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從殡儀館回來以後的将近一個月,雙兖都在不停地拷問自己,愧疚和悔恨兩種情緒交織折磨着她,時時刻刻讓她不得安寧。
談笑父母茕茕孑立的身影總是三不五時浮現在她眼前,火化那天他媽媽哭至幹涸的眼,那些沉重又悲痛的話語……雙兖一樣都忘不掉。
無論她是在做什麽,她似乎總能看見某個角落裏有個母親正在無望地哭訴着: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說?你知道他不想活了,你為什麽不阻止?
“不,不……不是的!”我想說的,可是談笑不想讓別人知道!
一天中午,雙兖好好吃着飯,突然就撂了筷子猛地搖起頭來,嘴裏振振有詞,對着虛空掙紮了好幾下,從餐桌邊上摔了下去。
李家母女倆都被吓到了,立刻站起來問她怎麽了,雙兖卻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逃也似的跑回了房裏躲着,反鎖了門不讓人進。
她在裏面整整待了一天沒出來,李媽媽擔心,正想往她家裏打個電話,人卻又出來了,沒事人一樣,說話也正常了起來,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只是從那天起,雙兖吃飯就吃得越來越少了,直說不餓。後來她幹脆避了出去在學校食堂吃,李媽媽不清楚真實狀況,只好聯系了淩霂雲,待到淩霂雲問起,雙兖又細聲細語地把她敷衍了過去,生活一切照舊。
吃飯吃得不多是很容易看出來的,所以她躲了出去,但睡眠情況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雙兖心存愧疚,又是擔驚受怕又是自我诘問,很快就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有時實在精神疲倦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沒幾個小時又會從睡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假期時還比較好處理,畢竟不用去學校,她只用強逼着自己多看會兒書。等到了高三開學,她的狀态就完全跟不上了。
垠中一牆之隔就是南中,高中城裏處處都是她曾經和談笑一起走過的地方,她上課經常克制不住地走神,每天的習題和作業都是一片空白,一段時間下來平時情況就反映到了階段成績上。她的名次下滑了,而且和以前相比,相差了不止一位數。
班主任給淩霂雲打了電話,雙兖解釋說是高三壓力太大了,一時沒調整過來,讓老人家不用擔心。
淩霂雲知道她一向懂事,沒多的法子能幫她,也就只能囑咐她吃好睡好、好好加油了。
雙兖把她應付過去,自己也很是憂心,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可又沒辦法擺脫現下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态。越想奮力改善現狀,越是得到反效果,到了後來,她幾乎是形神俱疲,整個人瘦到了脫水狀态,形銷骨立。
期中全市統考排名下來,她已經掉到了全校兩百名開外,更不用說全市排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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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下來後,她捧着成績單看了又看,不敢置信自己的名字居然要翻了頁才看得到。高中以來,頭一次為了成績掉眼淚。
因為恐慌,因為不安,因為無法把握将來。
垠中的學生壓力大是正常現象,以前理科跟不上的時候她沒慌過,分班考試的時候也沒緊張過,這會兒卻保持不了冷靜了。
這次她努力了,但分數還是降下去了,超出了她的控制範圍……她開始失去了信心。
統考過後的第一個周一,她鼓起勇氣去了南中,試圖結束這場漫長的自我折磨。
可剛進校門不久,就有人告訴她談笑媽媽離職了,理由是做不到在兒子待過的校園裏繼續任職。談笑爸爸也調任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談笑在南中很有名,因為足夠出衆再加上事故的傳播發散,幾乎所有雙兖問到的人都露出了惋惜不已的表情,這更讓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一着不慎,害死了人。
“你遇見一個人,犯了一個錯,你想彌補想還清,到最後才發現你根本無力回天,犯下的罪過永遠無法彌補,我們永遠無法還清欠下的……只要錯了,就是錯了,永遠無法彌補。”
她腦海裏嗡鳴着,全是譴責批判自己的信息,神思恍惚地一路走出南中去,在初冬的季節裏感覺寒風凜冽,有些不太行得穩。
好不容易扶着牆走出了南中大門,她就忽然腿上一軟,直直向前栽倒了下去,栽進了一個微涼的懷抱裏。
醒來時是在醫院,手上插着管子輸營養液,病床邊沒有人。
雙兖用手撐着床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感覺亂糟糟的。晃眼瞥見手機被人放在了床邊,她拿過來照了照黑屏中的自己,用手指幾下扒拉順頭發,揉揉眼睛坐好。
已經是傍晚了。
她沒開鏡頭,所以也沒看見自己此刻的臉色有多差,自以為理理頭發就算整理好了,待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時,她展顏對他一笑。
訾靜言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下,“喝點粥。”
雙兖看了一眼冒着熱氣、碗邊凝着水珠的碎肉粥,接過來,小聲道了謝,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飯粒送進嘴裏,沒有一點味道,肉糜同樣如此。味蕾一片麻木,咽喉深處像隔了一道屏障,讓食物極難突破。
她沒有饑餓感,但還是一勺勺地把粥喝完了,整個過程中訾靜言都沒有再說話。她借着喝粥的動作,低頭、擡頭,一眼眼地看他。
瘦了。
這是她的第一觀感。
他的顴骨都變得比以前明顯了,工作很忙嗎?大概是又沒好好吃東西吧……
神思飄遠的某一刻,雙兖無比感激訾靜言的出現。雖然只是暫時的,但有他在身邊的時候,她可以什麽都不用多想,只想着他。
她放下碗勺,一張紙巾突然貼上了她的嘴角,她擡手捏住了紙巾一角,訾靜言卻不放手,隔着薄薄的一層紙,他指尖的涼意仿佛是傳遞到了雙兖皮膚上,她沒再有動作,片刻後又把手放了下來。
訾靜言凝視着她,極為認真細致地把這張紙從她唇邊擦過,不像是擦拭,更像是在刻意描摹她嘴唇的形狀,有些用力。
雙兖垂着眼睫,看見他的手從自己的臉邊撤開,他平平淡淡開了口,“老師打電話到了家裏,阿婆最近血壓高,在闌州養着,正好我有空,就過來看看。”
能讓老師通知家長,一定是是因為她這段時間的反常表現了。
雙兖吸了吸鼻子,點點頭道,“你這段時間很忙吧?”
“有一點。”他說着,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了。
“……嗯。”
雙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訾靜言什麽也不問,可她就是能感覺到他在等她的解釋。
兩廂沉默了一會兒,雙兖的手指藏在被窩裏看不見的角度絞着床單,一番話湧到了嘴邊,吐出來卻變了模樣,“上了高三……複習壓力太大,有點跟不上課程,狀态也沒調整好……”
她語氣漂浮,說得時斷時續,訾靜言不動聲色聽着,忽然平平問道,“真的麽?”
他神情很靜,一雙黑色眸子半阖着,顯得雙眼皮的紋路十分明深邃明顯。
“……真的。”雙兖接得飛快,又接着說,“估計是狀态還沒調整好,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從訾靜言面上看不出來是不是信了她這番說辭,但他還是順着她的話給了建議,“注意勞逸結合,別有太大心理壓力。”
雙兖連忙應下,訾靜言起身,“你只是營養不良,輸完液就可以回去了,我去辦手續。”
離開之前,他頓住腳步,背對着她又道,“你還小,人生才剛開始。”
他這句話像是在安慰她,但又好像不止如此,雙兖捂着胃怔了一瞬,一瞬間幾乎以為他是在戳穿自己的謊言,訾靜言卻沒想要她的回答,說完這句話便徑自走出去了。
雙兖還沒琢磨出什麽思緒,胃裏便開始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她終于忍不住了,彎腰對着床邊的垃圾桶,把剛才勉強咽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
她嘔得嗓子眼都快冒煙了,腦子裏卻還在混亂想着:她要怎麽開口和訾靜言說實話?
她本來可以是談笑的救命稻草,可她非但對他的病袖手旁觀了,她還一次次地屏蔽了談笑的求救信號。
她拒絕過他很多次,各種形式的拒絕。只因為她喜歡的人是訾靜言,所以她拒絕談笑從來幹淨利落,不留絲毫餘地。
在北京初遇時,在垠安市圖書館裏,在每天嬉笑打鬧的日常對話中……她一次都沒有給過談笑希望。
她自以為的原則分明,對于他而言或許只是一把剔骨鋼刀,變成了讓他從高樓上躍下的強大推手。
……原則又算個什麽東西?在死亡面前它什麽都不是。她就算再後悔,也不可能還給談笑媽媽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了。
倘若一切再重來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選擇和訾靜言在一起。
出院後,訾靜言把雙兖送回了住處,短暫停留了片刻,和李媽媽寒暄。
雙兖待在房間裏,感覺從頭到腳都輕飄飄的,既有些暈,頭腦又很清醒,擡眼看到自己的窗子是開着的,對面種着花的陽臺瞬間躍入眼簾。
她瞳孔猛地緊縮,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兩步走過去“砰”的一聲把窗子砸關上了,拉上了窗簾。
做完了這些,她額頭上流下了兩大滴汗,忽然就開始扶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沒有聲音,像溺水一般陷入了令人恐慌的窒息感裏。這時手腳無力的感覺再次卷土重來,她跌跌撞撞地退後了兩步,膝蓋撞到了床沿上,頭重腳輕地向後倒去。
眼前天旋地轉,她閉上了眼,片刻後又怕自己就這樣被溺死在一片黑暗裏,驀地又睜開眼……如此反反複複許多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逐漸恢複了正常。顫着手擡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她全身上下都浮出了一層冷汗,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爬起來剛想去換身衣服,就聽見了門外由遠及近的人聲,訾靜言似乎和李媽媽說完話了,李媽媽正在熱情地留他吃飯。
雙兖聽到他婉拒了,她來不及去換衣服了,先跑去打開了房門,虛弱地扶住門框站着,眼神落在了訾靜言身上。
他是真瘦了。
冬款風衣的系帶在腰側松松打了個結,輕易就看得出衣服下面空了一大片。
訾靜言聽見開門的動靜,扭過頭來和雙兖對視了一眼,随即向她走了過來。
“我這幾天都會留在垠安,學校那邊已經幫你請了假。”
頗為公式化的家人式叮囑,挑不出半點毛病,李媽媽還在一邊看着呢,雙兖也不多說什麽,只規矩回道,“明天就能去上課了。”
訾靜言皺眉,“養好了再去。”
雙兖搖頭,“落下的課太多了不好。”
訾靜言居高臨下看着她,似乎還是不贊同,最終卻只是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拇指從她的額角滑到了太陽穴,抹走了她未幹的汗。
雙兖心髒一顫,又見他把她黏在脖子上的頭發撥到了腦後,後退了一步。
“好好休息。”他說。
雙兖短促地“啊”了一聲,迷茫地看着他和李媽媽道別,他離開時反手帶上了外面的防盜門,輕輕的“咔嗒”一聲。
次日早晨,雙兖強撐着精神去了學校,又恢複了進醫院前的生活狀态:食不知味,頭暈眼花,心慌夢魇。
老師課上講的東西,她越來越聽不懂了。可這是高三啊……都高三了怎麽還能這樣,越是聽不懂她就越着急,但學習這種事往往不是着急就有用的。
周末的課堂小測,她做到一半眼前就開始出現了重影,看不清試卷也答不了題,空了大半的題沒做。
成績下來後,她理所當然的沒及格。老師不想給原本十分優秀的學生太大壓力,只找她促膝長談了一番,讓她調整好學習狀态,成績就能慢慢上去了。
雙兖木木應着,心裏卻很清楚不是這麽回事。自己的學習情況怎麽樣自己最清楚。就算讓她認認真真做完那些題……她也不可能再拿到什麽高分了。
她原本就不是天賦異禀、特別聰明的那種學生,能有之前的好成績全靠刻苦。上了高三大家都在争分奪秒,更是一刻不能松懈,但她卻整整耽誤了好幾個月。
無法做到心無旁骛地學習,無法擺脫畫地為牢的心理困境。
她的成績,已經徹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