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碎難全(四十二)
“那就去看啊!用的眼睛好好看着!”蘇漠聽罷呵斥道。
此時的他轉過了身,背光而立,他那被夕陽拉長的影子籠罩在我的身上,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了他聲音裏的憤怒。
“去好好地看着霍小玉,只幫她當做霍小玉去看待,你覺得你這幾天的眼神,對霍小玉來說就公平了麽?你張口閉口都是貓妖,可還記得霍小玉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
面對這樣的指責我啞口無言。
“你要是不想這麽做,就請放手,這樣也比現在公平。”
蘇漠冷冷的丢下了這句話,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只把霍小玉當做霍小玉來看,這是一個一點都不過分的要求。
而且蘇漠口中說的是“不想做”而不是“做不到”。畢竟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我不知道貓妖的存在、在我只能注視的只有霍小玉的時候,我也是非常同情霍小玉的。
同情?
一瞬有什麽滑過了腦海,讓我渾身打了激靈,呆了住。
我突然明白蘇漠為什麽說,我把自己當做好人了。
苦笑一陣過後,我抱着膝蓋蜷縮在屋頂上,我用額頭磕住了膝蓋,有些懊悔,卻也哭不出來。
人間有句話怎麽說來着?
自作自受。
指的就是現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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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溪曾經說的“僞善”大概也包含了我這種人吧?
看起來做了很多事,卻都是無用功……
我會對霍小玉和貓妖的遭遇感到同情,覺得她們可憐,是因為我站在高她們一等的地方,而這可憐也是通過對比比較出來的,像是霍小玉這樣多才的女子和沒有踏進紅塵之地女子們的比較、霍小玉和貓妖的遭遇進行比較。
可這樣的對比沒有任何意義,我用這樣的方式去想,也只證明我沒有替霍小玉和貓妖想過。
就像蘇漠說的那樣,只要我把自己想象成貓妖,就能想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了。
不只觀察表象,而是去看本質。
故事到此,霍小玉和貓妖都沒有在追究曾近過去,我是一個看客卻抓緊了不放,多麽愚蠢。
“不罵不會醒。”
突然炸在身側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我張嘴巴看着明明方才已經離去,此刻卻擺出一張冰塊臉坐在我右側的蘇漠。
他什麽時候又坐回來的?
“我想通了。”我沒有詢問蘇漠為什麽又折回來,只揚起笑臉看着他。
“然後呢?”蘇漠興趣缺然。
“我會繼續用自己的方式記錄這個故事。”我當做沒有看到。
“這是打死也不改的意思麽?”蘇漠斜了我一眼。
“不!這是不管蘇大仙幫我多少次,我都只會當做沒發生過,不會回報的意思。”我側身彎下腰仰着腦袋看着蘇漠,對他做了個鬼臉,“所以你幫我可沒好處。”
我明明是故意這樣說想氣一氣蘇漠,卻不知道為何聽着我這樣挑釁的話語,他居然咧嘴笑了起來。
看着突然笑起來的蘇漠,我險些一個重心不穩就從屋頂上摔了下去,被他及時拉住了胳膊。他沒有把我拉到原來的位置,抓的也不松不緊,好像是在威脅我,“那救命之恩報麽?”
我開始懷疑今天的太陽真的是從西邊出來的了,一向寡言少語的蘇漠今天怎麽這麽話多?
以前吃虧被陷害也都不抿嘴不語的他怎麽還真要和我計較了?
“我要離開長安了,馬上就走,還要離開很久,說不定再見面就是我們記錄都完成的時候了。”蘇漠站了起來,他手上一用力,把我拉到了他的身側站穩。
“這麽趕?”我還是有點沒回過神。
“不然可能會追不上,”蘇漠蹙了下眉,像是在考慮他那邊的記錄問題,“那麽偏遠的地方我還得考慮怎麽過去。”
“又是哪位大詩人被貶了麽?”
我無心的問了一句,卻被蘇漠瞪了一眼,只能擺出一張無辜的臉吐了吐舌頭。
本來就是嘛,因為仕途不順被貶他鄉之後,作出絕唱流傳千古的人也不在少數,藏書閣的凡史裏随便翻翻都能找出不少,這事也沒少被執筆官們調侃過……
不過按照蘇漠做事态度,要不是放心不下我這裏的記錄,也不會放着需要記載的人物跑了那麽遠,自己卻還未啓程。
他那邊的記錄說不定被我打亂了……
“喂,蘇漠。”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要是繁瑣的記錄讓你無從下手,本大仙可以考慮幫你那麽一點點。”
“你是嫌我的任務太輕?”
“啊?”
“……”
聽着這句話我想了好半天才弄明白,這是在說我只會給他幫倒忙的意思,剛想握拳揍人,蘇漠已經翻下了屋頂,站在院子裏看着我,沒說一句告別的話,就離開了這棟宅子。
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蘇漠後來這一次離開是去記錄吐蕃入寇靈州的歷史。
雖是一場勝仗,去的畢竟是混亂的戰場,他的記錄不僅繁瑣還一直很危險。他在指責已是凡人的我太過靠近貓妖的同時,卻沒有提起自己一直處于怎樣的危險之中。一次都沒有。
當我不再過分執着于貓妖之後,關于霍小玉的記錄一下簡單起來。
我依舊像曾經那般偶爾跑去隔壁竄門,在李益不在的時候和霍小玉去聊着最初相見的那些話題。閑來無事跟着她學琵琶,學筝,合唱一曲好不逍遙,沒了那我自己安下的芥蒂。
霍小玉也不死心的教我學舞,可惜這霓裳六腰春莺我是無半點天賦,胡旋在我這也變成“胡來”,往往霍小玉瞧着我笑的沒了氣力才喊停。
這最終的結果便是,我的技藝半點沒漲,霍小玉的舞卻比當年有看頭多了,多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的看法是:在暖春閣的時候,霍小玉的舞是給臺下衆人看的,而現在是只為李益一人舞的。
霍小玉從沒有向李益求過什麽,就算李益經常有一段時間不能到這裏來,她也沒有多問過一句,對于她母親何時成親的詢問也從不回答。
我問過她是怎麽去想和李益的關系、今後的事情,她給我的回答非常的簡單:
“沒有去想過。”
我想霍小玉不是沒有去想,而是不敢想吧。
我想着李益那日對自己的承諾,我建議道:“其實,說不定可以去相信李公子的。”
“我一直相信他。”看着霍小玉那樣幸福的笑容,我心裏的一口氣徹底的松了下來。
他們的幸福很平常,卻又平常的珍貴。在家的時候李益幾乎整天都陪着霍小玉,兩人經常并肩坐在院子裏的大藤椅上曬着太陽說着悄悄話,好不惬意的模樣。
我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雖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卻能一直看着他們。
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般配,抛開世俗之見,沒有門第之分,如歲月靜好,我似乎能預見他們未來的模樣——恩愛百年。
“還剩多久呢?”鐘離溪的聲音突然從我的身後傳來。
我看了一眼鐘離溪,又把目光放回到了霍小玉和李益的身上,輕聲說道:“能多一刻,便是一刻。”
畢竟此時的霍小玉在李益的心裏占據極重的分量,只是不知道,這份重量他能揣在懷中多久。
世人的壽命數來數去也就那麽短短幾十年,人在這短短的幾十年裏又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情。
人是平凡的,不可能在這點時間裏完成所有的事情,所以他們告訴自己要有“取舍”,不讓自己背負過重的包袱前行。只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的區分開這要“取”和要“舍”的東西,往往是在最後一刻才發現自己弄錯了,在懊悔和怨恨中度過餘生。
。
說起鐘離溪不得不在提上幾點。
自從那一日開始他便經常不在府邸裏,之前我以為他是為了避開蘇漠不見,現在看起來似乎并不是這樣。
他經常一出門就是三五天不回,我問他的時候他只說是去找找這凡世間有趣好看的地方,每次讓他帶些慰問品回來,卻只得到這長安城內就能買到的吃食。雖然有些不滿好歹也是吃的,每每都是生個半盞茶的悶氣,我還是會一邊聽着他說哪裏哪裏的風景很美哪裏哪裏的燈會很有意思,一邊不動聲色的把桌上的吃食吃的一幹二淨。
我們很默契的沒有在提及過把自己封起的貓妖,對于這次的記錄的內容也很少聊到。
并不是我們覺得那些不重要,只是暫時選擇遺忘了。
我記得師傅曾經和我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曾經有一只小白兔,它年幼的時候一直過的很幸運,一直很逍遙很快樂。
可是有一天,他看見了一只和它一起玩耍的野雞不幸跌落進了獵人設下陷阱,被人捉住了,它覺的這個世界不太平了,它不想在見到朋友們抓走,便回到自己的兔子窩睡覺了。
這個故事很短,最初我沒瞧出什麽含義,便沒記在心上,現在想起來,霍小玉和貓妖都成了這個跑回窩裏睡覺的兔子。
她們蒙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聽,躲在夢中不願出來。
所以,貓妖封印了自己,想用自己的性命一切換回李益可以和霍小玉美滿共度的一生。
所以,霍小玉不求承諾,陷入了一段明知不能深陷的愛戀之中,無法自拔。
其實,貓妖怎麽會不知就算傾盡所有,霍小玉也不能陪伴李益一生;霍小玉又怎會不曉自己和李益之間身份差太多,很難長久美滿?
這是她們自願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位;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後,逢此百兇。尚寐無聰。
——《詩經·國風·王風·兔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