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碎難全(五)
不知出于什麽緣故,岸邊的看客們遲遲未散去,就算畫舫上已經沒有姑娘在表演了。河邊依舊站在層層人群,鮑媽媽眺望了一眼,又派人去打聽了一番,聽聞其中有幾個還算有錢的公子哥,便又臨時把這表演給拉長了。
為了讨好這些公子哥,鮑媽媽甚至命人在岸邊生了火盆,借着入夜瞧不清,把那些不算太出衆的姑娘們都捧到了臺上。
他們這一吵便是一夜,聽着外面喧嚣的聲音,在船內的我自然也睡不好,幹脆起身跟着小玉挑了一個還算暖多的位置。我和小玉靠在了一起,喝着暖茶,跟着衆人一起聽着紅塵之中的靡靡之音,竟然也昏昏的睡了過去。
我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在睡着之前我一直在同小玉說話,就連半夢半醒之間也在問着她問題。
……
“小玉,你為什麽會來找我?”
“當然怕你有危險了。”
“可是我們明明今天才見過面。”
“我把你從鮑媽媽的手上救回來,怎麽能再讓你羊入虎口?”
“哈哈,我喜歡小玉你的性子。”
“憶兒也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嬌作,我也喜歡。”
……
冬日的陽光格外的刺目,就算閉着眼也能感覺那強烈的光芒。
我被這冬陽刺到了眼睛,醒來的時候自己正依着扶欄,頭磕在了小玉的肩膀上,身上蓋着的是一件厚厚的大棉衣。在我身邊的霍小玉合着眼,呼吸均勻,還在睡夢之中。
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微微仰着頭,想要呼吸高處更新鮮的空氣。
一夜笙簫,那些客人間肆意談笑的話語似乎也還在耳邊沒能完全消散,處處都奢靡的氣息,讓人覺得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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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煙塵之地,就是這番景象麽?
我昨晚上絮絮叨叨的和小玉說了好些事情,也旁敲側擊的問了不少,卻沒有多少能在記錄的時候用到。
因為家境貧困,霍小玉十六歲的時候就登臺賣唱。因為他嗓音格外的清澈,受到了不少高官貴人的追捧,小玉聽訓她母親嚴教,潔身自好,就算已經在這煙花地徘徊了兩年,卻依舊是清白之身。
她也并不是自命不凡,只是在等着一個人,等着那個值得她把所有都交付出去的一個人。
說着這些的時候小玉的表情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樣,語氣也柔弱了很多。
我是仙胎降生又是被師父帶大,無情無愛無欲無求,并不能理解小玉說這些的心情,只能感受到一種從她心底散發出來的孤獨感。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能給予的只是一個不算溫暖的擁抱而已。
不管怎樣,這日子還是得一天一天的過。
‘
鮑媽媽見我和小玉靠的近,幹脆的把我調到了她的身邊陪伴着。在這段期間蘇漠只來過一次,他停留的時間很短,我還是沒能問清楚上次他沒說完的話是什麽,他只告訴我他要離開長安三個月,讓我自己多當心一點。
而另外一邊,愛慕小玉的俊公子、才書生放眼長安望去也不算少數,卻沒有一個能走進小玉心裏的,我跟在她的身邊小半年,走馬觀花的也算閱覽了不少的男人,有情的、重義的、博學的、多才的、輕佻的、浮誇的……卻沒有一個是能讓小玉能喜歡上的。
這樣下去,皇帝不急,我這太監可要急死了。
要是霍小玉這桃花要老來才發枝,我這不還得白等三四十年?
幸好小玉也從不把我當丫鬟看,什麽好看的有趣的好吃的都會拿出和我一起分享,空閑的時候更是尋着機會教我吹拉彈唱、輕起舞。
“憶兒你說,為什麽這筝琴琵琶你都一學就會,偏偏這舞……”暖春閣後花園裏小玉有些苦惱的瞧着我,像是在斟酌的用詞,“明明動作都很到位,為什麽就是覺得僵硬無感呢?”
“那要不我們就不學這個好了。”我立馬停下了所有動作,沖着小玉走了過去。
我那天上的師父原本就精通音律,我跟了他幾百年,耳融目染多少也學會了一點,這些樂器還不信手拈來随便撥弄兩下,可是舞,還是算了吧,我在這方面原本就缺根筋,加上無法投入感情自然就少掉些靈氣。
“可是……”
“好了好了……有時間說我,還不如說說你。”我用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霍小玉,“要表演的曲目可準備好了?”
“有什麽需要準備的,唱來唱去還不就是那麽幾首曲子?”小玉戳了一下我的腦袋,“你是不是又從哪裏聽來什麽小道消息?”
我抿嘴一笑,舉起了拳頭,“沒,只是聽說下個月來的人會多一些,文人墨客、地主富豪、高官達貴,這一次說不定就有中意的了。所以就趁着機會來努力一番!”
“可是憶兒你想上臺?”霍小玉頭一歪,笑容從嘴角洋溢了開來,“要不我去和鮑媽媽說,把這次的機會讓你?”
看着調侃到自己身上,我忙搖了搖頭,随即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看着霍小玉:“要不這樣可好……”
每月中旬,暖春閣的客人比以往都要多上一些,樓裏的姑娘們也都想趁着這個時候盡量的展現出自己來。
所以那一日并不會并不像平時那樣,你想去什麽時候唱曲就能去唱,每人都只有一次的上臺的機會,就連這上臺的時間也是被定了死的。
以往的每個月,霍小玉總是上臺随意唱上一曲或舞上一段便回了房,絲毫不顧及鮑媽媽的不滿和樓下客人們愛慕的眼神。
而且這算算日子,蘇漠也快回長安來了,要是讓他知道我這麽近距離的跟蹤了小半年,依舊毫無所獲,就算嘴上不說,心裏怕是也要樂呵上好些時間的。
所以這算是要幹擾霍小玉自己本身的思想,我也得讓她在那天挑出一個可以讓我寫點東西的人兒來。
我并沒有出什麽高招妙點子,只是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裏發現霍小玉對自己周圍的男子并不是上心。就算有時候面對面彈奏了一曲,她的眼睛不是閉着就是盯着琴面,雖然她是想找一個能陪伴自己一生的男子,可這也得睜開看眼睛上一瞧上一眼不是?
就算一切要靠緣分,你也要得讓緣分進門啊……
我和霍小玉說,下個月我會陪她登臺,我負責彈,而她負責舞。
我是想讓她在舞臺上多留點時間,讓她去看看臺下的那些男子,說不準哪一個對她就是真心呢?
當然,這一切我都沒有告訴霍小玉,甚至連我擅自換掉了她的曲目也是在我撥動第一個音的時候她才發現的。
雖然霍小玉開始的時候愣了一下,立馬也盡全力的融入了進去。
我彈的這首曲小玉從來沒有聽過,這是兒時師父經常在我耳邊哼唱的歌謠,曲子雖然輕快卻也棉柔。
這首曲子很長,遠遠超出了鮑媽媽規定的時間,不過看着臺下一個個如同餓狼一般的眼睛,想必鮑媽媽也不會上臺來趕人的。
“啪——”
我還沒得意一會,人群中突然站起了一個男子,他重重的一掌拍打在了桌面上,五指随即捏成了拳,拳頭微微的顫抖,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這男子一身白衣,沒有束發,随意的讓發絲披散而下,因為滑落到肩頭的長發,坐在舞臺側面的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容貌。
我的琴音戛然而止,小玉亦停下了舞動,臉色微微變了變,像是也受到了驚吓,看着這個坐在正中間的男子。
有什麽不對麽?
因為這個男子舉動,整座樓都安靜了下來。
“那個彈琴丫頭,這樣好聽的曲子,你怎麽能光彈不唱呢?”
不同他做出的動作,男子的聲音确是十分的溫柔,問出口也只是一句普通的問句。
只是這樣聲音,有些過分的動聽了。
他在向我詢問。
“這位客官,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麽?”站在一邊的鮑媽媽一個恍神回來,連忙讪笑着走上了前,生怕這是個不好惹的主。
“丫頭?”他沒有理會鮑媽媽,依舊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對上了他的眼睛,他目光直刺到心裏,一下讓人覺得空落落的。
我剛想要開口的回答,整個人卻像是被定了住一般,愣在了原地,
“憶兒!他在問你呢!”又沉默了一會,鮑媽媽連忙走了過來,小小的推了我一下。
男子的眉頭微微的蹙起,他瞧了一眼鮑媽媽,顯得有些不悅。
“我……這首曲子沒有詞……”
師父向來只是哼唱着曲子,從未聽過他唱出詞來,我一直覺得就是他随口哼唱的調子,這樣的曲子哪裏會有詞呢……
“哦?”男子扯動嘴角笑了笑,“那就算是用哼的也好,可以哼給我聽麽?
“是啊!唱出來才有意思啊!”
“對啊!唱啊!”
“用唱的!”
……
男子的一句話,讓暖春閣裏沉默的賓客們又恢複到了之前。
還有人大聲的附和着那個男子的提議,男子瞥了下衆人,目光還是鎖在了我的身上。
形勢似乎有些不對勁,為了不搶走霍小玉的風頭我可是一身素衣只窩在邊上低着頭撫琴,霍小玉卻只當我是膽子小,瞧着這樣的情景,站在了我的面前又想護短了。
“我沒事,”我沖着霍小玉笑了笑,雙手重新覆在了琴面上,“就是要麻煩玉兒從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