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歡而散

不歡而散

等待他離去的南宮被這聲音吓得睜開眼睛,擔心是哪個不長眼的跑來刺殺謝哲。

可是與他四目相對的還是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

南宮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挪開視線。

山下火把燃成一條奔騰的巨龍,山上的人背對着滾燙的火光,遠的好像一團捉不住的流螢蟲。

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似乎在丈量光的距離。

但是理智告訴他這簇火光他捉不到。

南宮洩氣,擡到腰間的手拐彎去勾下金絲線鈎織的錦囊,把它取下來從裏面摸出一塊令牌。

這塊令牌的秘密他埋藏了許久,是打算到了地獄也要随身攜帶的護身符。

他這樣不合時宜地玩着,就是為了讓謝哲氣夠了離開,從此把他讨厭的徹徹底底,再無瓜葛。

想到這,南宮臉上再一次挂起虛僞的笑容,準備再次拱一把火:“你……”

哪成想這簡單一個字竟然打通了啞巴謝哲的任督二脈,接着一個你字便炸了起來:

“你為什麽總是說這樣傷人的話!想讓我幫你就告訴我啊,不然我怎麽能知道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別人長什麽樣都認不出,你還有口是心非的讓我去猜你的心思!”

謝哲扯起喉嚨嘶喊着,蓋過南宮想說的話,他備足了力氣,破音了也不管,越說越詭異也不管。

他喊得撕心裂肺,完全忘了正邪不兩立,忘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只知道,再這樣憋下去,再裝什麽烏盟第一謝大俠,一定會瘋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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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個武呆子,分不清楚正義邪惡,掰扯不了真好人假好人。

每個人都逼他做選擇,每個人都舉着一塊刻了英雄形狀的木板,告訴他必須嚴絲合縫嵌進去才配得上正道中人四個大字。

他最讨厭南宮用和這種無所事事的調調跟自己打馬虎眼,他不喜歡南宮妄自菲薄,把兩人的的關系區分的清清楚楚、幹淨利落。

他想幫他,幫這個一遇到難題就口是心非的別扭鬼。

還在吊兒郎當裝不在乎的南宮被這段擲地有聲的質問震住了,晃悠令牌上面編繩的手指不再動彈,眼睛露出直白的茫然。

呼之欲出的言外之意不需要過分解讀便可以盡數掌握其深刻內涵,可是這一次,南宮沒有感到喜悅。

白紙和墨汁是天生一對,墨汁和白水卻不是。

墨汁白紙可以寫出幻想中的天方夜譚,白水墨汁混淆在一起只能是一團糟。

這些日子以來,南宮時常思考這個問題,也發現了自己之前天真的想法有多可笑。

月亮的反面終年無光,坑坑窪窪醜陋不堪,月亮的正面皎潔明亮,古往今來得無數賦詩贊美。

正與反構成一整個月亮,亦如正與反組成一整個武林。

兩者相互對立,絕不能合二為一,否則誰都不複存在。

莽夫雖然逾矩亵渎了神女,但是神女本身依舊是純潔高尚。肮髒歹毒的,是欺負神女不知道人間疾苦的莽夫。

得了甜頭的莽夫不應該再得寸進尺,一把火燒了,挫骨揚灰,方能償還罪孽。

就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殘酷。

“我知道,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謝哲捉住他一閃而過的恍惚,終于有了靠近的理由,顧不得腿腳酸麻,腳步滑稽地半跑到他面前,憐憫的眼神像燙手的火,讓人避之不及。

南宮收回剎那失神,重新換上游刃有餘的笑容,搖頭否決:“我要你留下來幹什麽?少俠如今自顧不暇,怎麽渡我這只惡鬼?”

火光頓時熄滅,一切黯然失色。

預備交握的手瞬間抽回,藏到背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謝哲像是在一場夢裏突然驚醒,臉上出現後知後覺的恍惚迷惘。

他定定地擡頭看向微笑着躲避自己靠近的南宮,交握在身後的雙手痛的發麻。

這樣抗拒我接近的男人怎麽會是南宮?

還是說,這樣冷漠無情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南宮?

謝哲感覺自腳底生出一股貫徹全身的寒意,後背卻如處蒸籠,濕答答地流着汗。

如果有人要練習射箭,那我一定能讓他百發百中。

他亂七八糟地想着,哪怕是瞎子,也能把自己射成刺猬。

身體冷熱交替,內心五味雜陳,在這樣明亮的皎月之下,謝哲第一次有了一種無處容身的窘迫。

山下喊打喊殺依舊火熱,聽到嗡鳴的耳朵眼裏,全變成了嘈雜的背景音。

謝哲吸光二人之間最後一口空氣,怦怦的心跳開始跳到兩腮,他知道,再不離開,兩個人都會被憋死。

于是他僵硬地轉過身,兩只手缺忘了卸力,仍舊背在身後,像極了一只負氣的大公雞。

他背着手走到扔劍的地方,月光照進劍身,泛出薄薄的刺眼銀輝。

因為太過刺眼,導致謝哲流出一滴淚來。

酸痛的胳膊肘歸回原位,向下使了使勁拾起害自己流淚的元兇重新插進劍鞘,向着來時的路走去。

維持笑容的南宮兩頰酸痛,明知已經不會有人回頭,卻依舊難看地笑着,目送謝哲離去的背影。

他的臉已經僵硬的不像樣子,換副表情的同時眼角堆住得淚水會跟着一起離開。

他不能哭,他只能笑。

作為魔頭、反派、千刀萬剮的罪人,去笑正義的謝大俠。

夜晚因為謝哲的離去而變得愈來愈陰沉起來,寥寥寒星也在烏雲的遮擋下變得模糊。

南宮低頭把令牌塞回錦囊,重新挂回腰間,明明是個簡單不能再簡單的動作,手指卻顫抖着折騰兩三次才物歸原位。

從半山腰趕上來的刺青滿頭大汗,他看到謝哲手抓着藤蔓,背着劍黯然神傷地挂在山壁上,大概猜出了緣由來。

果然到了山頂就看到同樣失魂落魄的教主,低着頭在那裏摳手。

“教主。”刺青小聲喊道:“您放他走了?”

南宮沒擡頭,繼續隔着錦囊摩挲着令牌上面的紋路,答道:“不然呢。”

“可是,您不覺得奇怪嗎,燈籠那邊說是何老賊親自出馬,怎麽到了這兒出現的反而是謝少俠?”

“哼,他們故意的。”

南宮怎會不知,在他看到謝哲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

西北剿匪什麽的全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土匪燒殺掠奪無辜百姓這一事。

這一切不過是個幌子,用來引自己出洞的幌子。

西北蕭族的蕭繼北是天玄劍法的第三代傳人,四十年前其祖父蕭天玄曾憑借此劍法重創何海清的父親何江陽。

自負武功天下第一的何江陽因此一蹶不振,飲恨而終。

現在蕭氏沒落,手中劍法被何海清觊觎,打算如法炮制借刀殺人的老法子,把南宮他們引到西北這邊來,趁着雙方激鬥,滅門蕭氏,搶奪劍法。

恰好之前攻打滄州兩方沒有分出勝負,這一次的剿匪亦是向朝中大臣投誠的心意。

南宮無法未蔔先知這一切陰謀詭計,上面的信息全部都是藏在烏盟的眼線信中所言。

當然,令南宮深信不疑的原因不止眼線的情報,還有之前發生的種種。

多年前,南宮曾四處找尋與自己同樣經歷過滅門慘案的受害者,共同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門派,名為雪嶝教。

其實當初成立雪嶝教,并無意去跟誰對立。

初心只是為了團結起來,将各門各派的武功絕學登記在冊,以免失傳。順便再去尋找岌岌可危的其它氏族門派,将他們保護起來,防止更多慘案的發生。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南宮他們每去一處氏族門派,這裏的氏族就會被殘忍屠害。

起初大家天真的認為是自己來晚一步,沒能及時相救。

直到江湖上開始傳言,稱雪嶝教為殺人魔教,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一時間,風聲鶴唳,南宮他們成為了衆矢之的。

他們原本所住的地方被大火焚燒,一些無辜的老弱病殘也因此葬身火海。

有的人難堪重負,經受不住非議,再加上妻兒喪命,悲痛欲絕,發狂發瘋有之,以命與烏盟相搏有之,叛離投誠有之,自殺投河更有之。

一時間,雪嶝教支離破碎,南宮腹背受敵,度過了一段比滅門還要黑暗的日子。

在一場雪嶝教與烏盟南宮離奇失蹤,江湖上衆說紛纭,有猜他寡不敵衆命喪懸崖的,有猜他改頭換面卑微求生的。

反正個個都是求他不要再出現,個個都是賭他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可惜南宮并沒有讓他們如願,半年後,雪嶝教入主東南滄州,作為教主的南宮言森嶄露頭角,正式向烏盟宣誓對立。

此時的雪嶝教,終于從別人口中的魔教,走向了真正與正道對立的邪派。

所以西北土匪這事一出,不用眼線來報,南宮都能猜個七七八八。

這跟烏盟暗中跟着他們去尋找小門小派,然後趕盡殺絕一個意思。

先扣帽子,再動刀子,髒水全部送人,名利盡收口袋。

南宮怎會任由他們欺負,知道何海清因為自己父親的緣故,準備親自動身前往,便想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事先已經飛鴿傳書蕭氏,又派人騎快馬趕在所有人之前去蕭家拜訪,提醒他們早做打算。

恰好蕭氏一族因為當年的事被何海清掌管的烏盟暗中排擠,對何海清沒什麽好印象。

雖不信南宮作為魔教之主的言論,把劍法交給他們保管。

但也沒有敷衍了事,派人帶着劍法連夜逃走了。

可是南宮唯獨沒有想過,何海清會派還在關緊閉的謝哲過來。

剿匪是件莫須有的事,謝哲對于其中瓜葛糾紛根本不懂一絲一毫。

除非何海清向他透露了自己所做惡行,不然派謝哲來走形式有什麽理由呢?

何況以謝哲的性子,在知道了何海清的真實面目後,又怎麽肯繼續為他效勞賣命?

除非,這一切的不合理都是沖着自己來的。

何海清那個老奸巨猾的狐貍,知道他和謝哲關系不一般。于是編造出一樁西北鬧土匪的傳聞,引蛇出洞。

因為西北蕭氏駐守此地的緣故,被陷害過無數次的南宮一定下意識認為何海清想要滅門奪籍,再嫁禍給自己。

于是旁敲側擊地放出消息,讓人認為正是此意。

南宮順理成章上鈎之後,再把謝哲這顆棋子放進棋盤就可以完成布局。

至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都在何海清的算計之內。

無非三種情況。

謝哲走入埋伏,當場喪命。

雙方殺紅了眼,兩敗俱傷。

南宮不忍心下手,放走謝哲。

謝哲若是死了,不止烏盟有了由頭讨伐,輝山派這種與世無争,但是實力雄厚的門派,也會因為徒兒喪命而向南宮宣戰。

到時候,南宮就成為了真正的衆矢之的,連保持中立的薛晴都對他深惡痛絕,肯定必死無疑。

不過,謝哲沒死也沒關系,兩人實力相當,一方受傷,另一方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何海清只要安排殺手在南宮必經之路暗中埋伏,殺掉一個重傷之人不是什麽難事。

這兩種結局是何海清最喜聞樂見的,只有死,才能永絕後患。

但是,哪怕是最後一個結果,謝哲被毫發無傷地放走。何海清一樣不會吃虧,既然南宮會放謝哲走,那就證明南宮不忍心傷害謝哲。烏盟手握謝哲這根軟肋,任南宮如何猖狂,也掀翻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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