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雙兖說完,又自覺有點兒不對勁,小聲嘟囔道,“說得跟絕症似的……”
未料訾靜言聽到她這句話卻像是有點不高興了,皺着眉低頭看了她一眼。
雙兖被他突如其來的嚴肅吓得渾身一縮,結果還是縮進了他懷裏,就聽頭頂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訾靜言的聲音在雪夜裏顯示出了一種別樣的清冷沉寂,“跟着我念一遍。”
“……什麽?”
“童言無忌。”
雙兖沒想到他這麽較真,擡頭往上一看,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那裏面會是怎樣的一種情緒,但沒能看到。從她現在的位置向上看,只能看見他一截雪白冰涼的側頸和小半個側臉,叫人辨不清他的年紀究竟是個少年還是個青年。
雙兖複又低下頭,悶聲抿唇一笑,卻不是為了他小孩子般的較真而笑。
只是她雖然沒有笑出聲,腦袋卻微微晃了晃,讓訾靜言察覺了,嗓音又繃緊了幾分,命令道,“念。”
雙兖只得從命,咬字緩慢又清晰地念了兩遍,“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念完她又自作主張地補了一聲“呸呸呸”,然後揚手抱住訾靜言的脖子問他,“滿意了嗎?”
沒有回答,抱着她的人只是把她又抱得緊了些。
訾靜言不知道雙兖為什麽會在這時候突然向他撒起嬌來。
他剛才的确是有點介意她說那種不吉利的話了,這時心裏更是有些無奈湧上來,心下暗嘆了一聲。
從前林易青做實地挖掘經常下到墓裏去,接觸地下的東西多了,說話就漸漸有了點生死不忌的意思。可哪又有誰真的想到,人居然就這麽說沒就沒了。
猛地聽到雙兖說這樣的話,确實會讓他不太舒服。更何況,她很少向他撒嬌。她一貫是個在地上滾了一圈爬起來拍拍膝蓋還能繼續走的姑娘……
這麽稍一出神,訾靜言頓覺心情像被溫水泡過似的整片柔軟了下來,溫聲和懷裏的人說話,“就快到了,冷麽?”
“還好。”雙兖動了動嘴唇,含糊不清地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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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靜言的心跳依舊在耳邊穩健有力地跳着,她想,這顆心是熱的,我怎麽會冷呢?
訾靜言踩在雪地裏,背着雙兖進了一棟雙層小樓裏。
房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牆壁都泛着黃,前院裏有些零星的花草,雖沒被這嚴寒的天氣凍死,但在街邊路燈的映照下也顯得稀稀拉拉的,毫無生氣。
訾靜言靠近院門口的生鏽的紅色鐵門,提起膝蓋,長腿往前一送,便推開了門。
這道門沒鎖。
他出聲道,“這是老爺子當年下基層時候住的老房子,我有十幾年沒來過了。”
天冷了,人不活動就容易沒精神。雙兖把臉壓在他肩上,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醒一些,“你小時候在這裏住過嗎?”
“嗯,暑假。”他回答着,走近了屋子。雙兖急忙撐起上半身,打算從他背上跳下來,“這樣你不好拿鑰匙吧?”
卻被他低聲喝住了,“別動。”
雙兖應聲老實下來,又聽他緩聲道,“客廳燈壞了,你下來看不清。”
“……哦。”
訾靜言單手托住她,另一只手從兜裏摸出鑰匙來開了門,一股屬于老房子的沉靜氣息瞬間撲鼻而來。
舊木碗櫃、紅白的瓷盆、燒煤的爐子……像是這些老物件的混合氣味,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安心與平靜。
屋子裏面果然如訾靜言所說,沒開燈就伸手不見五指。他卻如同不受影響,輕車熟路地背着她往裏側走去,進了一個房間,往牆邊伸了伸手,眼前忽地亮開來。燈打開了。
泛着黃光的白熾燈度數不高,不算刺眼,雙兖略眨了兩下眼就适應過來了。環顧四周,除了一張壓着玻璃板的舊書桌和兩個雕花黑木衣櫃,就剩正中央一張大床了。家具和地板看起來都很幹淨,沒有一點灰塵,應該是有人提前打掃過。
床還是近代的舊制式,四四方方的,頂上垂下來軟綢緞做的遮蚊帳,規規矩矩地束在了大床四角的柱子上。
訾靜言把雙兖放在了床上,直起身道,“我小時候睡這裏,這邊面向小區裏,要安靜一些。”
雙兖忽然靈機一動,問道,“你以前……是不是被關在這裏寫作業?”
她仰視腦袋看她,嘴角微微勾起,兩只大眼睛裏寫滿了促狹的笑意,直直逼視着他。
“差不多吧。”這個大男人在小姑娘面前提起兒時的窘迫也毫不介意,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了。
說罷,雙兖也不知道再接着說些什麽,兩人一站一坐,竟然一時無話。
雙兖佯裝自然地轉開了頭,像在好奇地打量四周似的。
訾靜言何等聰慧,下一刻就開口打破了沉默,“不早了,你洗漱完了早些睡。”
雙兖聞言扭過頭來看他,點點頭,就準備跳下床去,“那我……”
“我去燒水。”他面色淡淡地截斷她的話,“這裏用的還是以前的老線路,不是很方便。你就在這裏等我。”
他說完,雙兖又聽話地不動了,埋着頭小聲道,“好。”
她太乖了,半點不像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樣子,甚至還沒有她剛上高中那會兒活潑,也沒有小時候那股子倔強,整個人都失了生氣。
恹恹的,忽然叫人有些看不透了。
訾靜言的目光沉沉落在她頭頂,停留了好幾秒。
雙兖本以為他還要說些什麽,但始終沒等到他出聲,等她再擡頭的時候,他人影已經不見了。
不知為何,她竟然打從心底松了一口氣。四肢瞬間卸去氣力,很想放空大腦就往後躺倒在床上,但理智又告訴她不行。
訾靜言待會兒估計還要過來,她還要等他。
十多分鐘後,訾靜言端着熱水過來了,手腕上還搭着兩塊不同顏色的毛巾。
雙兖這次不敢再等着他去做什麽了,自己跑過去就從他手中接過了東西,飛快地道了謝。
訾靜言松手,沒出聲,看她三下五除二把臉給抹幹淨了。他轉身出門,給她找了一雙拖鞋過來,看她小心翼翼地換熱水,把雙腳浸入了熱水裏,随後視線便盯着地上不動了。
雙兖從頭到尾沒有往訾靜言這邊看過一眼,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有意。
“雙雙。”他開了口。
她不得不擡頭。
“外面的燈明天會有人來修。熱水煤氣怎麽用,我明天再告訴你。”
頭頂的燈沒有燈具,就是直接用電線接着的一個白熾燈泡,微微晃動着,在地上留下了一小團黑影。
雙兖的視線落到那上面,“嗯”了一聲。
無人應答。
随後,視野裏看見了別的影子。
訾靜言跨過燈落下的投影,走過來坐到了她身邊,從她手裏接過了柔軟的白色毛巾。
她愣了一愣,腳已經從熱水裏被撈起來了,還沒反應過來,訾靜言就蹲下了身,輕柔細致地擦了擦她腳踝上浮着的一層水珠。
她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訾靜言的手也跟着頓了頓,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用毛巾包裹住了她整只腳掌,慢慢地擦拭起來,像是在打理什麽稀世奇珍,手指的每一個弧度都極盡珍重。
雙兖的呼吸也跟了慢了起來,內心的局促之下藏着無力,一下下地扼住她的咽喉,叫她從慌張變到疲憊,最後連掙紮的氣力都悉數沒了。
訾靜言的外套敞開着,露出裏面的黑色襯衣,領口貼在脖頸上,即便是在黃色燈光下,也看得出黑白分明的色彩。
他越是待她認真,她越覺得無以為報。
她何德何能啊……
雙兖閉了閉眼,牙齒輕而緩慢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分鐘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訾靜言離開的時候關了燈,把拿進來的東西又帶了出去。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雙兖躺在床上,依稀能聽見他倒水的聲音,嘩啦啦地從她的心上躺過。
門縫裏透進一絲微光,訾靜言轉進雙兖對面的房間裏開了燈,借着燈光點了一根煙,到客廳沙發上坐下,身體半明半暗地隐在角落裏,伸手往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
手指抖動的時候,他忽然有些走神。煙灰跳到了手背上,滾燙的溫度讓他瞬間回神,微微皺起眉頭用紙擦了擦手背,最後輕不可聞地嘆了聲氣。
這一天,可真夠長的。
果然是入冬了啊……
次日清晨,雙兖很早就起床了。身體上的疲倦還在,不是不想休息,只是睡不着。半夢半醒地躺了兩三個小時,就再也合不上眼了。
醒來時訾靜言不在,似乎是出門了。她在冰箱上看到了一張紙條,大概是教她怎麽用房子裏的東西,字體雖然寫得大氣但也很潦草,感覺寫字的人心境亦不怎麽佳。
她伸手輕輕摸了摸上面的幾排字,然後把紙條取了下來,裝進兜裏。
煤氣總閘……煤氣總閘在哪裏……啊,找到了,在廚房瓷磚的暗格裏面,然後再燒熱水……
毛巾牙刷都有新的,訾靜言标記了位置。
洗漱完畢後,她走到客廳轉了一圈,大致看了看窗外的模樣。果然和訾靜言說的一樣,這房子一面臨街,一面接着已經修起了許多高樓大廈的老街區,有點兒鬧中取靜的意思,地段很好。她看了會兒,倒回來在沙發坐下,晃眼便看到了茶幾上擺着的煙灰缸,已經被人倒幹淨了,只是裏面還黏着着淺淺一層浮灰,看得出來是剛添的。
她站起來,找了找客廳的垃圾桶,果然在裏面看見了一堆煙蒂,寂寥淩亂地簇擁在了一起。
看來昨天晚上不止是她一個人沒睡好。
看着這堆早已涼透了的煙蒂,雙兖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何必呢……何必呢。
她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不停地害人害己,好不容易在訾家賴得這麽多年,現在又生了病,連累訾靜言為她擔心得也夜不能寐。
他的時間珍貴,從前她年複一年地盼着他來滢城的時候,便知道能多得他一秒相伴都是上天的恩賜,如今卻本末倒置地浪費起他的時間來了。
真是罪過。
黃芳說的沒錯,她天生注定就是一個賠錢貨。
冬日裏天亮得晚,雙兖也不知道自己在客廳裏坐了多久,她感覺不到餓,對時間也沒什麽概念,只是等她感到有亮光從窗邊透進來的時候,外邊的門“咔噠”一聲響,訾靜言回來了。
他手上拎着東西,看起來像是早餐。
他見雙兖起得這麽早,也不驚訝,只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桌上,就招呼她過去吃。
“雙雙,來。”
訾靜言看上去還算精神,衣服已經換過了,但雙兖知道他一夜沒睡,還是敏銳地察覺了他聲音裏的疲憊。
她乖乖走到桌邊坐下,看見了兩碗一模一樣的皮蛋瘦肉粥。
揭開蓋子,粥還冒着熱氣,瘦肉的清香溢出來,少年訾靜言的聲音仿佛又回蕩在耳邊。
他說,“醒了,餓麽?”
當年她在醫院裏醒來,他給她準備的也是皮蛋瘦肉粥。
那年那時,今日此時。從相遇到相識,從喜愛到深愛,從少年到青年……這麽多年,他始終在她身邊。
雙兖一低頭,眼淚就猝不及防地從眼眶裏掉落,徑自融入了粥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急忙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眼淚,眼前正模糊着,忽然視線裏就閃過了一只骨肉勻停的手,把她的那碗粥端走了,換了一碗過來。
訾靜言柔聲哄她,“吃不下就算了,不用勉強。”
雙兖搖頭,她不是因為這個才覺得難受。
訾靜言卻只靜靜地看着她,忽地在餐桌上抽了一張紙蓋在了雙兖的眼睛上。
他的手心是溫熱的,指尖卻又是涼的,仿佛還帶着冬日裏的凜冽氣息,很特別。
這麽特別。
時間一晃,他們竟然已經認識這麽多年了。
訾靜言感覺自己手掌下的那張紙瞬間就被熱流浸透了。他心裏跟着一抽,剛想給她擦擦眼角,手腕就被她擡手按住了。
她的手小,兩只手都并攏起來,剛好能夠把他的一只手裹在掌心。
手心疊着手背,她的眼睛隔着一張濕透了的紙,淚如泉湧。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愛撒潑打滾的孩子,這會兒哭得這麽厲害也是悄無聲息的,只是微微弓着背,咬着嘴唇,鼻尖慢慢紅了起來,圓圓潤潤的一點,讓人看了心裏發軟。
訾靜言心随意動,用另一只手撐着桌子站起來,垂着眼睫凝視了她兩秒,彎腰,低頭,嘴唇輕輕貼上了她冰涼的唇。
雙兖的呼吸停了一瞬,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聲音裏帶着無奈溫柔的笑意。
“每次看到你哭,我心裏就像長了草。濕漉漉的,怎麽也長不高。”
雙兖心裏酸澀,突如其來的升起了一絲委屈。她擡手環住他的肩,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扣住,自暴自棄地想:我長高了的,我真的努力長高了,可還是不行……還是……觸碰不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夕霧同學一如既往的關心,2019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