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第一章

第一章

正值仲春二月,敦煌西北隘口,四境俱是戈壁荒漠。

錦幔遮蔽的暖轎停在樓前,和親隊伍的扈從肩上扛着紅酸枝嫁妝箱,五百禁衛位列轎旁,儀仗煞是森嚴。

一位容貌清秀的少年正坐于和親轎辇中,正是金陵郡王府的小公子梅似雪。

梅似雪身着一襲緋紅嫁衣,唇上胭脂嬌俏非常,他以手托腮,一邊搖起蘇州折扇,那雙桃花眼叫人移不開眼。

這方好整以暇,怎麽都不像即将要到草原和親的模樣。

“咱甫至玉門關,還有小半時辰便該啓程向西羌走了,那地兒寒氣砭骨,雜家須給小公子捎着厚氅麽?”

小太監含腰低詢。

梅似雪随意掀起半透半紗的紅蓋頭,微微歪着頭,漫不經心道:

“不必麻煩了。現在便走吧。”

小太監福至心靈,轉頭朝轎夫道:

“得令。起轎吧。”

話音剛落,青鬃馬緩慢拉動轎辇,旅商紛紛避馬讓轎。

浩浩湯湯的和親隊伍漸隐沒于門樓的飛角重檐外,如同蟻群一般,朝着未知的地方遷徙。

要論他為何要代郡主和親,還得從之前一場兵變說起。

西羌物資匮乏,便利用牛羊在邊境換取物資。駐軍頻頻遏制,西羌照舊不誤,日久天長兩方便生起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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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羌人無視規矩,私自在和中原駐軍營的軍士交易,被中原上将逮住。

上将積怨瞬時爆發,縱兵進攻西羌,實施清剿。

前線的八百裏快報傳入宮中時,兩方早已打得不可開交。

本來中原駐軍是勝利在望的。

卻萬萬沒想到,西羌狼族突然加入混戰。

那位年輕的狼王糾集殘部守地,從死地殺出重圍,一戰退卻駐軍及其援軍,還占領了巴蜀兩縣。

狼王可許人也?

傳聞他極善騎射,可令百萬雄師膽寒,一箭可取十人性命。模樣俊朗卻不喜言笑,手段極其狠毒,誰招惹他多半死無葬身之地。

中原朝臣分析,狼王俨然有北上的攻勢。萬歲爺膽小畏事,便想用和親的方式換取太平,卻不願讓公主出嫁。

一籌莫展之際,也不知誰出的馊主意,上疏金陵乃先朝舊都,不如就讓金陵郡主和親,送狼王兩千箱賠禮了之,也不算折了面子。

馊點子深得聖心,萬歲爺直接批朱頒旨。

然而小郡主脾性剛烈,死活不願和親,但抗旨是殺頭重罪。

于是,素來對梅似雪冷眼相加的繼母便尋了來。

郡王妃用蘇絹拭淚,佯裝傷感道:

“為娘一直視你為己出,只是三子裏唯你容貌出挑,猶有姑射之姿,為娘已為你拟好新的身份,願你代郡主擔此重任。”

……哦。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容貌感到抱歉。

但他也知道,哪裏是因為容貌出衆,而是他身為庶出,生母早年故去,沒了憑借的他,本身就是一顆廢物棋子,代嫁之事合該落在他身上。

但那狼王暴戾恣睢,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郡王府為了善後,更是給他打造一副棺椁。萬一哪天他被曝屍荒野,興許還能拾回一點屍骨埋了。

他聽說被抛屍的人會化成厲鬼,親眼看鷹犬争相對自己的軀幹分食,恐怖至極。

他想稍微再掙紮一下。

“唉。”

蔥削般的玉指撚開折扇,梅似雪歪着頭,望起扇骨嘆息。

他的小厮阿蛾正勤懇地為其碾香,忽然他手下的金匙一停。

梅似雪看見阿蛾嗫着唇,但欲言又止,明顯想說些什麽的。

“想說就說。”梅似雪郁悶道。

阿蛾擔憂萬分:“那狼王兇神惡煞的,萬一發現和親的郡主是男兒身,該怎麽辦呀。”

沒等他說完,梅似雪便低低地笑起來道:

“你覺得,我們活得到被發現是男兒身的時候?”

“啊,真活不到嗎?”阿蛾瞪大雙眼。

“算了,不逗你了。我想到了一個精妙的計策。”梅似雪“噗嗤”輕笑。

他彎起好看的眉眼,胸有成竹道:

“我們中途詐死,然後逃婚。”

到了西羌卓爾山他便詐死,彼時和親郡主半路不幸罹難的訃告遍布天下,他想完成成親都難。

而且……

他還要回中原尋找娘親當年的死因呢,去草原就搭上一輩子了。

“逃、逃婚?”

阿蛾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道:“這樣真的行得通麽?”

依梅似雪平時閑散的性子,該不會逃婚半截就懶得跑等死吧?

“據我所知,狼王最喜攻城略地,對娶媳婦沒興趣。只要那兩千箱陪嫁送到他那就行。你我應無所礙。”

梅似雪篤定地分析道。

“喔喔。世子好聰明!”

阿蛾似懂非懂地點頭,一副極為欽佩的模樣。

他吹燃火折子點起檀香,不久一縷香霧自金爐袅袅而升。

沁人的冷香令梅似雪心安許些。

“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阿蛾擰起苦瓜臉,弱聲道。

“講吧。”梅似雪開始閉目養神。

“小的聽人們說,狼族茹毛飲血,還吃人!吃人極其講究,先剝完皮要再品血,說是‘葡萄佳釀輔脍炙’人間一絕。還專挑容貌俊俏的吃,尤、尤其——”

阿蛾聲音更顫。

“尤其什麽。”梅似雪擡眸。

“尤其挑和公子一樣細皮嫩肉的,供以亵玩。坊間私底下都傳,說狼王腰力極好,是能把人折騰五日不能下榻的,但不知真假。”

阿蛾偷瞥了一眼自家公子精雕玉琢的容顏,倍覺可惜地說。

梅似雪的笑容一僵,咬牙道:

“還真是蠻……”刺激的。

阿蛾咕哝道:“亵玩完後,狼王會用骨刃一塊一塊地剔下美人的腮肉,以‘佳釀’佐料,還說這種吃法會比較鮮美。”

狼王還真是變态。

變态得遠超他想象。

這哪裏是和親,簡直就是獻祭!!

萬一自己逃婚不成反被抓的話,先是像阿蛾說的那樣被狼王……

梅似雪根本不敢往後想。

這個和親,

他必須要逃!

*

落日餘晖正一縷縷的收盡,沿路紗籠昏昏,幢幢暗光漸次晃過,轎外路斷人稀。

梅似雪急急地望向簾外。

卓爾山已從地平線露出小尖尖。

到達狼族部落,滿打滿算還剩一天。

他的自由身、這輩子的清白,都在此一搏了!

梅似雪再三叮囑:

“說好了,一會兒我指定位置,我淋桐油你點火,僞造山匪半路劫親的假象,然後趁機溜走。”

阿蛾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目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但願殘暴狼王不要窮追不舍,然後置他們于死地,就算真要如此,也好歹留個全屍。

幾日的舟車勞頓讓梅似雪困乏無比,他倚着軟繡墊,睡眼惺忪道:

“我先小憩一會兒,快到了叫我。”

“明白!”

阿蛾支棱起來,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

話音沒落一會兒,梅似雪便沉沉睡去。

月光攏在他單薄瘦弱的背脊上,為眉睫輕覆一層銀霜,平添幾分落寞與別致的美感,也将轎辇的轍痕越拉越遠。

異鄉長風吹拂萬裏,羌笛聲滿卓爾山。

*

翌日午夜,梅似雪是被阿蛾搖醒的。

山間料峭的冷意讓他打了個寒噤。

阿蛾眼疾手快,趕忙遞來一個湯婆子:

“公子睡了整整一天呢。此地有山脈阻隔,不比中原暖和的。”

的确,當時讓那位公公拿件外氅就好了,不過湯婆子也尚可驅寒。

梅似雪捂手取暖,意識漸漸回籠。

他睡眼惺忪地問道:“快到西羌境內了?”

阿蛾乖巧颔首:“馬上到了。”

這麽快啊。

梅似雪揉揉眼。

他們已至卓爾山支脈的關隘口,陡峻的烏鞘嶺近在咫尺,可不就是馬上抵至西羌境內了嗎?

這時,轎子驀地停住,梅似雪身形随之一晃。

簾外人聲逐漸嘈雜。

是之前那位小太監在和他人在争論,但具體何事,他聽不大真切。

梅似雪狐疑道:“你去看看。”

“是。”阿蛾依言悄悄溜了出去。

梅似雪等了約摸一炷香時間,珠簾才晃動了下,阿蛾縮身回轎,說道:

“回公子,外頭戍卒正例查通關文牒呢。”

梅似雪揉揉眉心,不解道:“不管是商旅征夫還是欽差都要交付文書,給他核驗就是了。怎麽還吵起來了?”

阿蛾無奈嘆息:“西羌人不認萬歲爺的玉玺印,非要徹查公子的轎辇。”

查轎?

梅似雪瞬間清醒。

那他為了逃婚帶的兩箱子桐油怎麽辦!!

這要是被查到,豈不是要被西羌戍卒認定他意欲謀殺狼王,直接處他個大辟極刑。

與此同時,令人心驚肉跳的腳步聲傳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趕緊把裝有桐油的沉木箱踢至座下。

可這樣更欲蓋彌彰了,戍卒肯定要搜。

他尋思不對又取了出來。

就在這時,珠簾被猛地掀起——

皎潔月光下,只見一個美人伏在滿是金銀與軟綢的半敞木箱上。

梅似雪身上的霞帔滑落至玉瓷似的香肩,眼尾微微泛起潮紅,輕輕勾起鬓邊青絲,真乃活色生香。

“這……”

戍卒不由得怔愣。

“喜歡麽,要不要靠近些?”

梅似雪朝戍卒輕輕擲出金钏,眉眼飽含羞澀風情。

但就是這麽不經意地一砸,對方心魄瞬時亂了大半。

“過、過吧。”

那位戍卒見錢眼開地捧着金钏,話語噎了一噎。

這樣居然也行?

阿蛾驚呆。

轎辇緩緩前駛。

衆人雖不知轎中發生何事,但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與此同時,暖轎內。

梅似雪緩緩欠起身,露出嫁衣紅綢下壓着的桐油桶。

還好他靈機一動。

否則現在就在赴死的路上了。

“公子英明!”阿蛾欽佩道。

“幸好奏效。”

梅似雪若無其事地攏好衣裳,頸後若隐若現的緋紅,将他方才刻意壓抑的慌張展露無遺。

但梅似雪并未掉以輕心。

有風平地而起,撩起他鬓邊碎絲。

他指着簾外前方不遠處的斷崖,說道:

“看見前面斷崖了嗎?待會快到那裏的時候開始行動。”

阿蛾看着那斷崖有些膽顫,他有些顧慮地問道:

“那萬一翻下去了怎麽辦啊?”

梅似雪托腮:“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山匪怎麽可能在寬敞大道行兇,肯定要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行事啦。”

但阿蛾依舊不敢吹燃火折子,他畏畏縮縮道:

“可是公子,萬、萬一我們逃不出火海怎麽辦呀?”

梅似雪費力地推倒桐油桶,拭去額上薄津,解釋道:

“放火好歹還有一線生機,被狼王吃掉可就只剩死路一條了。”

阿蛾拼命點頭。

後者聽起來的确不是很妙的樣子。

“這就聽公子的。”

權衡利弊後,阿蛾把火折子擲出,然後捂住雙耳。

不久,便聽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

“走水了!快來救人啊!”

“快來人啊!”

……

剎那火光沖天,青鬃馬受驚躍起。

灼熱感席卷而來,半個轎辇側翻崖邊,塵煙彌漫。

梅似雪一個趔趄差點跌出崖外,他死死抓住窗沿。

潮濕的風不斷撲面而來,萬丈深淵就在轎窗之下,他方才若是沒有抓住,定然落入其中。

罡風卷起翻湧的浪滔,狠狠拍打在烏黑的礁岸上,萬鬼哀吟般的巨響反複肆虐。

他心有餘悸地喘息着。

忽然,發髻上的點翠金鳳冠失重地滑落,還順帶劃破了他的左臂,随後落入滾滾浪濤中。

鮮血霎時涓涓流出。

他輕“嘶”一聲,吃痛地皺起眉,剛想往外挪動兩步,不料嫁衣卻被沉木箱牢牢壓住,拖得他動彈不得。

“怎、怎麽辦啊。”

阿蛾撕不開他嫁衣正犯着愁,急得差點都快哭出來了。

千鈞一發之際,梅似雪竟定聲道:

“你先跳。”

火勢迅速蔓延肆虐,阿蛾擔憂地回頭望望道:“那公子怎麽辦啊?”

“你先活着出去,然後找人接應我。”

梅似雪語氣加重幾分。

無法,阿蛾只得點點頭,臨走前懇切道:

“小的一定會救公子的!”

他順利離開了。

火舌侵蝕肌膚,燎得梅似雪蝕骨難忍,他咬着牙撕扯紅綢。

就差一點就能逃出去了。

還差一點。

扯斷嫁衣的瞬間,不待周圍禁衛反應,巨大爆炸聲穿透耳膜。

下一刻,梅似雪随轎辇一起墜落懸崖,沉入深不可測的青海。

窒息與灼痛感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

梅似雪眼前的光線愈來愈暗。

可他無論如何掙紮,還是擺脫不了身體下沉的命運。

梅似雪認命地閉上眼。

失去意識之前,有一雙手拉住了梅似雪。

溫暖有力,卻極其令人心安。

——彼時,天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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