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某個職業角色。

邬荔一時忘記了,她以前的同學怎麽形容那橙色帶綠杠的校服。

在一番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後,像是生了繡的車轱辘忽地被人推動了一下,她腦海裏終于漸漸浮現那個字詞的輪廓,呼之欲出。

怕靈感一掠而過,邬荔神經擰成了一條緊繃細線。

促逼之下,她自己都未曾察覺聲腔已經先大腦一步,将那個答案咕哝了出來——

“環衛工人。”

待偏頭确認了這個詞是出自邬荔嘴裏後,王兆诩露出一副青天白日見了鬼的表情。

他實在沒料想到,眼前這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女生,一句話殺傷力能那麽強。

陸京浔也挺驚訝的。

以至于在聽見這個詞時,他嘴角松弛扯着的弧度驀地僵硬了一瞬,眼皮也跳了兩下。

不過他的神情倒沒有王兆诩那般誇張,依舊面色如故。

只是将清湛目光慢慢地挪到了邬荔一側,饒有趣味地盯着她,似乎是靜等着她的下文。

在兩道迥異的視線夾擊下,進退維谷。

邬荔用力地抿了下唇瓣,喉嚨也莫名發幹,為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棘手。

她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陸京浔身上那件橙色T恤聯想到了她以前高中的校服,又因為想不起來以前那校服被同學們戲稱為什麽,通過一番絞盡腦汁的思索後,用力過猛的腦瓜子失靈地讓她把“環衛工人”一詞喊了出來,卻恰巧碰上王兆诩正要形容他的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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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戲劇性,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多。

邬荔有點郁悶。

可歸根到底,也還是源自于陸京浔身上那件亮眼的寬松上衣,她才聯想到的環衛工人。

她嘴皮子不太溜,生怕會越描越黑。

心念電轉間,邬荔垂眸看了眼自己掌心攏着一本藍色小甘英語單詞本。

有了。

她急中生智,鎮定自若地擡起一雙清泠泠的杏眸,分外好學地問:“或許,你們知道……環衛工人的英文單詞是什麽嗎?”

王兆诩:“………”

就這???

虧他還期待了那麽久。

王兆诩頓時整個人有些興致缺缺,洩氣似的癟了癟嘴,精神遠沒了剛才那股亢奮勁兒:“害,原來你只是想問英文單詞啊。”

“我剛才還以為同學你是那種深藏不露的毒舌嗆口小辣椒呢,看來本質還是個勤奮努力的學霸嘛。”

邬荔沒吭聲。

從善如流地接下他幫自己組織好的措辭和借口。

陸京浔卻若有所思地瞧了眼邬荔。

他不是王兆诩那樣好忽悠糊弄的人,加上眼神一向透徹毒辣、洞若觀火,早已經從邬荔那些不自然的小動作中看出來她那個“環衛工人”就是沖着他而來的。

雖然不知道原因如何,但陸京浔一向不喜歡分金掰兩,只斂了斂輕倦的神色,熟稔于心地跟她報了個單詞:“sanitationman。”

他的英文發音很标準流暢,比起許多專業的英語老師也不遑多讓。

末了,還十分貼心地給她逐個逐個字母地拼寫了一遍:“S-A-N-I-T-A-T-I-O-N-M-A-N。”

邬荔像模像樣地拿起一支筆,把單詞記在紙張空白處。

随後,她禮貌地朝陸京浔笑了笑:“謝謝。”

“嗯。沒事。”陸京浔淡應了聲,而後轉回腦袋去。

将那棱角分明的側臉朝向她,露出一截修勁清晰的脖頸線條,肌理冷白流暢。

眼見這事完美地粉飾過去。

危機解除,邬荔微不可查地長舒了一口氣。

-

新學年第一天,同學們都沒能全然收心。

熊永安随機抓了幾個壯丁跟他一起去搬新書,看着他那身影消失在班級拐角,大家頓時沒了顧忌,吵吵嚷嚷地胡天侃地走花溜水。

像是要将攢了一暑假的廢話盡數吐出,教室鬧騰得沸反盈天。

一堆話唠中,王兆诩則是個中翹楚。

大半天過去了,那一張嘴就像個機關槍似的突突地往外冒着話,跟誰都能唠幾句。

此刻,他恣意地岔開兩條腿跨坐在椅子上,一對胳膊抱着椅子背,前胸貼着陸京浔那桌子背面,腦袋卻偏向邬荔:

“邬同學,你是本地人嗎?剛才聽你自我介紹,感覺口音不是我們這地兒的啊。”

邬荔剛想回答,眼角餘光卻瞥見陸京浔往她這邊瞧了眼,可能是也想多熟悉一下她這個新同桌。

她定了定神:“嗯,我是南方人,最近剛來這個城市。”

王兆诩興致高漲,上下兩片嘴皮子張張合合:

“南方人啊,怪不得你皮膚那麽白長得也那麽水靈。話說你這是跟着家裏人一起搬到這邊的?所以才轉學的嗎?你以前哪個學校的啊?”

一連被問了好幾個問題,邬荔都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幹脆揀了最後一個回答:“菱城三中。”

“菱城三中,這地有點陌生啊。”王兆诩用手劃摸下巴,咂摸着:“可能我沒去過吧,下次有機會去那地的話,你來給我t當個導游行不?”

邬荔覺得他真是過于不客氣,但兩人作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班同學,也不好拒絕:“好啊。如果有機會的話。”

心裏卻默默補充,千萬、最好是沒有。

邬荔感覺她這話回答得雖不算天衣無縫,但也無可指摘。

但不知為何,她話音剛落,身旁就忽地傳來一短促的哼笑聲。

極其懶散的一聲,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從鼻腔裏發出來的。

不輕不重地。

但在靜默的間隙,顯得格外抓耳。

“……”王兆诩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扭頭看過去:“咋啦這是?”

他轉眼捕捉到陸京浔唇邊噙着點未褪笑意,更是滿頭霧水:“不是,哥們你笑啥呢?”

陸京浔沒先回答,而是抄着兜利落起身,随手将椅子推進去。

他繞着邬荔背後那塊地往教室外走去時,才語氣悠悠地撂下了一句:

“也沒什麽,就是剛才從你身上,我聯想到了自己以前見過的一種很有趣的人群。”

聽到是跟自己有關,王兆诩從凳子上猛然躍起,屁颠屁颠地跟上去追問:“兄弟,你從我身上聯想到什麽了?”

“很有趣的人。”他聲音美滋滋的:“我們才剛認識不久,你就對我有那麽高的評價嗎?這多讓人不好意思啊。”

短瞬後。

少年那如同雨後天穹般清冽幹淨的嗓音響起,伴随着教室後門吹進來的一陣挾着涼意的穿堂風,灌進邬荔耳朵裏:“我想起來了以前在村口見過的大媽們。”

“我覺得你跟她們挺像的,都很健談。”

王兆诩:“……”

邬荔愣怔兩秒,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翹了翹。

這比喻,莫名感覺,很貼切。

-

致遠中學的校區占地面積很大,綠化也做得一流。

随處可見的樹冠華蓋聳入雲天,廣玉蘭樹枝幹遒勁,濃意郁涼。

陸京浔出了教學樓,舉目眺望了不遠處的指示牌片刻。

眼花缭亂之下還是選擇了放棄,他偏頭問着後面的人:“我想請問一下,學校的小賣部在哪裏?”

王兆诩心情郁悶地跟了陸京浔一路。

想起剛才的事情,他心裏還是有些不痛快,便犯賤地來了一句:“你求我啊,我就告訴你。”

這話欠揍又讨打,陸京浔掀起眼眸斜睨了他一眼。

卻沒多說什麽,徑直擡步往前走。

“诶,兄弟別走啊,等等我!”

王兆诩也就逞個嘴上功夫,他再度小跑着追上去,涎皮賴臉地:“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剛好我也想去小賣部,一起吧。”

陸京浔也沒計較,腳步放慢了些。

王兆诩跟上他的步伐,繼續絮絮叨叨着:“我感覺你這人還挺酷的,我們交個朋友呗。”

陸京浔雙手筆挺地插着兜,目光正專心致志地欣賞着道路兩旁開得正盛的花卉草木,便沒有第一時間回複他。

就好這口旁若無人的拽勁兒,王兆诩也不嫌冷場,觍着臉繼續說:“你考慮一下呗。多個朋友就能多條門路,以後出去說也倍有面子啊。”

“你想想啊,就那種一旦你遇到困難,只要發出求助信號就能一呼百應,”他越說越興奮:“就有成百上千的兄弟們飛奔過來為你兩肋插刀、肝膽相照,是不是聽起來就很不錯!讓人很心動!”

騰出點心神聽完王兆诩這番話,陸京浔嘴角幾不可查地抽了抽,語氣敷衍地拒絕了:“我不需要。”

王兆诩覺得納悶極了:“為啥啊?”

陸京浔擡腿往前邁了一步,和王兆诩拉開點距離,他頭也不回,只随性地揮了揮手。

陽光落在他那清瘦峻挺的背影上,洋洋灑灑地鍍上了一層鎏金色光暈,讓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根正苗紅的軒昂氣質:

“我又不在道上混,不需要你們為我兩肋插刀。”

王兆诩:“……”

……

到了小賣部,看見琳琅滿目的貨品,王兆诩一掃路上屢屢吃癟和受挫帶來的頹靡之色,亢奮得像是孫大聖回到了老家水簾洞。

他兩眼放光,在一排排貨架前活蹦亂竄。

一番掃蕩過後,王兆诩抱着滿滿一堆零食飲料去收銀臺結賬。

小賣部老板随意掃了眼,都不需多想,立馬就報了一個數:“一共二十五塊錢。”

王兆诩從褲兜裏掏出幾張紙幣,心疼地數了數,遞過去。

他抱着那堆零食走到小賣部門口那巨大的遮陽傘下,突然想起來什麽,扭頭又跑回去。

單拎出來那袋小浣熊幹脆面,他不解地問老板:“這幹脆面不是五毛錢嗎?怎麽收了我個整數?”

老板沉浸在刷手機視頻中,頭也沒擡地回答:“物價老早就漲了,這幹脆面現在就一塊錢。”

王兆诩驚訝得眉毛一豎,忍不住發出驚呼:“我靠,這都漲價了。

“我的童年啊。”他一臉憂傷地看着那袋花花綠綠的幹脆面包裝,痛心疾首地哀嚎:“早知道物價漲成這樣,我就跟大壯賭一塊錢了,失策啊失策……”

這時,陸京浔才不疾不徐地從幾層滿滿當當的貨架裏頭走出來,姿态閑适從容。

王兆诩收了聲,掃了眼他手裏拿着的少得可憐的一條印花手帕紙和一瓶礦泉水,無法理解地問:“兄弟,咱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小賣部,你就買這麽點玩意呀,你都不多買點零食啥的嗎?”

陸京浔将紙巾和礦泉水放到收銀臺前。

等待老板報賬前,他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我跟你不一樣。”

聞言,王兆诩眉毛都快擰成一條線了,抓耳撓腮地問:

“不是,你這跟我打啥啞迷呢?你跟我有啥不一樣?”

陸京浔利索地付完錢,長指輕松地拎起那瓶礦泉水和紙巾。

信步往外面走時,他的目光輕飄飄地掃了眼王兆诩懷裏抱都快抱不下的零食,抛下一句,尾音拖拽着丁點兒不正經的戲谑:

“畢竟,我不是來進貨的。”

“……”

-

邬荔從書包裏拿出個透明吸管杯,走到放置在教室前門後面的飲水機旁,撥按下上面的藍色水龍頭。

她接滿水,轉身正欲返回座位。

身後卻拂過一陣凜冽幹淨氣息,聞之仿若在冰水裏浸泡過的岩蘭草,附帶着陽光下草木的蓬勃茁壯,純淨又清澈,很獨特。

等邬荔轉過身時,少年已經提步往過道裏走去,朝着她的是一道挺括的背影。

課間時分,同學們徹底放飛,教室亂成一鍋粥。

倆男生追逐着,其中一個嘴裏怪裏怪氣地喊叫着:“藏着什麽好東西,都不給兄弟我看看,太自私了吧你!”

前面那個縮着身子在座位中間亂竄,手裏捏着一本雜志,“說了不給就不給,這是我私人珍藏,不輕易給人看。”

陸京浔經過倆人時,還刻意往邊上避了避。可就像吸附了磁鐵般,其中一人橫沖直撞地拐過了他的肩膀。

“砰”地一聲,骨骼沖撞聲在小範圍內轟然響起,聽起來就很疼。

“……”

邬荔腳步一頓,不太敢貿然上前。

在她所知曉的經驗裏,這個年紀的男生最為浮躁,也鐘愛用拳頭說話。

她不了解陸京浔,但他看起來就很不好惹。

邬荔默默地往後退一步,生怕硝煙彌漫誤傷自己。

她本以為眼前會上演一些“暴躁老哥揪住人衣領,啐着唾沫戾氣四溢地說一句“沒長眼啊你”吹響催征戰鬥的號角,随後桌椅板凳被掄起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幾人混戰打得不可開交難舍難分”的畫面。

但陸京浔被人猛撞了一下,也只是微蹙了下眉尖,連髒話都沒罵一句。

撞人男生也有些懵,手裏雜志摔在地上,書頁淩亂地攤開。他惴惴不安地看了眼陸京浔,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沒事吧……”

陸京浔随意地掃了眼那随風卷起的紙張,畫面上扭曲的肢體交纏着,有些不堪入目。

他眸色嫌惡地略過去,嗓音卻不愠不火:“沒事,下次注意點吧。”

說完,他繞過人群往後面走去。

長腿薄背,在喧嚣中自帶一種降噪感。

邬荔心下讷了讷,好吧,是她古惑仔看多了。

坐回座位上,邬荔彈開按鈕,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水。

陸京浔站在衛生角的清潔工具旁,将那條紙巾撕開一個口子,拿出來一小包,把扯下來的塑料封扔進垃圾桶,才走回座位上。

“給你,”一只骨骼削瘦的手出現在她眼前,修剪幹淨的指尖捏着個方方正正的紙巾,清冷微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之前那個紙巾,謝了啊。”

邬荔擡起腦袋,挺意外地看着他。

可沒等她說些什麽,王兆诩咋咋呼呼的聲音就傳來了:“天啊哥們,你真是吾輩楷模啊!”

“我說你咋那麽着急去小賣部,原來就為了還人紙巾啊。”

“啧,你這效率可真高,擱我們這裏猴年馬月都不一定還別人。”

“……”

邬荔深以為然,她還真遇到過百八十年都不還錢給她的奇葩。

像陸京浔這樣那麽及時還一包微不足道的紙t巾的,可謂是一股清流。

卻在這時,陸京浔拖出一張椅子,敞開腿大喇喇地落座,“你就沒聽說過一句話嗎?”

王兆诩疑惑:“什麽話?”

“有借有還,”

陸京浔稍頓,挑着眉尾,眼風往旁邊一掃,接上去:“再借不難。”

邬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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