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場談話有些漫長。

長到暮色降臨、店鋪打烊時,錢元才從隔間裏出來,雙兖跟在他身後,一出來手裏就被阮欣塞了一杯熱可可,将她拉到了一邊坐着。

訾靜言望着雙兖若無其事的側臉,眉頭鎖着,對錢元打了個手勢,“出去說。”

錢元會意,兩個人避到店外。

夜涼如水,風很大。訾靜言遞給錢元一支煙,對方婉拒了,他也不介意,自己拿回來把它點上,随後風刮過來,火星滅了。

他又點上一次,再被吹滅。

“咔擦”一聲第三次打燃打火機,訾靜言掃了一眼幽藍色的小火苗,這次卻不點煙了,清脆的“咔”一聲,又把手上複古款的打火機合上了。

“是什麽原因?”他突然開口說。

錢元一直在等他做心理建設,這會兒話說出口便也不疾不徐的,很是溫和,“是心理問題引起的神經性厭食症。和她說話的時候她還算配合,看得出來沒有撒謊。”

訾靜言沉默了片刻,又問,“怎麽治?”

錢元很專業,有條不紊道,“如果單是厭食現象的話,要盡量從用餐方面着手,改善就餐環境,盡量适應患者的心理需求,尊重她的喜好。不能強迫她用餐,只能逐漸誘導改善。”

“她在家,吃的都是她喜歡的東西。”訾靜言說。

就算這樣,還是吃什麽吐什麽,沒有任何效果。

“所以這不是最關鍵的病因。”錢元點點頭道,“主因還是在她的心理病症上。她的潛意識裏有想要絕食的欲望,她想通過這種行為來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安撫。換句話說,也就是用身體上的痛苦來逃避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

“……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訾靜言跟着重複了一遍。

“是。一般來說,大多數患者出現心理問題都是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坎,而且他們會下意識地逃避,不在外力幫助下很難跨過去。”錢元推了推眼鏡,笑道,“你那時候不也是一樣嗎?你對這個應該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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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訾靜言仰起頭慢慢呼出了一口氣,“我那時候……沒這麽嚴重。”

他初中時,只是因為家庭原因和叛逆期心理去找過心理醫生,定期跟錢元聊一聊也就沒事了,最多算是心理咨詢而已,不是什麽大問題。

可雙兖……明顯和他不同。

是他關心則亂了。

略緩了一會兒,他再次問錢元,“平時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麽?”

“平和、尊重、因勢利導。”錢元說,“不能讓她什麽東西都不吃,但也不能強迫她。看得出來小姑娘性格挺堅強的,不太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可能會出現身體或心理不适但她忍着不說的情況,這時候就需要你們做家長的和在身邊的人多關心、多發現了。

“如果是她不願意接觸的環境,最好避開。畢竟治療要緊,需要的環境最好相對寬松溫和一些,不能讓她再受刺激。目前可以安排一周兩次會診,先進行一個初期的治療。她現在是在讀高三吧?垠中的學生壓力都大,她目前這種狀況也持續有一段時間了。我個人建議的話,必要情況下,可以考慮讓她休學。”

錢元說完,又補充道,“當然,一切都要以她本人的意願為主,盡量避免跟她起沖突,原則上的事也要用溫和一點的手段解決。說白了,生病這種事,尤其是心理上的病,除開患者本身的原因,還有一半的原因都出在外界環境上。治療過程中患者很需要親人和朋友的支持與幫助,她在心理上經常會是悲觀、紊亂和脆弱的,需要身邊人的耐心觀察和照顧,陪伴是很重要的一種方式。所以親屬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要有比患者更強大的心理素質才行。否則的話,會進一步影響患者的心理狀态,病情很有可能會惡化。”

錢元事無巨細,又說了一些小細節上的處理方法,訾靜言一直默默聽着,面無波瀾,看不出心裏想法如何,只等錢元全都一一指點完畢了,他才低咳了兩聲,開口道,“知道了。”

“看你臉色不好,說完話也趕緊進去吧。你身上還有責任,可別先把自己給弄倒下了。”錢元聽他咳嗽,提醒了一句,“當時你轉學以後也就沒再來過我這兒了,這幾年狀況還好吧?”

“好得很。”訾靜言腦子裏有點亂,又有點抑制不住的煩躁,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淡淡把它揭了過去,“今天麻煩錢教授了。”

“客氣了。都是走的正規手續,出外診可比坐診貴多了,是我分內的事。”錢元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彬彬有禮,這會兒話說到這裏了才終于忍不住奇怪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妹妹的心理問題是什麽嗎?要換個別的家長,早就逮住我問個不停了。”

“不了。”訾靜言略一搖頭,吸了一口冷空氣沖進喉管,頭腦也跟着清明了不少。

他十分冷靜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應該沒說出來。”

他等了雙兖好幾個月,一直等到現在都沒有等到她主動說出心事,錢元自然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摸得一清二楚。

“……你倒是猜得很準。”錢元頗有些驚訝看向訾靜言,“她只說了是因為某個原因,但具體的還不願意透露。”

“那就這樣吧。随她去。”訾靜言一語帶過,似是不願深究,直起身子道,“我先送您回去。”

“不用,不用。”錢元擺了擺手道,“我這還要給家裏人帶點東西過去,就不麻煩你了。”

“您慢走。”訾靜言聽了這話也不勉強,送錢元到了停車位上就折返回阮欣的店鋪裏。

推開店鋪大門時,門上挂着的兩個貝殼風鈴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阮欣忙扭頭對他比了一個手勢,再指了指雙兖,示意他看。

一個清瘦伶仃的背影靠在店鋪的小沙發上,雙眼禁閉,一下下地點着頭,顯然是已經睡着了。

訾靜言放輕腳步走過去,待到她面前了,又停下來,蹲下身細細打量着她的眉眼。

眼窩凹下去了些,眉毛也更淡了。原來女孩子焦慮的時候不僅掉頭發,眉毛也會受影響麽?

他看了又看,覺得有種說不出口的心疼盤桓在心尖上,再一看到她深陷下去的臉頰和嶙峋的鎖骨,那股子心疼更是沉到了心底,面上也跟着流露出了一點憂慮,沉重都寫在了眼底。

他知道如果自己當面表現出了思慮,雙兖反而會更內疚自責,所以他一直在克制自己,臉上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沉着冷靜,不想讓她變得更加焦慮。

只有眼下的這個時刻,她睡着了,他才能放松下來這麽仔仔細細地去看一看她,不用掩飾自己的擔心,也不用掩飾對她的心疼。

看了好一會兒,聽到雙兖呼吸更深了,訾靜言脫下身上的外衣輕輕地裹在她身上,一手攬住她的後背、一手托起她的膝窩把她打橫抱了起來,經過阮欣身邊時輕聲對她道了謝,抱着雙兖出了店鋪。

從店門口到訾靜言停車的地方有些遠,要走上好幾分鐘。雙兖躲着冷風,把臉埋在訾靜言懷裏不願睜開眼。

她其實根本沒睡着,只是想到診斷結果已經出了,不知道訾靜言會是什麽反應。她瞞了他這麽久,既怕他問起來自己只想逃避,解釋不出,又怕他還是什麽都不問……最後她只好選擇了裝睡,先蒙混過去再說。

卻沒想到他會盯着她的臉看了那麽久。

下午的時候也是。他雖然沒有特意盯着她看,但還是選了個看得見她的位置站着,她一直感覺得到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定是讓他擔心了。

但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不說不問,沉默之外,只有鼓勵。

不知道為什麽,越是清楚這一點,雙兖心裏就越難過。

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力改變現狀,不僅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或許是因為……別的更多的東西。

雙兖裝睡裝了很久,起初以為訾靜言是要把她送回李媽媽那裏,沒想到走了十多分鐘他都還沒停下來。

她察覺到不對,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發現訾靜言已經走到了一條陌生的老街上,街邊都是九十年代建的灰色矮樓房,路燈倒是新修的,燈光高高地從頭頂照射下來,把他們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極長。

雙兖睜大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訾靜言開口問她,“醒了?”

他一說話,胸腔就跟着震動。雙兖的耳朵貼在他胸膛上,仿佛聽到了某種奇妙的嗡鳴聲,就像是一種溫暖深沉的新生語言。她禁不住把耳朵靠得離他更近一些,卻不經意在他胸口蹭了蹭,然後清晰無比地聽見了他鮮活有力的心跳。

她不再動了,窩在他懷裏小聲應了一句,“嗯……剛醒。”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訾靜言說。

“嗯?”雙兖半耷拉着眼皮子,有點悲傷地享受着這一刻的溫存,懶懶問他,“什麽?”

“我不會再走了。”訾靜言低聲說着,胸腔再次強烈地震動起來,雙兖感覺自己心裏某處似乎也跟着麻了麻。

又聽到他說,“在你好起來之前。”

雙兖垂着眼睫,睫毛像是有千斤重似的擡不起來,她輕聲說,“那……要是一直都好不了呢?三年、五年、八年、十年——”

訾靜言沉聲打斷了她,“那就等到你二十歲我們去領了證,繼續治。”

雙兖聽到這句,無比沉重的眼睫終于全部垂下去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睫毛上顫抖着滾落,一路流進了脖頸裏。

她忽然覺得有些冷。

擡眼一看,居然是下雪了。

突如其來的鵝毛大雪飄得漫天都是,在更高更遠的暗處都看不清楚,只有在路燈下、他們身處的這方小小世界裏,清晰明了地飛舞着,溫溫柔柔地堆砌在了訾靜言腳下,被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出了細碎好聽的聲響。

時日恍惚一過,竟然已經到十二月底了。下雪的季節來了。

一片雪花打在了雙兖眼角上,被她溫熱的眼眶沾濕,很快就化了,也像淚一樣順着她的臉頰滴落了下去。

感受着臉上和周身的寒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被凍得機械響起:

“好。”

她回答着,字句無機質一般,空洞得緊。

作者有話要說:

幹脆日更三千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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