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第六章

第六章

按這進度來看,那些人豈不是明天就把他涮洗幹淨開宰了。

不行,今晚他就得找陸寧。

梅似雪心念一定,轉身離去。

“梅似雪。”

赫連燕月第一次喚他的全名,語氣間帶着僅屬上位者不容忽視的威嚴,以及獨予後者的優容。

寂靜的長風吹過曠野,吹過兩人的衣袖。周遭有葳蕤青草阻擋,他們不必顧及周圍的目光。

少年有些不解地回過頭,看向身量高挑的年輕狼王。

赫連燕月沉如深潭的目光望來,他很少像這樣請求,語調克制得有些不自然:

“為我留到明日清早。好麽?”

梅似雪牽強扯出笑意:

“可以。”……個錘子。

留在這裏,然後困在四面環山的草原,成為他屬下和侍從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要活着,他不想當滿漢全席。

梅似雪嘴上答應,後撤的腳步卻把他內心想法顯露無遺。

“放開吧。我……我回去還要寫字帖呢。再不回去,可就寫不完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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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似雪溫善一笑,故作輕松地說道。

“嗯。去吧。”

赫連燕月如是應允。

落日熔金,恰逢一行征鴻掠過曠野,要不了半載光陰,這些大雁便會離開此處南歸了。

绫忍河面平靜無瀾,幢幢迅疾的雁影與少年單薄的倒影重疊,又交錯而過。

赫連燕月松開了手。

雪白順滑的布料從他的指尖溜走,連餘溫都不剩分毫。

就好像他從未觸過一樣。

即便送上世間難得的金縷狐裘,給予無上的待遇,但好像梅似雪的心還是向着草原外面的。

他就這樣親眼看着梅似雪離開,眸光隐晦不明地暗了暗。

……

然而,梅似雪并沒有回去撰寫字帖。

他翻出前幾日通宵趕制好的那份,整整齊齊地放在經桌上交差。

清風一拂,字帖正巧掀到某頁。

他定眼瞧去——

“如花似葉,年年歲歲,共占春風。”

他擔心讓赫連燕月看到會有歧義,便伸出手抽走這張,但在距離一寸之遙時,他的動作便停住了。

算了。

梅似雪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眉眼透出細膩的溫軟,又把手縮了回去。

大黑蛋子那麽喜歡習字,多一張倒也沒什麽的。

就留給他吧。

……

日近薄暮,梅似雪回到了狼牙林。

原先樹幹被朱砂标記的地方,如今已經添上一道并不醒目的叉號。

梅似雪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成敗就在今晚了。

再捱幾個時辰,陸寧會來救他了。

可沒等他舒心多久,冷若寒冰又極其陌生的話語傳至他耳畔。

那話裏帶着幾分逼問的意味:

“你就是梅似雪?”

梅似雪轉過頭。

一個身形高大的彪悍男子正站在他面前,駭人的傷疤從他的眼角蔓延至腮處,應是白狼利爪所致,對方腰上還挂着樸刀,一看便知來者不善。

陌生,又令人恐懼。

“你是他派來跟蹤我的?”

梅似雪步步退卻,眼神滿是惕意。

林間陰翳中,男子步步緊逼,他不斷摩挲着刀柄,話語不勝寒冬:

“主上并未讓你離開。還有一天就是婚宴,你不該逃的。”

不管了,橫豎都是死路一條。

走為上策!

梅似雪不顧腿上的疼痛,踉踉跄跄地向林深處狂奔。

下一刻,他的頸部驟緊。

“砰——”

一計狠力将梅似雪踹擊在地,他吃痛地發出悶哼,伏在地上。

男子把他蹬得死緊,梅似雪無論如何費力支撐身體都無濟于事,整個人被其牽制得動彈不得。

梅似雪艱難地往身後挪過視線,努力喘息着:

“你……”

那人腰間有黑蠍刺青。

他瞳孔一震。

狼族人身上根本不會有這種符號!

梅似雪道:“你根本不是赫連燕月的人。”

男子強行扳過他的下颌,疼痛迫使他擡起頭,那人好一番端詳:

“我原先還懷疑赫連燕月怎麽會喜歡你這樣的。如今倒是知道了。長得倒是不錯。”

男子凜聲道:“只要識相點從命,跟在赫連燕月身邊報些消息,事成以後自會放你一條生路。”

梅似雪笑道:“如果我偏不呢?”

男子拔刀出鞘,對準梅似雪細頸,居高臨下地說道:

“那就別怪我用強的了!”

劍刃折着白光,讓梅似雪身形一晃。

那把刀只需再近半厘,就能精準無比地剜掉他的腦袋。

忽地,一支箭矢擦着梅似雪側臉而過,發出刺耳的破空嘯音。

梅似雪錯愕地擡起頭,箭矢竟直直紮透那人右膀,鮮血瞬間洇染大片衣裳。

男子眉頭緊蹙,吃痛地撤手。

梅似雪不會記錯的。

箭羽是草原獨有的青喙鳥的翎羽,箭一定是赫連燕月的。

是赫連燕月來救他了

他轉過身,幾道殷紅飛魚服的身影掠過眼前。

為首之人運起輕功連進兩步。

“陸寧?”梅似雪驚道。

怎麽是他,方才的箭明明是赫連燕月的啊。

陸寧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持起繡春刀應對那名異族男子的再次攻勢,其餘身手矯健的缇騎一擁而上。

刀光劍影中,銀霜紫電相接,破鳴聲不絕于耳。

東廠衆缇騎漸漸占據上風,那男子卻不甘示弱地反擊。

忽然,他不懷好意地低笑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一根毒針刺向陸寧的小臂。

“全都小心。”

陸寧半側身體一瞬麻痹,他持劍居于梅似雪身側,暫作休整。

梅似雪關切道:“你怎麽樣?”

陸寧面無表情:“無事。回去找百毒散便是。”

梅似雪盯着那個刀疤男子,問道:

“他到底是什麽人?”

陸寧淡道:“巫鹹族的刀侍。十年前從崤山一帶流亡至此。現在勢力擴大後,意欲與狼族分庭抗禮,大抵是拿你給狼族當威脅。”

梅似雪對巫鹹族略有耳聞。

十年前皇上初聞方術,但未至如今如癡如狂的境地,首輔有意清除巫邪之術。

于是,巫鹹族受清廷之輯拿,攜家出走各處,部分便流落至西羌。

可他有什麽好威脅狼族的,就因為能成大黑蛋子婚宴上的滿漢全席?

梅似雪不解。

不過兩炷香的功夫,那巫鹹族男子便敗下陣來,畢竟已經身負重傷,無論如何都是強弩之末。

他大口喘息着,唇角卻詭異地揚起,陰沉地笑道:

“一群中原的犬彘,你們等着!還有巫鹹族的弟兄們在候着呢。今天讓你們玩個盡興。聽,他們來了——”

話音剛落,馬蹄聲果然紛至沓來,單憑耳力,可辨大概有百十來人。

在此處的缇騎卻只有十餘人,無論武力如何精湛也無法以少勝多,何況巫鹹最擅巫蠱之術,耗下去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為首缇騎恭敬作揖道:

“我們在此殿後,陸千戶大人先帶着小公子離開此處。”

陸寧颔首:“嗯,稍後于玉門關碰面。”

說罷,他抓住梅似雪的肩膀,拖着麻木的右臂,隐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林中。

讓故友幫這麽大的忙、還因此負傷,梅似雪有些愧疚:

“謝啦。”

陸寧專心看路,道:“稍後回到金陵,先與我去一趟栖霞縣。”

栖霞縣,陸寧之父陸縣丞所管轄的地域。

雖然此地靠近舊都,但臨海近倭,當地不堪外敵之擾,百姓怨聲滿滿。好在陸縣丞治政有方,嚴整海上防備,近些年安虞不少。

梅似雪看出他有心事,追問道:“金陵……是出什麽事了嗎?”

“那邊汛潮上漲,八個閘口同時決堤,家父已修築了堤防分洪,水患已經基本遏制,但……罷了,彼時你便曉得了。”

陸寧眼眸稍稍黯淡,不再說下去。

“好。我答應你。”梅似雪應道。

馬蹄聲漸起,應是巫鹹族的人要追上來了,陸寧加快了步伐。

越過崎岖的叢林,終見地勢平坦的關隘,那些缇騎從另一方相跟趕至。

馬蹄聲容易暴露行蹤,他們之前便将青鬃馬栓在此地,缇騎解開繩索,準備逃離此處。

陸寧躍上馬背,朝梅似雪伸出手。

“梅似雪。”

他剛要接過陸寧的手,便聽有沉穩而熟悉的聲音喚他。

不待他轉身,陸寧便拽住他的小臂,把他攬到身前,低聲道:

“別管他。快走。”

梅似雪還是忍不住地回過了頭。

來者卻并非追殺他們的人。

而是……

赫連燕月。

他身着鮮豔喜服,孤身站在不遠處,衣袖明顯被銳器劃破,掌中的環首刀和他身上都濺上了鮮血,卻依然彌漫着壓迫感與不可觸犯。

赫連燕月聽中原使者說,梅似雪在和親的路上意外身故,于是便找了他好久,幸好梅似雪還活着,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陸寧身上,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緒,淡漠地好像在注視不該存在的死物。

方才那一箭的确是他所出。

只是不巧被某人截了胡。

赫連燕月平靜地看向梅似雪,凜聲道:

“你身旁那位并非善類。聽話,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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