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第二章

第二章

梅似雪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黑夜漫長得好像永遠看不見晨曦,窒息感與寒意浸透全身。

他本以為自己會葬身于這片無人知曉的水域的。

卻有人将他從寒淵拉出,緊緊攬在懷中,給予他片刻溫存。

于是,他得幸窺見熹光,聽見大雁悠悠長鳴,看見他從未領略過的山高水長與莺飛草長,遠比他讀過的任何一本史籍中描繪的更為壯闊。

他緩緩啓眸。

他竟真的握着一只寬大溫熱的手。

“……”

梅似雪循着那黝黑虬實的手臂看去,正巧對上一雙琥珀色瞳眸。

“你幹什麽?!”

梅似雪慌張地撤開手,往後騰挪幾寸,滿臉寫滿警惕。

擡眸視線相接的瞬間,他恍了下神。

古銅膚色的精壯美人也正垂頭看他。

對方大抵二十出頭的年紀,身着狼族特有的毛呢朱紅袍襖,腰間別着火鐮,微敞衣襟下的鎖骨凸顯有致,頸間孔雀石與大顆瑪瑙相綴的鏈飾紮眼、頗顯野性。

……很像一塊珠光寶氣的黑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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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狼族吃人”的傳聞,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稍稍畏縮地看着他。

這大黑蛋子該不會也打算把他吃了吧?

“別、怕。”

黑皮美人溫馴的神色,襯着他的面龐更為深刻清俊,但中原話卻因運用生疏,而顯得稍微僵硬。

聽起來好兇。

梅似雪起身作勢逃離。

那人輕輕拽住梅似雪的小臂,用蹩腳的中原語道:

“等、一下。”

對方的目光落在梅似雪左臂上的傷處。

梅似雪也狐疑地低下頭,那處果然已被小心包紮好,疼痛消減了大半。

打眼一瞧有點像五花大綁的粽子。

那人補充道:“我不害你,你、別怕。”

他信個鬼哦。

馬上被當粽子吃掉還不開溜的,純純弱智好吧!

梅似雪拔腿就跑。

可沒邁出兩步,他的左腿便猛地傳來鑽心的疼痛,他失力踉跄幾步,和大地來了個親密接觸。

“……”

這崎岖山路真是該死的不平。

梅似雪欲哭無淚。

他聽見身後那人似是輕聲嘆了嘆。

梅似雪艱難爬起,然後蜷縮起小小的身體,将後背抵在石壁上,身形格外單薄,唇片也泛着白。

鮮血浸透嫁衣,慢慢順着紅綢滴落在地。

他有些記起來了。

那天夜裏,他跌入崖下湖泊,腿上的燒傷被水浸泡一宿,大抵已經潰爛發膿了。

罷了,天意如此。

梅似雪認命地阖上眸,虛弱地喘息着,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悲壯神情。

奇怪的是,刀刃卻并未挨到他的臉頰上。

“哎?”

梅似雪不解地睜開眼。

那人垂下眉睫,視線正落在梅似雪小腿的最為嚴重的傷處。

那塊傷口目測足有四寸之長,更糟糕的是,潰爛部分完全黏在紅綢上。

倘若再不清除黏連物,恐怕會爛到骨頭裏面。

那人蹙起眉宇,輕觸那片黏連的紅綢。

“嘶——”

梅似雪痛得面色煞白,額頭滿是冷汗,趕緊抱緊雙膝,縮成了個小團子。

“真的、很痛麽。”對方立即撤手。

“痛。”梅似雪委屈地別開眼。

大黑蛋子你說呢,都快爛進骨頭裏了。

他腹诽道。

偏偏他眼眶濕潤的可憐模樣,直破那人心底堅不可摧的防壘,不由得因他心軟了幾分。

那人下意識地探出手,用粗粝的指腹拭去梅似雪眼角的淚水,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不要、哭麽?”

聽到兇巴巴的命令,梅似雪停止了哽咽。

他瞪着對方,眼眶泛紅。

忽然,那人莫名其妙地朝他探出手,琥珀色瞳子微擡,語氣柔和了幾分:

“咬、我。”

梅似雪擡起頭。

心裏緩緩打了個問號。

誰見過羊羔在待宰前,被要求咬狼一口的。莫非是安撫獵物的情緒,能讓其……口感更佳?他匪夷所思。

見梅似雪怔愣,那人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神色依舊寧和淡漠,輕道:

“嗯?”

像是催促,但又很有耐心。

算了,不咬白不咬,咬一口也算值了。

梅似雪啃了上去。

下一刻,那人捏住梅似雪傷處的紅綢邊角,随後用力一扯,半條小腿都變成血淋淋的模樣。

“呃嗯。”

難以承受的痛楚随之席卷而來,梅似雪膝上布帛攥皺,額頭薄津密密,發出一聲悶哼。

幸好揭得迅疾,滾燙的鮮血瞬間沖掉黃膿,痛癢完全被疼痛代替,讓他好受許多。

他舒了聲氣,松開口。

手背已經被咬出兩排深深的牙印。

壞了,沒掌控好力度。

梅似雪瑟瑟發抖。

等下估計連選擇被紅燒和清蒸的餘地都沒有了吧?

梅似雪萬分悲恸。

忽地,小腿傳來陣陣涼意,他嗅到淡淡藥草氣味。

他這才注意到,那人不知何時采來河岸旁的仙鶴草,這類草藥止血消腫功效極佳,将其搗碎後又細心為他塗抹止血。

梅似雪身形一僵,詫異地看着對方。

萬蟻噬心般的痛楚正逐步消弭,更替為冰冰涼涼的麻意,對方居然都沒弄。疼一下。

這麽做是省着傷口串味腥湯……嗎?

梅似雪更費解了。

“傷的、重,我帶你回去、來。”

說罷,那人朝着他伸出小臂,神色依舊平淡如初。

就像是試圖帶一只漂泊流浪的貓兒回去一樣,不過那只小貓畏縮在角落忌憚生人,不敢探頭。

梅似雪有些懂了。

他即便逃跑也跑不了多遠,大黑蛋子應是想把他養好了再吃。同樣是吃,這比西羌狼王生吞活剝強多了,好歹能拖延一段時間。

不如就将計就計等上幾日,差不多就能等救他的人了。

“好啊。”

梅似雪鑽進懷抱中,那落在他腰間的手十分有力地撐起他。

少年能感受的到,熾熱的溫度正透過對方的衣裳把他侵襲,把他身上的冷氣一點點驅散。

于是,他抱得稍稍緊了一些。

梅似雪的下颌墊在那人肩窩上,輕輕環住對方的脖頸,禮貌詢問道:

“黑蛋蛋大兄弟。被你帶走之前,我可以說兩句遺言嗎?”

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嘴瓢了,把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

梅似雪心裏拔涼。

換做是他絕對當場宰了自己,根本不待他問這句話。

“我的名字是、赫連燕月。”那人駁道。

“喔,不好意思,赫連大兄弟。”

梅似雪糾正字眼,誠摯地請求道,“請問等我傷好了是什麽吃法?可以被清蒸麽,煮了會散架的,死相……真的很醜。”

“要蒸成、好看的?”

赫連燕月瞥向他,本是死潭般寂靜的目光微微透出愕然,他竟好像真的思忖起來。

“……對。”梅似雪答道。

那個,這種事大概不能用喜歡表态吧。

赫連燕月微微颔首,道:“清蒸。基本兩個時辰便可。”

啊。

兩個時辰就把他清蒸完了??

梅似雪如遭五雷轟頂。

罷了,死後遺容遺表還是不管了,能多活一會是一會兒吧。

梅似雪郁悶道:“……那我喜歡大鍋炖。”

思忖片刻後,他又添了一句:

“加麻多加辣,爆辣。”

好歹好吃點,死而無憾。

赫連燕月不疾不徐地認真道:

“嗯。營內無新鮮菜蔬,得等、一等。”

的确,西羌人好不容易開葷一次,總不能用風幹菜和腌制鹹菜搭配,游牧部落取來新鮮菜蔬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

歪打正着暫時保住小命,梅似雪心有餘悸地舒了口氣。

*

碧藍如洗的蒼穹下,卓爾山群嶺曲折連綿。

他被赫連燕月帶到了一望無垠的草原,階梯式的土色碉房傍山錯落相建,牛羊如同星子點綴其間。

春風一吹,葳蕤青草便徐徐掀起浪,湧向水天相接之處,那裏也是赫連燕月駐紮的地方。

他們順着風向而行,繞過碉房內院回廊。

赫連燕月把他安置在一處偏閣,旋即匆匆離開。

梅似雪趁機觀察四周。

靠近窗牖的房梁懸挂着風幹的牦牛肉,牆壁挂着幾柄雕花銀藏刀,未出鞘便知其鋒利。

他探出手去,摸到了軟韌的刀鞘套。

鞘套大抵是藏羚羊或者白狼皮類的材質,想來赫連燕月也是身手矯健,才能獵捕到如此兇悍靈巧之物。

沒等他撂手,二樓重重的剁骨聲傳來,一下下像是砍在他身上一樣,格外瘆人。

不是吧。

現在就開始開葷了?!

梅似雪愕然。

不行,得抓緊給阿蛾通風報信,指明救援地點才是。

梅似雪拖着殘腿,費力翻找抽屜一通,終于找到了一支狼毫筆以及一根……小的可憐的墨條。

狼毫筆被雷劈過似的呲着毛,墨條上面已經開裂落灰,慘不忍睹。

梅似雪一時失語。

“硯臺和水怎麽沒有呢?”

他正咕哝着,正巧瞥到彩繪藏經桌上不遠處盛水的木碗。

真是天助他也!

梅似雪雙眼放光。

他艱難挪手,夠了許久才勉強把木碗碰倒。

水蜿蜒至桌沿,他取出身上僅剩的那張信箋,抓緊時間研墨寫信。

沒過多久,穩健的腳步聲傳來。

是赫連燕月要回來了。

還差最後一行沒寫完。

萬一發現他找人救援,接下來被剁的豈不是自己?!

梅似雪飛快疊起信箋,随意扔進袖中,不斷擦拭桌上墨汁,不料卻是越抹越勻。

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就在這時,赫連燕月端着青稞面餅和大鍋炖的羊頭推門而入。

梅似雪做賊心虛地低着頭,心猶如被一萬頭羊駝飛馳踐踏。

赫連燕月看着滿桌狼藉,腳步一滞。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梅似雪艱難地擡起頭,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禮貌的笑容:

好巧,你也在這裏啊,哈哈。

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說辭。

梅似雪指着自己的話,言語鑿鑿地說道:“如你所見,這是一副驚世駭俗的……山水畫。”

梅似雪做好被當作下酒菜的準備了。就等大黑蛋子一氣之下吃人了,但他還是想抓住微渺的機會嘗試一下。

“很像的,你看,這裏是巍峨陡峭的山崖,這裏是飛流直下的瀑布,這是五條腿的深水王八。像……吧?”

傑作各部分解釋完,梅似雪心虛地偷瞄對方一眼。

雖然有點像罵對方是王八。

赫連燕月把羊頭和青稞面餅放在桌上,還特意把那副“山水畫”的位置預留了出來,以免被湯汁蘸料污染。

“嗯,可以。”

赫連燕月淡淡說完,很配合地分予那副“畫作”一眼,繼而坐到他的對面,擡手道:

“這是你方才要的、‘好看的’。”

他要過什麽好看的?

梅似雪不解地順着他的手勢看去——

只見一朵大紅大豔的薩日朗花正違和的插在羊頭上,在綠枝高傲地盛放。

他明白了。

大黑蛋子是不是誤解了“大鍋炖”以及“死相好看一點”指代的事物?

梅似雪陷入沉默。

赫連燕月取出小銀刀,剔下羊臉上最鮮嫩的部分,将其遞給梅似雪,他又或許認為不夠,又推過一張青稞面餅。

梅似雪還沒接過,便嗅到羊肉上面飄着的辣香。

還真就是爆辣。

“嗯,拿着,補虛增氣。”

赫連燕月看向他的目光熱忱而期盼,他甚至都有點不好意思不接了。

合着是想把他催肥一點。

看來又能拖延一段時間了,不吃白不吃。

梅似雪下意識地擡起手,不料袖中驀地一空。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信箋飄落,心也随之落地,摔得稀碎。

不妙的是,赫連燕月目睹了全過程。

更不妙的是,他居然比梅似雪更快一步把信拾了起來。

梅似雪冷汗直流。

“你還會寫字。”

赫連燕月捏起信,劍眉微微上挑。

這次,他要是扯謊說這是他文思泉湧作的新體詩,黑蛋子還能信嗎?

梅似雪仰天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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