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們趕到事發現場時,地面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粘稠的、暗紅色的血跡,鑲嵌在黑灰色地面的縫隙裏,風幹了一半,仍舊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警察已經來過了,原本躺在這裏的人現在被送往了醫院,阖着雙眼,滿是血污的臉上蒙着一塊素白的布。
雙兖怔怔走近,扯着警戒線往前走,被留守現場的警察一把拉了回去。
“不能再進去了,小姑娘。”
她聞聲回頭,甩開他的手,看見了民警臉上的絡腮胡子和李小阮驚恐的神情,再一擡頭,看見天還是藍色的。
非常深非常深的藍色,入夜了,還沒有黑透。深沉濃重的顏色,像是身處兩萬米下的海,氣壓驟增,冰涼徹骨。
“海浪無聲将夜幕深深淹沒
漫過天空盡頭的角落
大魚在夢境的縫隙裏游過
凝望你沉睡的輪廓
……”
“我會化作人間的風雨,永遠陪伴在你身邊。”
湫的聲音是誰配的來着?真溫柔啊……
雙兖單曲循環着一首歌好幾天,周五中午,六神無主地被李小阮拐到了一家素食飯店裏,打眼望見了大廳裏站着一個形容嚴肅的女人,滿身黑色,眼眶泛着紅,卻仍然不失氣勢,微微颔首着和周圍一幹學生說着話。
“談笑以前的同學很多都來了,江生餘也在,今天就只有這些人和他媽媽在……都是朋友,我覺得還是過來看一下比較好。”李小阮領着雙兖到談笑媽媽面前打了個招呼,對方非常有涵養地說了一句“你們好,謝謝你們來”,沒有多問她們的身份,在人群之中站得筆挺,接受着來自兒子的同學朋友們的吊唁和安慰。
雙兖一步三回頭地跟着李小阮進了一個包間,圓桌上放了滿桌的菜,桌邊圍坐了許多年輕面孔,大多雙兖都不認識,但大家無論熟識與否,都不說話,桌上的菜也沒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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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坐在江生餘旁邊的兩個空位上,不多時,滿面肅容的中年女人進來了。
她似乎還帶着在學校裏的威嚴,略帶壓力的目光環視了房間內一周才清咳了一聲開口,“今天這裏,應該南中和垠中的孩子都有吧?來了就別客氣,都動筷子吧,別客氣。”
雙兖凝視着她的面容,看見她的眼睛裏已經浮起了血絲,形容枯槁,面上卻還十分從容。
雙兖跟着衆人端起碗筷,在那個女人看過來時便随便夾點東西塞到嘴裏,她移開目光時大家又紛紛停住動作,都垂着頭,食難下咽。
他們都還是未經世事的半大少年,幾乎沒有人經歷過這種場面,傷心與壓抑之下,更多的是震驚與手足無措。
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麽,又該做些什麽,于是便都局促難安地沉默着。
中年女人見狀出聲了,“你們都不吃啊?吃了東西過來的嗎?”
有南中的學生回答她,“不是,王老師,是還沒開始吃呢。”說話的這個女生說着就把筷子随便伸到了一個盤子裏,夾起一塊子菜就送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其餘人也有樣學樣,一邊吃着一邊說:
“很好吃,謝謝阿姨。”
“謝謝老師。”
“和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阿姨。”
她搖搖頭,“不用了,你們吃吧,我吃不下。”
有人給她搬過去一把椅子,“王老師你也坐吧,別站着了。”
“好,謝謝你。”中年女人擡手摸了摸鬓發,得體地落坐,看着四周一張張曾經見過沒見過的、和兒子一樣年輕稚嫩的臉,忽然就紅了整個眼眶,像是自己也沒有預料到似的,愣了愣,一笑,開始抹眼淚。
有人給她遞紙巾,拍了拍她的背,她握了握那個學生的手,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他走得突然,沒給我們這當爸媽的打一聲招呼,這幾天我以為我的眼睛都哭幹了,沒想到看到你們來還是……”
她說到這裏,有些哽咽,旁的人急忙上前安慰她,也有人跟着紅了眼睛。
雙兖捏着筷子的手抖了抖,心也跟着抖了抖,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個痛失愛子的女人,認真聽着她說話。
“小談從小什麽都做得好,什麽都會和我們商量……上星期才說了考完試要在外面過生日,我也沒想到,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他過得不開心,從小學時候就開始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是我們不該逼他填志願,不讓他去學攝影……”平時總是聲色俱厲的女人此時哭得泣不成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撫着額頭道,“其實他走了也是好事,他走了,就解脫了,不用再過得這麽不開心了……”
雙兖聽着,埋下頭,一個不小心把一只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卻怎麽摸也摸不到。
那頭談笑媽媽還在繼續說着話,“他現在肯定輕松了,但我不輕松啊……”她嗓子撕扯着,因為哭得太多輕易就繃得仿佛聲聲泣血,“我只有他一個,他爸爸也只有他一個,他是我的半條命啊……我怎麽舍得?”
怎麽舍得,怎麽舍得?
十多年的養育,一朝斷送。
談笑這麽狠心,特意選在自己生日出門,然後別出心裁地選擇了在那天借酒醉從高樓上墜下。
十七歲,生日忌日同一日,可否看作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欠你們的還不了,你們欠我的也不必還。
雙兖比別人知道得更多一點,從始至終總忍不住用更苛刻冷酷的眼光來看待面前這個追悔莫及的母親,此時卻也是防線盡潰,像被一把血淋淋的刀猛地捅進了心口裏,窩心的疼。
世上有千千萬萬種人,千千萬萬種母親,面對孩子的傷痛和離去,就真的能無動于衷嗎?
從身上割下的肉,怎麽能說沒就沒,可總有人比你想的更狠心。
雙兖到底還是沒能把那根筷子撿起來。
她先是彎着腰,慢慢就蹲到了地上,視線漸漸模糊了,手臂上、膝蓋上洇了一團團熱淚,後背弓着,心裏着急很想站起來,卻尋不到一點力氣……
到最後她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出的飯店了,只記得這一天散場時,她是除了談笑媽媽以外哭得最厲害的一個人,像個淚人似的,腫着眼睛悶着頭回了家,頭疼了一整個下午。
次日上午,天還沒亮雙兖就和李小阮穿戴整齊出了門。
夏日裏天氣炎熱,談笑的遺體存放不了太久,定在了周六早上火化。
兩個人匆匆趕往殡儀館,衆人陸陸續續到齊,除了昨天的一幫學生,還有談笑家裏的一幹親戚朋友。一眼望去,滿目的黑白兩色,肅穆的氣氛和四周經年的腐朽氣味摻雜在一起,憋得人心上像是壓了千斤重的東西,皺縮着幾近喘不過氣來。
談笑被人擡進火化爐的時候,談笑媽媽忽然發了瘋似的撲上去,趴在兒子身邊不讓他走,哭喊着不松手,盤好的頭發全都散了,沾着風裏的灰籠在面上,全然沒了平日裏不茍言笑的嚴厲模樣。
談笑爸爸和幾個親戚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拉開,讓火化的時間又往後推了十幾分鐘。
也不知道一個幾天水米不進的女人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幾個成年男人都掰不開她的手。
眼見着火化爐合上,火苗竄起,談笑媽媽頓時捂着臉失聲痛哭,被談笑爸爸攬進了懷裏。這個面帶官威的中年男人至始至終話都不多,只是眼神從沒離開過兒子身上,目送着他漸漸消失在火光中,像是在行注目禮一樣莊嚴冷峻。末了,身形一晃,險些沒站穩,在旁人的攙扶下才又一點點繃直了膝蓋,站在人群最前面,背影巍峨如山。
天光大亮時,又是一場迎來送往,衆人流水一般地來,流水一般地去,今天的這幾個小時,也只是他們生活中流水一般的一個小插曲,須臾便将散去,只有喪者的至親還伫留原地,無意離去。
雙兖讓李小阮先走,自己也留到了最後。
地方空下來以後,談笑媽媽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她走近,談笑媽媽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她勉強擠出一個淡淡的笑,跟雙兖打了個招呼,“是你啊,還沒走?”
她還記得這個昨天哭得最傷心的小姑娘,有一些印象。
“等一會兒再走。”雙兖說。
“我是不敢走。”談笑媽媽緩緩抽了口氣,低聲道,“我怕這一走……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雙兖凝視着她的側臉,感覺一夜之間這個母親仿佛又老了幾歲,黯淡無光的面頰上法令紋加深了幾分,每一道溝壑裏都藏着哀傷。
“其實就算我走了,他人也不在了。”談笑媽媽自嘲似的又道,“我知道他不想回家了。”
“他……”雙兖開口,下意識地想勸慰她,但才說了一個字,卻又發現自己沒法說出什麽更多的話,只能突兀地消了聲。
談笑媽媽不以為意,大概是這幾天已經習慣了旁人的欲言又止,自顧自又道,“小談是我們的驕傲,這個家裏沒出過走不長遠的孩子……現在想想,一定是我們給他太大壓力了。”
“你是垠中的學生吧?以前沒見過你。”她善意地看了看雙兖。
雙兖緩緩點頭。
“小談的事,他不跟父母說,你們這些朋友應該知道一點吧?”
她說的談笑的事,自然只能是生病的事,雙兖幾乎是立刻就聽懂了她在說什麽。
她沉默了一瞬,頓了片刻才再次點頭,“知道。”
“他什麽都不說。”談笑媽媽嘆了口氣,“他就是這麽倔。他走了兩天,我才在辦公室抽屜裏看見了他生病的診斷書……裏面還有一張是學校的安全承諾書,上面還有我的簽名。”
“他是怕我們找學校追究責任。他這樣的孩子,我的兒子……”她說到傷心處,淚又落了下來,看着雙兖道,“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雙兖被她眼神裏那種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看得心中一恸,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個傷心欲絕的母親伏在雙兖的肩頭,被連日的哀恸抽去了所有氣力,在她耳邊用微若蚊蚋的聲音喃喃道,“他什麽都不跟我們說,我們可是他爸媽啊……他要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早點讓我知道,就好了……那他可能就不會走得這麽早了……”
雙兖聽到這裏,如遭雷擊,本還攬在她身後的手突然一松,僵硬着滑落垂下,面色慘白。
談笑媽媽無心的話卻像是禁語魔咒一般,聲音放大了千萬倍,不斷沖擊着她的神經。
“哪怕是早一天知道,我也不會讓他就這麽走了。”
早上一刻,便能多留他一時。
晚上,雙兖游蕩在街上,路過垠中門口時,街邊的奶茶店正在做活動,長相甜美可人的店員姐姐在外面貼海報,夏日大減價……
她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随意應和着老板的話,點了一杯綠茶。她開始站在牆邊一張張地看牆上貼滿了的便利貼。
大多是學生寫的:
“不進年級前一百不改名!”
“老曾這個地中海就知道布置作業,祝他早日禿頂!”
“我姓李,喜歡一個姓江的男生……江直樹哈哈!!”
“陳聞迪,高二四班有人喜歡你!”
……
有很多表白,很多抱怨老師、學校和考試的話,大部分字體都顯得稚嫩而張揚,一眼望去,即便稍有潦草也浮着少年意氣,沒有成年人筆下的那種自如和蕭索。
雙兖細細看着,一行潇灑飄逸的行書突然映入眼簾:
“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村上春樹”
一行名句摘抄,藏在留言牆頂端的角落,藍色墨水已經褪了一層,邊角都被其他紙張遮住了。乍看上去,分辨不清寫字的人應該是多大年齡。如果不是認識這個字跡,雙兖大概會把這當成一條裝格調或是無病呻吟的普通留言,但她認識。
這是談笑的筆跡。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已經開始游離在人世之外了?
他曾經,也是和這個世界有聯系的。
雙兖想起他每一個或真或假的笑,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拒絕,想起了他靠在圖書館窗邊向自己揮手的樣子……
如果沒有向父母隐瞞自己的病情,談笑是不是就不會死得這麽突然?
如果自己早點告訴他的親人,事情是不是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
她是不是不應該替他保守秘密……是不是,犯了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