室通知登機的前一瞬,是新一輪詞語接龍的開始,但訾靜言只用一個詞就結束了它,并囑咐雙兖早點睡,關機登上了航班。

雙兖把今天這最後的對話截了圖存着,按滅了手機。

開頭的詞語是她給的“人情”,訾靜言偷懶,直接颠倒過來回了她一個……“情人”。

他故意的。她确信。

也不怕鬧得她直接失眠。

想是這麽想,她心裏卻甜絲絲的,把手機豎起,下巴隔在頂上發了會兒呆,被風吹醒了,便伸手去關窗子。

掀開床簾的瞬間,她感覺對面好像有什麽東西不太一樣。

站起身湊到窗邊一看,原來是多了個人。

隔着幾米遠,對樓的陽臺上沒安裝防護玻璃,半人高的弧形圍欄上坐着一個單薄的身影,穿着淺色的T恤,在黑夜中借着一點光亮去看還算明顯。

一盆盆絢麗的太陽花列在他身後,很安靜。他雙手握着圍欄借力坐在上面,低着頭往下看,不知道是在看些什麽,也很安靜。

他看上去很鎮定,雙兖卻看得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原因無它,在沒有防護欄的陽臺上,他們這一層樓正好是頂樓,深夜一眼望下去甚至會有點看不清地面。

她有點被驚到,又怕直接叫他的名字太突兀,正猶豫着怎麽辦才好,就聽見了一聲響亮的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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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鄰居家的陽臺上栓着條小博美,像是睡醒了突然瞧見不遠處坐着個搖搖欲墜的人,下意識就叫了起來,一聲聲地吠,引得一邊坐着的男生慢慢扭頭看了它一眼,倒是沒被吓到,不慌不忙的樣子,轉過頭來,隔着一層夜幕,遙遙和雙兖對視上了。

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但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猜不透他的情緒。僅僅幾秒過後,養狗的人家點亮了客廳的燈,與此同時,談笑反身跳下了陽臺。

雙兖不禁提起了一口氣,待發現他好好地站在陽臺上,才又稍稍放下心來。

穿着睡衣的鄰居出來一邊訓着博美一邊把它關進籠子裏,而毗鄰着的陽臺上,早已沒了人影。

談笑回了室內,沒有開燈,暗得看不出半點動靜。

鄰居關好狗,也回了屋裏,周遭重又安靜下來,雙兖也還坐在窗前,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場幻覺。

翌日早晨,雙兖恢複上課,在小區樓下遇到晨跑的談笑,對方熱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時,她更加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确,試探着問了一句,“聽江生餘說,昨天你在外地?”

“嗯。”談笑頭上箍着發帶,汗從臉頰一側流下來,答得倒是坦然,“早上去的,晚上就回來了。”

雙兖聽得沒了言語。

他說早上去的,那在心理診所那個人應該就不是他,可他說晚上就回來了,那昨天半夜的事應該就不是她看錯了。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先是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會兒也開始懷疑他的話語了。

被她這麽直直盯了許久,談笑竟也像是毫無所覺,還有心情調侃着“垠中果然是重點高中,國慶都要拿來補課,不像我還可以再玩兩天”。

雙兖嘴上随口應了一句,身後李小阮也噔噔噔下樓來了,談笑借故跑開,雙兖回頭看了一眼他白色的運動裝,被李小阮拽着往前走了。

“校草就是好看吧?早的時候不下手,現在晚咯。”

雙兖不理會她的插科打诨,只蹙着眉頭想了又想,最後跟她打了個預防針,怕她瞎猜,只說是學習上的事,才在課間去找了江生餘。

很意外的是,在江生餘的說法裏,談笑初中時幾乎沒有什麽朋友。

“那時候就我們倆一起吧,其他時候我是嫌那幫女生吵,想躲清淨,經常一個人。”

聽起來是江生餘的風格,雙兖不覺得奇怪,但這種處世方式放在談笑身上卻總讓她覺得違和。

“他不是人緣很好嗎?”她問江生餘。

“好是好,但也沒到和誰天天一起吃飯打球的地步。”江生餘說,“活動都是大家一起去,再叫上他,他就去了。”

“現在的話,是和他表弟一塊兒玩吧,畢竟在一個學校。”

江生餘不知道雙兖和訾靜言的事,但他也搞得懂幾分談笑的心思,話裏就隐隐有些想撮合好兄弟和老同學的意思,因此也沒問雙兖為什麽想了解這些,算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只是他越是這樣,雙兖越覺得古怪。

雖然高中不在同一個學校了,但江生餘和談笑還是經常約見面,可他顯然沒發現談笑有什麽不對勁,既然關系這麽好……怎麽會什麽都不知道?

她不覺得這是正常的事,也不覺得自己有立場去管這些。

但是,昨天晚上談笑坐得那麽高,他看着地面時,她毫不懷疑他是想跳下去。

熱情,開朗,大方,随和,陽光,帥氣……所有人眼裏的他,都不像她昨天看到的那個樣子。

她懷疑只是自己碰巧看到了,所以沒辦法不去在意。

兩天以後,南中也開始上課了,江生餘是住校生,雙兖是走讀生,兩個人的起居環境錯開了,一時沒再見過面,但她時不時從李小阮那裏零星聽到點談笑的消息。

高二的上半個學期,他和普通男生一樣,上課,考試,打球,社交……他們偶爾還會一起出去唱個歌什麽的,都很平常,也很安穩,雙兖漸漸打消了自己心頭的那點疑慮,把注意力全都轉移到即将到來的期末考試上,争取考好一點,假期好出去玩。

她開始放假時,訾靜言正好在重慶出差結束,他說她要是進了年級前十,他就在重慶等她,玩幾天再回去過年。

說實話,雙兖不太有把握。

從半期考試到上次月考,她都排在十二三名,卡了好幾個月了,勁敵環伺,分數咬得很緊,她卯足了勁也沒能再進一步。

看着自己上次考試的成績分析表,越看越沒底氣,她先認了慫,弱弱問訾靜言如果考不進前十名會怎麽樣,得到他的答複——那就明年再見。

……實在是太狠心了。

雙兖欲哭無淚,心裏原本還想着不動聲色磨一磨他,看看效果如何,沒想到他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直接就下了最後通牒,她只好挑燈夜戰,臨考那幾天連食堂都沒去過,就坐在教室裏啃面包過日子。

訾靜言大概也料到她會為了約定加倍拼命,一邊誘導她努力學習,一邊又給她準備獎勵,他問她想不想要一個尾戒。

她哪裏會說不想要,美滋滋地就量了小拇指的尺寸給他發過去,被他強調必須是右手時,倒是被勾起了一點好奇心。

怕直接問顯得自己太無知,于是便轉頭偷偷去問度娘。

點進搜索引擎,她敲下了“尾戒的含義”這幾個字。

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是婚戒,這是人盡皆知的事。相較而言,尾戒就要含蓄得多了,有時候她看別人戴,也只是把那當作了普通的裝飾品而已,并沒有多想。

百科裏給出的答案很全面,上面寫着尾戒戴在左手和右手的含義不一樣。

男右女左代表單身與自由,而男左女右則是——生死不變的婚約。

期末成績出來後,有了神秘力量的加持,雙兖的進步在意料之中,沒考進年級前十也在意料之中。

要是全國性重點高中的高位次那麽好爬,大家也就不用這麽舍生忘死地學習了。因此雙兖對自己的成績談不上失望,至少她盡全力努力過了。

比起失望,倒不如說驚喜更合适。

本來名次應該排在她前面的一個同學臨時身體不舒服,缺考了一門,所以讓她撿了個大便宜,從第十一名堪堪卡進了第十名。她心裏樂壞了,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怕別的同學看到了不舒服,說她幸災樂禍得意忘形,只能裝得一臉的莊嚴肅穆,回到家裏跟訾靜言打電話時才暴露了原形。

她實話實說,“其實這次全憑運氣,如果不是那個女生生病,她總分應該會比我高。”

說完了她也有點擔心訾靜言的反應。

之前他對她成績要求得那麽嚴格,會不會算她這是不合格呢?

捏着汗等了兩秒,他的回答卻非常通情達理,“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恭喜。”

雙兖悄悄舒出了一口氣,小聲說,“我剛才都有點後悔跟你說實話了。”

還不如什麽都別說,只看成績單又看不出來她是運氣好才進了前十,如果訾靜言再說一句“明年再見”,那她真是後悔也沒用了。

訾靜言聽得笑了兩聲道,“憋着話你玩得也不會痛快。”

不說出來的話,她一定會有種虛報成績的內疚感,那樣反而會讓自己更難受……他真是把她看得太透了。

雙兖笑笑,附和道,“也是。”

電話那頭突然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訾靜言忽然說,“等你來了,我去機場接你。”

“好。”她笑起來,莫名感覺他的聲音低緩了許多,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偶爾打扮一下也可以。”

其實他私心裏倒是更希望她一直樸樸素素簡簡單單的,這樣就很好,但是能有幾個小姑娘是真的不愛漂亮的,他不想她還像小時候那麽沒自信。

更何況,回想起垠中校慶那時,他說很期待并不是随口一說……她紅唇挽發的樣子真的有點讓他心動。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也就是這樣了。

雙兖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隐約聽出這是他的贊美,心頭微微一動。

偶爾她會覺得他含蓄得有點可怕,如果不是她樂意花費時間和心思去理解,有些話或許也就這麽平平淡淡地就過去了。

他這個人不習慣于感情的外露,總是傾向于選擇不動聲色。

幸好雙兖能懂。

她想了想,故意像要表現什麽似的回道,“其實,阿婆給我買了很多裙子……”

“穿吧。”訾靜言淡淡地打斷了她。

挂斷電話後,雙兖翻箱倒櫃,倒騰出了一大堆款式各異的裙子,夏裙最多,冬天的厚絨布裙居然也不少。

她挑了最漂亮的一條挂起來,等着去重慶的那天穿,其他的都放進了行李箱裏,一會兒想着這條好,一會兒想着那條好,來來回回搖擺不定,居然就為了幾件行李折騰了好幾個小時。

……

抵達江北機場那天,又是一月底。

已經是第二次在寒假出遠門了。不同的是,上次是她借了寫作交流會的由頭去見他,這次卻是他特意在等着她了。

訾靜言知道雙兖從哪個出口出來,他沒有過去。站在機場書店裏,手上捏着本《伊斯坦布爾假期》,他看着她從書店門口走過,波西米亞風的布裙垂到腳踝,剛好露出黑色靴子的一個小小圓頭,米白短風衣外套,牛仔帆布包。

馬尾束得不高,耳邊有細碎的鬓發。纖細好看的學生模樣。

在她堪堪擦肩而過時,他又着重看了看她的背影,打量完了一個全套,才出聲叫住她,大步走過去,幫她拎過了行李箱。

雙兖見到訾靜言,先是高興地擡頭,旋即又條件反射般迅速低下了頭。

他笑,“很好看。”

她還是低着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才又小聲道,“真的?”

“真的。”他再次肯定道,“很好看。”

如此直白确定的贊揚讓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低低“嗯”了一聲。

開心死了。

江北機場很大,他們要排隊坐擺渡車從T3航站樓出去。

并肩坐在擺渡車靠窗邊的最後一排,前兩排坐着一群結伴旅游的年輕男女,像是大學生,飛機才落地不久,大家都有點興奮,很活躍地說着話。

一個男生說,“要先去磁器口嗎?是個古鎮。”

有人接道,“人肯定很多吧?”

男生反駁,“寒暑假哪裏的人都一樣多。”

那人又說,“人多,美女也多嘛,這裏可是重慶。”

話音剛落,就被身邊坐着的女生捶了一下,“膽子不小啊。”

他接住她的拳頭,笑嘻嘻地求饒,衆人哄笑起來。

這對一看就是男女朋友關系。

雙兖聽着,狀若無意地瞟了訾靜言一言,他正漫不經心地支着下巴看窗外。

她收回目光,訾靜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個時候多的是外地人。”增長的人流量都是外地游客,本地美女的比例怎麽可能會上升。

雙兖也假裝正經,“聽說,重慶美女如雲哎。”

訾靜言看她一眼,答得平淡,“我又不看。”

“……我看。”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欲蓋彌彰。

訾靜言見狀便扭開頭,看着別的方向,從自己衣兜裏摸出一個黑色盒子,找準雙兖的右手,握住。

她盯着他的側臉看,心髒頓時漏跳了一拍。

他輕輕在她尾指指節上摩挲了兩下,單手挑開盒子,從裏面拿出一只純白色的戒指,給她戴上,然後連同這只戒指一起握住了她的手,從頭到尾沒有看她。

她垂眼悄悄打量,這時才發現他左手尾指上也戴着相同形狀的戒指。

純白色的,條環細細的,正面接着一個很精致的鋼釘形狀,不知道是什麽含義。

窗外的光漏在上面,不清楚是因為戒指本身,還是因為戴着它的那只骨感的手,顯出了一種無暇又微冷的質感,很美。

又是白砗磲。他的品味真的很特別。

戴在右手小指上,不大不小,剛好合适。

重慶的環境保護做得很好,綠化面積占比非常高,從機場出去的一路上也種着一列列高高低低的樹。

雙兖第一次來,往窗外的時候總免不了看見訾靜言的臉。窗玻璃關着,反光的時候兩個人的面容就都映在上面,偶爾會看到兩雙眼眸交疊,一閃而過。

她是在正兒八經地看風景,沒想到他卻是在看她。

被她發現的時候,他突然低聲開口,很熟稔地念起了一首詩:

“身體裏的碳

可以制成九千支鉛筆贈給詩人

但每根鉛筆必須配一塊橡皮

身體裏的磷

要制成兩千根火柴

全部給盲者

讓他點燃血中的火焰

身體裏的脂肪

還能做八塊肥皂

送給妓|女

請她洗淨骨頭去做母親

身體裏的鐵

只夠打一枚鋼釘

留給我漂泊一世的靈魂

就釘在愛人心上”

訾靜言刻意放低了聲音,又離得近,旁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說着話,所以只有雙兖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一顆心被倒進陳年的酒裏,暈頭轉向,神魂颠倒。

她幾乎是瞬間就愛上了這枚鋼釘,心底猛地油然而生出了一種沖動。

她伸出一只手輕輕貼在了他肩膀上,側過身子,擡起下巴親在了他耳廓下。

眼角餘光飄過窗邊,看見了他勾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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