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雙兖是跟着團隊去的上海。

這次比賽她們學校入圍了兩支隊伍,由一個城市管理系的老師帶着,從北京坐高鐵過去。

靠窗的三排座上,阮彤坐在中間,她和秦彥一人一邊。秦彥坐在外側,和阮彤分了一副耳機,兩人湊在一起看電影,氣氛好得後排的老師都不好意思打擾,只作視而不見。

此行他倆如果要有什麽小動作,最該顧忌的不是老師,而是……秦彥的餘光掠過低頭紅着臉的阮彤,落在坐窗邊的人身上。

雙兖手肘撐在窗邊,頭上扣着一頂棒球帽,臉埋在手掌裏,露出的小半截臉頰連帶嘴唇都是白的,像是在睡覺。身前的小桌板放了下來,上面擺着一瓶沒開過的水。

從一上高鐵,她就閉着眼,秦彥先時和阮彤笑鬧了幾句,也沒見她有任何反應。到把阮彤逗得放開了開始不停說話時,秦彥卻靜了下來,只接她的話,自己不再有多的動作了。

列車開過半途,雙兖忽地擡起了右手,抓住小桌板上的水,擰開喝了一口,眼睛睜開,複又閉上,秦彥這才知道她沒睡着。

雙兖沒睡着,也睡不着。

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她撐了快三十個小時,還是沒辦法放松精神。

昨夜她才收好來上海的行李,淩霂雲就給她來了電話,說她自己聯系訾靜言也可以,給了她他在的地址,沒給號碼,是因為老人以為他們關系那麽親密,互相之間自然該有聯系方式。

雙兖也沒提。她總不好說她已經一年多沒聯系上訾靜言了,那多奇怪。可淩霂雲說的地址,也足夠她驚心。

她挂了電話就立刻翻出了學院的通知信息,對比着淩霂雲的話确認了一遍。

确實沒錯。學校訂的酒店,和訾靜言住的……是同一個。

她從這通電話起,開始失眠。

訾靜言是什麽時候回的國,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上海,她也不知道。他們就像是認識了很多年的陌生人,一個恍惚,竟會生出如在夢境般的錯覺,可那些喜怒哀樂又太過真實,時時提醒着她不能真的沉睡,就連痛苦也如蒙了一層布似的變成鈍痛,依然無比清晰地存在着。

從北京到上海花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到了酒店,還是下午。大多同學都還興奮着,拉着朋友就出去周邊逛了,雙兖沒那個心情,也沒什麽精神,遂拒絕了阮彤的邀約,看她才剛到便換了一身衣服,蹦蹦跳跳地被秦彥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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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的眼波跳躍,胸腔裏住着一頭懵懂青澀的梅花鹿,悶着頭一心往外撞,死不回頭。

像當初的自己。雙兖想。

阮彤開門離開時,秦彥已經在外面等着了。他竟是也換了衣服,一身休閑騎裝的風格,正倚在門欄旁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見阮彤開門,他擡頭望過來,挑起嘴角,“這麽快?”

阮彤推他,赧然道,“怕你等啊。”

秦彥還不走,目光向房裏望,阮彤也跟着回頭,雙兖站在落地窗邊,偏頭,和他對上,輕聲道,“我不去,你們注意時間,早點回來,晚上還要集合點人數。”

她是真的很累了,也不想再插手阮彤和秦彥的事。你情我願的故事裏,外人向來讨不了好,這個道理她早該明白。只求秦彥能對阮彤客氣一點,別做得太過,能讓她長個教訓也好。

阮彤聽了她的話,眼睫閃了閃,卻是不大高興,感覺雙兖這話說得居高臨下,像是她和秦彥在一起很不懂事一樣。她都這麽大的人了,自己的事還不能自己決定嗎?

秦彥倒像是毫無所謂,還看着雙兖,嘴角笑容的弧度更明顯了,“你沒事?”

雙兖這次直接懶得回答了,轉身進了房裏的洗手間,身影消失在了門口兩人的視線中。

阮彤也樂得不再浪費時間,扯了扯秦彥的袖口,再次催促道,“哎呀,走啦。”

“嗯,這就走。”秦彥上前一步,把房門給帶關上了,攬着阮彤的肩往外走。

她被他這個動作吓得頓時噤聲,他們還是第一次有這麽親昵的動作……她本來就愛臉紅,自從認識了秦彥以後,臉紅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她小心翼翼的,有意往秦彥懷裏靠,對方也像沒察覺一樣,任她貼得更近了。阮彤緊張并開心着,所以沒能意識到此刻秦彥已經有些意興闌珊。

她縮他懷裏看不到,他臉上早已沒在笑了。

晚上天黑得早,阮彤将近七點才從外面回來,因為老師定了時間吃飯,還要看看人都到齊了沒有。

阮彤刷卡打開房門,看見房裏亮着,床上蜷縮着一個人,被子還疊得整整齊齊,搭在床的另一邊。雙兖身上蓋着她脫下來了的厚外套,亂發遮住半張臉,額頭背心全被汗浸濕,嘴唇顫抖着,眼睛緊閉着,像是被夢魇住了,醒不過來。

沒想到雙兖居然一覺睡到了現在……阮彤下意識地放輕手腳,湊過去叫她,雙兖擰着眉,沒有反應。秦彥還在門口沒走,原是等阮彤放了手裏剛買的東西,再一起去吃飯,這時忽然發現不太對,但也沒有貿然進去,只揚起一些聲音問道,“阮彤,怎麽了?”

阮彤拍了拍雙兖的背,大着聲叫她,還是叫不醒,她也有點慌了,回頭向門外道,“是學姐,她睡着了,我叫不醒她……”

“她身上蓋着被子沒有?沒有就先給她蓋上。”秦彥反應極快,語速也很快,腳下卻沒動。直到裏頭阮彤應了聲,他才進了門。

阮彤已經把被子搭在了雙兖身上,雙兖的臉蒼白,比下午時的狀态差了不止一星半點,那時她至少還有精力自主行動。她渾身在抖,像是越來越冷了,雙腿全都屈起,團到了胸前,一手壓着膝蓋,另一只手在被子外面,露出了手指和半截手掌。

床邊有地毯,秦彥靠過去,單腿跪在地上,去看她的臉,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依然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只好伸手捏了捏她的頸後和人中,最後才到手上。手掌剛覆上去,忽地感覺一緊,是被對方握住了。

雙兖從沉夢中驚醒,眼睛眨了眨,還不适應眼前的這亮光,半睜着眼問,“言二哥哥……現在,幾點了?”

這一瞬間,她夢回闌州,以為窗外還是雨打芭蕉,而她在二樓,眼前還是那個穿襯衣也不規整的十八九歲少年,夜裏點了燈,給她掖被子來了。

她剛醒,嗓子還啞着,并不很清晰,發出的好幾個音都帶着氣聲,但秦彥離得近,還是聽見了。

她還握着他的手,手心裏汗涔涔的,很涼,黏膩地貼在他手上,不是很舒服,但他也沒松開手。

阮彤沒聽清雙兖說的什麽,走到秦彥背後低聲問他,秦彥不答,搖搖頭,面上沒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雙兖等不到回答,努力把眼睛全睜開,空着的一只手從被子裏抽出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又問了一聲,“嗯?”

秦彥的沉默持續不過一瞬,随即俯下身子,隔着半米不到的距離,答她,“快七點了。”

……快七點了?現在不是半夜嗎?雙兖停滞的思緒重新轉動起來,從床上坐了起來,手也順勢從秦彥手裏滑了出來。一直是她在緊緊握着他的手,他原本就沒用什麽力氣。

手裏乍然一空,秦彥知道,她這是真的醒了。他站起身來,向後退一步,牽住了阮彤,安撫一笑,“應該沒事了。”

阮彤點點頭,手指穿進秦彥的指縫裏,順暢無阻地和他十指相扣上了。

眼前,雙兖一只手支在床上,另一只手捂着臉,還覺得頭痛,想她怎麽就睡到了七點,什麽時候睡着的她也想不起來了,連帶剛才半夢半醒叫的那聲“言二哥哥”,她也一同忘了個一幹二淨。

阮彤探頭喚道,“學姐?”

“沒事。”雙兖放下手,看着眼前的一對男女,輕輕擺手道,“你們先去吧,我不去了。幫我跟老師說一聲,就說我身體不舒服。”

阮彤應了,要走,秦彥沒動,忽然開口道,“要給你倒杯熱水嗎?”

雙兖聽是他開口,動動嘴唇就想拒絕,但嗓子裏幹得都快冒煙了,頓了頓,還是點了頭,“謝謝。”

秦彥轉身去了,不多時便接了一杯熱水回來,遞到了雙兖手裏。雙兖再次道謝,秦彥低頭看她,回一句,“不客氣。”

雙兖擡眼,兩人對視了一瞬,随即視線錯開,秦彥領着阮彤先走了,雙兖仰頭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

她這一覺,睡了還不如沒睡。

睡得太累,整個人像沉在海裏,全脫了力。夢裏黑沉沉的,聽得見雨聲,是她熟悉的闌州的雨。這雨似是助眠,讓她醒不過來。

她這兩天的狀态确實很不好。一時夜不能寐,睜眼快一天一夜,猛地累睡着了,卻又被夢魇住,一點點被吸去了氣力。

坐在床上清醒了一會兒,雙兖起身洗了個澡,翻出比賽要用的資料對着燈看,熟悉上面的內容,把覺得不合适的措辭再改一改。中途阮彤回來了,見她這麽認真,自己也不好意思玩兒,摸出電腦來開始修改她的pre.

到深夜裏,阮彤熬不住先去睡了,雙兖下午睡了那麽一場,又睡不着,肚子反倒是餓了,便出去找東西吃。這個時間她要是叫了客房服務一定會吵醒阮彤,酒店應該有二十四小時自助,她自己找找也可以。

這麽晚了……也不可能再偶遇到誰了。

雙兖去問了大堂經理,對方說自助餐廳在二十四層,她乘電梯過去,見酒店裏這個時候人果然少了很多,她略放下心來,裹了裹自己身上洗完澡随便換的運動裝,腳步輕快地進了自助餐廳。

淩晨兩點過,餐廳裏的水晶吊燈全都調暗了些,一眼看不見人。雙兖挨着瞧了瞧菜品,看了半天主食都沒有胃口,她幹脆直奔甜品而去,拿了一個抹茶慕斯和幾個馬卡龍,再取了一杯花茶,并在一個餐盤上往用餐區哼着歌就過去了。

繞過兩排餐具櫃,她聞到了一股很重的煙味。

沒想到還是有人在,看了看,那邊是吸煙區。這煙味太濃了,也不知道那人是抽了多少,雙兖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調轉方向,往另一邊靠近禁煙區的桌椅去了。

她看着面前玲珑可愛的甜點,心情好了不少,嘴裏還哼着歌,把餐盤放在了桌上,勺子挖起一勺糕點往嘴裏送,擡頭時,透過纏繞了綠植的镂空隔斷牆,看見了一只執煙的手。

那是一只屬于男人的手,骨節分明,修長開闊。

雙兖後背一僵,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了,兩眼不受控制地盯着那個方向不肯移開視線,手上的東西也忽然變得索然無味,剛才哼過的旋律還回蕩在腦海。

“本是雲該化作雨,投入海的胸襟,卻含着淚水,任孤獨地飄零;本是屬于我的你,同把人生看盡,卻無緣再聚,怨蒼天變了心……”

隔斷牆上全是镂空了的白色格子,把眼前的人也分割成了很多塊碎片。像是時間,也把他們的感情撕裂了,分割成很多片散開,雙兖追得拼命,但還是沒能找全,她只能茫然抱着這殘缺不全的拼圖,繼續走。一直走。

那人側對着她,側影也被這格子分了開來,有很多部分。

他的手指瘦削,很白,指甲修得很短,占滿了兩個格子,下面還有兩個格子,裏面擺着堆滿了煙頭的透明煙灰缸。他指尖也有煙,燃着,快燃盡了。

他身上是休閑西褲和襯衫,都有些皺了,外套搭在身後的椅背上,淩亂随意地向下垂着……這身打扮,竟像是在她夢裏。

雙兖不敢信,扶着桌子站了起來,往那邊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更看清了一些。

他的頭發短了,短了很多。兩鬓和耳後頸上全都推平了,上面的頭發軟軟落下來,蓋住一些,剩下的一些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氣裏,看着冷厲肅殺。

眉眼還是那雙眉眼,可瞳孔的顏色淡了,眼窩也更深了,不如從前總顯得年紀小。

雙兖已走得很近了,隔着這麽一堵不算牆的牆,怔怔看他。

看他指尖的煙燃盡,看他低頭又點燃了另一根,看他把煙灰缸裏的煙頭堆得越來越高……她從前便喜歡看他,小心地看、偷偷地看、笑着看、假裝沒在看、光明正大地看……如今更是覺得看不夠了。

以前還在一起時,沒想到時間會這麽短。短得她措手不及,始終适應不過來,到了現在也還是在自欺欺人。

她從未停止過向他靠近,有時不想這麽做,但仿佛受到了牽引,跌跌撞撞也要朝他奔過去。

她在他右邊坐下,他雖然右臉對着她,但沒有發現後面多出了一個人,還是放空着眼神,機械一般不停地點煙、吸煙、滅煙。

冰冷,但也好看。雙兖不敢開口,怕驚走了他。他對她來說,太稀罕了,是這世上最稀罕又最難留住的寶物,能多瞧上哪怕一眼也算是悄悄撿得了便宜。如果他再像一年前見了她便匆匆離去,她怕自己就要徹底死心。

可她不想死心。

她還想再看他很多眼。

作者有話要說:

哎後勁有點大……前幾章還不覺得,寫這章真是虐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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