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時針撥回到那個蟬鳴嘶啞、濃蔭匝地的盛夏——

細致地收拾完要帶去新學校的東西,邬荔剛把書包拉鏈拉好,房門就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砰”地一聲,沉響如一記驚雷。

随之而來的,是一道極其不耐煩的嗓音:“邬荔,你到底走不走?”

“那麽磨叽,你他媽躲在房間裏面孵雞蛋呢?”

如果現在有人循聲望去。

便會看見一個瘦高的少年斜斜倚在門框上,書包随意地搭在肩頭,雙手抄在藍白校服口袋裏,眉頭微蹙,滿臉寫着不耐煩與暴躁。

拽得二五八萬。

像是裏頭的人欠了他百八十萬。

邬荔卻是頭也沒擡,斂下細密睫羽,“來了,稍等一下。”

話是那麽說,但她還是不緊不慢地從桌上拎起個圓形物品,忖度兩秒後,攏進掌心。又把滿滿當當的白色水杯放進書包側邊口袋,有條不紊地将裝備背好,才走出房門跟外頭的暴躁老哥彙合。

甫一走近,邬荔便将手裏的東西遞過去,落落大方:“喏,這個給你吧。”

聞言,駱卓把玩手機的動作一頓。

少年狐疑偏眼,低頭一看。

發現遞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枚裹在白色塑料袋裏的……茶葉蛋,淺褐色的蛋殼,獨特的淺色不規則紋路烙印其上,普通,平平無奇。

Advertisement

“……”什麽鬼?

駱卓擰了擰眉,掀起眼皮看她,表情十分不爽:“你幾個意思?”

邬荔也不怵他,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烏潤透淨,看上去純良又無害。她眨了眨眼,好脾氣地解釋道,嗓音溫吞:

“這個雞蛋是我沒吃完的早餐,本來想帶去學校吃的。但是現在一看,你可能比我更需要它。”

駱卓眉毛皺成個中國結,神情極其不悅道:“我什麽時候說需要了?”

邬荔小聲“啊”了下,表情佯裝疑惑:“那你剛才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還問我是不是在孵雞蛋,我還以為,”

她抿了抿唇,慢吞吞地說:“……你急不可耐地想吃雞蛋了。”

駱卓:“……”

他翻了個白眼,心想:老子他媽最讨厭吃茶葉蛋了。

茶、葉、蛋。不共戴天的一生之敵,OK?

但想着自己跟人約了早上的球,耐心就指甲蓋那一丁點,他也懶得廢話,臭着臉撂下句“有毛病”,便壓根不想搭理她似的大步流星往外走。

裝傻充愣着反将一軍後,邬荔抿着的唇角松下來。

她收起那個已經涼透了的雞蛋,慢悠悠地跟在男生後面往學校方向走,情緒平和,瑩白臉上神色絲毫不受影響。

望着少年那“一生放蕩不羁愛自由”的背影,邬荔突然想起來和駱卓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幾天前,母親淩月淑帶她搬着行李來到駱家,與駱雲廷以及他兒子駱卓見面,雙方準備重組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那天,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的駱雲廷笑得溫潤斯文,語氣熱忱,親熱地招呼她:“荔荔來了,快來這邊坐。以後把這當自己家裏就好。”

而駱卓正半倚在沙發上打游戲,聞言很不給面子地冷哼了聲。

引得不明就裏的邬荔看過去。

“不用理他。”駱雲廷沒好氣地瞪兒子一眼:“也不知道被誰慣出來的一身破毛病,一點禮數也不懂,整天就知道打游戲。”

不知道是為了挽救還是怎的,駱雲廷又說:“不過駱卓他這人也是面冷心熱,知道你們要住過來,興奮得好幾天沒合過眼。”

“你們看他眼下那一對黑眼圈……”

“狗屁!”

沒等t駱雲廷說完,駱卓就打斷了他,毫不留情地拆他爸的臺:

“我這黑眼圈是熬夜打游戲打的,而且我有什麽好興奮的??”

“……”

真是一點都不順着他的心來。

有道是“小樹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啾啾”,被駁了面子,駱雲廷氣結,走過去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叱道:

“你還好意思說,你熬夜打游戲還有理了?”

這個年紀的男生,向來信奉面子大過天,更別提自家老爸還胳膊肘往外拐,半點也不顧忌自己兒子的臉面。

簡直跌份兒。越想越冒火,駱卓捏着手機“蹭”地一下直接從沙發上跳下來,丢下一句“你管我”,就跑回房間。

還把門摔得震天響。

駱雲廷氣得腦門都快冒煙了,鼻孔翕張,站在原地平複了下呼吸,才勉強穩住表情。頓了幾秒,他還是拿了件稱手工具想去拍駱卓房門。

淩月淑忙不疊拉住他,出來打了個圓場,善解人意道:

“沒事,小卓他可能還不太能接受,過段時間适應了就好。”

而今天,是邬荔新學校正式開學的第一天。

駱雲廷擔心她不認識路,便千叮咛萬囑咐地讓駱卓等她一起去學校。駱卓一開始怎麽也不肯,說她那麽大個人了還擔心迷路,嫌棄他爸瞎操心。

直到駱雲廷拿克扣他一個月的生活費作為威脅,他才被迫屈服,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

豔陽高挂,天穹瓦藍澄澈。

致遠中學,高二(18)班。

中年男人雙手撐着講臺,上半截身子前傾。一雙閃爍着犀利鋒芒的眸子,透過眼鏡片凝視着底下那群心思蠢蠢欲動的小雞仔們。

他的嗓音高亢,語調像是個演說家似的抑揚頓挫:

“雖然才高二剛開學!但你們現在不重視!還整天嘻嘻哈哈的!!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像什麽?!!”

熊永安也沒打算讓人回答,自顧自地說着:“就像你們用熱水泡腳!”

“一開始在洗腳盆裏泡得舒坦,懶懶散散的沒點危機意識!等到了後面緊要關頭,你們就算哭天搶地,也得硬逼着自己将涼透了的洗腳水喝下去!”

“……”

不同于以往那些語重心長的老生常談言論,熊永安這番話術還頗為新奇,底下學生霎時間紛紛被唬住。

安靜如黃焖雞。

過了會兒,興許是在思考洗腳水是什麽味道。一群人小幅度地跟同伴使着眼神,你看我我看你,無聲交流探讨着。

四下寂靜中,熊永安不動聲色地用視線掃視了一圈。

以為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讓這群剛放完暑假還未收心的祖國小花朵們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他滿意地在心裏給自己點了個贊。

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震撼效果如潮生潮落般退去。

就有不怕死的後排活躍分子站出來為民發聲,嬉皮笑臉地:

“老師,沒關系的啊!反正洗腳水都是自己的,我不嫌棄,咬咬牙還是能喝下去的!”

這話一出,像是開啓了洩洪閘門。

全班炸了鍋似的哄堂大笑,矜持的少女們唇邊也抿着即将噴湧的笑意。

更多不甘寂寞的少年,參與到起哄活動當中——

“其實我還挺好奇的,洗腳水到底是什麽味道?”

“我今晚泡個腳,剩下的水……給你喝?”

“滾你丫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腳氣!想要謀殺我就直說!”

不多時,原本鴉雀無聲的教室熱鬧得跟個菜市場似的。

嬉鬧成一片。

“……”

沒預料到會引發這樣的反應,熊永安舉着保溫杯啜水的動作一頓,剛舒展開來的神色頓時黑沉如鍋底。

他板着臉,為人師表的威嚴正欲發作。

這時,外班的一個女生“篤篤”敲了敲教室門。見熊永安偏頭看過來,她表明了來意:

“熊老師。主任讓你去一趟辦公室,說是轉校的同學來了。”

……

“同學你先在這裏等一小會兒,熊老師很快就過來。”

“好的,謝謝老師。”

背着個淺白色的書包,邬荔規規矩矩地站在教務處辦公室門外,視線卻順着欄杆往校門口的方向眺望。

分年級大掃除時間,作為包幹區和倒垃圾必經路,來來往往有不少學生。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像是失眠數綿羊那般,點着遠處的人頭聊以打發時間。

致遠中學的學生着裝很齊整,一水兒淺色藍白校服,玩消消樂能瞬間通關的那種。

卻也顯得過于單調。

就當邬荔感覺她快臉盲時。

一道颀長清瘦的身影突兀地闖入視線。

霎時間,便奪走了她所有注意力——

偌大校園內,兩側的行道樹葳蕤,葉片層疊繁茂,蒼翠得宛如能往下滴油。少年奔跑在綠油油的林蔭大道上,身上套着一件亮眼的橙赭色寬松短袖,黑色長褲峻挺。

書包并沒有背在身上,而是被輕松地拎在指尖,随着跑動的步伐而在半空中晃動,來回劃過流暢的弧度。

飛奔而來時,因為熱意凝固成一團的空氣也被帶動。

綠浪翻滾,他那寬大的衣擺被吹起,鼓起一個張牙舞爪的弧度,像極了是肆意的青春被兜在裏頭興風作浪。

極其吸睛的身影。

宛若在一群藍白海洋球中,橫沖直撞地飛來一瓶玻璃罐裝的橘子汽水,幹淨清爽,煞是惹眼。

無端的,讓邬荔的腦海浮現一句話:少年意氣如長風。

“你就是邬荔吧?”

就在這時,背後忽地傳來一道雄渾的男聲。

倏忽間,邬荔收攏所有思緒。

她轉過身,十分标準的乖巧好學生模樣:“對,熊老師您好。”

“嗯,你也好。”

顯然很吃這一套,熊永安一改原先暴走的形象,拿捏着和藹可親的态度:“我粗略看過你在以前學校的成績,整體還是很不錯的,希望你接下來在我班裏,成績能夠更進一步。”

“哦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們班班主任,教英語的。”

邬荔配合地嗯嗯點頭。

沒敢說她上一次英語考試将近滿分,已經沒有進步的空間了。

熊永安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同時又覺得氣悶。

想着班上那群兔崽子也能那麽聽話就好了,真恨不得一個個複制粘貼了眼前少女溫馴的性情,省得總和他擡杠。

兩人又聊了幾句。

熊永安說:“我們再等會兒去班上,還有一個和你一樣的轉學生要過來。”

還有一個?

邬荔指腹在書包背帶上滑動兩下,抿唇笑着:“好的。”

她話音剛落,走廊一頭便傳來節奏明快的腳步聲。

少年腿長,步子邁得大,三兩步就縱步越到了熊永安跟前。

跟修煉了乾坤大挪移似的。

明明從校門跑過來,呼吸卻不帶喘,四平八穩地喊:“老師。”

熊永安轉身,上下打量着來人。

男生一張出類拔萃的好皮囊,一看就很禍禍小女生。氣質懶散随性,看起來像個不服管教的刺頭,聽聞還是從國外中途轉學回來的。

這衣服……還有書包。

他又掃了眼一旁端端正正背着書包的邬荔,兩廂對比鮮明。

沉默兩秒,秉持将不良之風扼殺在搖籃裏的想法。熊永安連寒暄都沒寒暄,上來便對人來了個下馬威。

他眉頭皺了皺:“怎麽書包都不好好背着,就這麽拎在手裏?雖然你這是第一天過來上學,但是該有的态度還是得端正了啊。”

這話一聽就很雞蛋裏挑骨頭,但陸京浔也沒在意。

擡手,骨廓勻淨的五指随意地抓了把被風吹得發亂的烏黑發絲,少年笑了下,一雙烏黑眼珠子熠亮,颠了颠手裏書包,好脾氣地解釋道:“書包裝了瓶水,蓋子沒擰緊,漏了。”

熊永安油鹽不進:“所以呢?”

陸京浔勾唇,笑裏也盛滿少年氣:“我怕背着漏自己身上,別人會以為我尿褲子了。”

“……”

站直了些,陸京浔十分上道地補充了句:“這樣對學校形象不好。”

“……”

得,都上升到學校高度了,熊永安被堵得啞口無言,頓時落了下風。

在這有來有往的對話裏。

邬荔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男生的褲子瞟過去,略略定格幾秒。

額,黑色長褲,就算真的尿褲子了也看不出來啊。

該說不說,這腿比例逆天得好,真的很适合踩三輪,一腳就能蹬出去好幾米吧。

“……”

回神過來,她差點沒被自己心裏冒出來的評價嗆到。

所以,在陸京浔漫不經意掀起眼皮朝她看過來時,邬荔分外心虛地挪開了目光。

-

将流程走完,熊永安便将兩個初來乍到的小萌新領去班裏安置。

在安排自我介紹順序時候,陸京浔瞧邬荔一眼,盡顯紳士風度地一擡腕,語氣卻懶洋洋的:“女生優先。”

“……”邬荔挺想第二個來的,但被先發制人了,也懶得推來推去,便沒拒絕。

俊男靓女的組合,登對又養眼,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底下人跟看男女團選秀節目似的,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實在是兩個轉校生顏值太高了,讓t人挪不開視線。

“給錢!”

一個猜轉校生是恐龍的男生不情不願地從書包掏出五毛錢,“啪叽”一聲拍在桌面上,無語撇嘴:“真是服了你了,五毛錢都還追着要。”

“願賭服輸啊,大壯。”

王兆诩洋洋得意地将那五毛錢收進口袋裏,“五毛錢怎麽了?那也是我憑實力拿到的。下課還能去小賣部買包小浣熊吃呢。”

循規蹈矩地介紹完自己,邬荔便将舞臺讓給了一旁長身鶴立的大少爺。

只見陸京浔捏着根粉筆在黑板上欻欻寫下名字,很流暢好看的行書,筆鋒遒勁利落,灑脫率性,又帶着點瘦金體鋒芒畢露的感覺,如鐵畫銀鈎。

跟少女那工整娟秀的字跡并排在一起,莫名賞心悅目。

邬荔×陸京浔。

“字寫的都很不錯!”

這次,熊永安沒有再吝啬誇獎,“這麽漂亮的字,卷面分肯定丢不了,大家要多向這兩位同學學習學習!”

又對着底下發表了一番“團結友愛互幫互助”歡迎致辭後,他才想起給兩人安排位置,眯着眼看了下教室座位布置。

班上原先有五十四個人,分了四個大組,前三組均勻地分配了十四個人,而且同桌都是同性匹配。現在邬荔和陸京浔的到來,一下子就讓班上男女生的數量都變成奇數了。

思索片刻,出于強迫症,熊永安沒将兩人拆開,大手一揮:

“你們兩個就暫時先去第四組最後一排坐着吧。”

……

“嗨,哥們。”

兩人屁股剛挨到觸感冰涼的凳子,生性自來熟的王兆诩就側着半邊身子,扭過頭,龇牙咧嘴笑得一臉燦爛:“你真是國外轉學回來的啊?”

陸京浔正垂眸将書包塞進桌肚裏,聞言掀起漆黑眼睫,瞥男生一眼,淡扯了下嘴角,好整以暇道:“嗯。我也不至于僞造學籍吧。”

“嘿啊,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兆诩抓了把頭發,“這不是好奇嘛。”

想起來什麽。

陸京浔偏頭,十分客氣地詢問道:“同學,請問你有紙巾嗎?”

沒想到他會那麽快就cue到自己,邬荔一怔。但很快反應過來,她溫溫吞吞地應了聲:“有,我拿一下。”

邬荔把她那白色書包從桌肚裏抽出來一半,從側邊口袋裏摸索出來一包印花手帕紙,遞過去。

陸京浔禮貌地捏住邊緣,輕扯一下,修瘦明晰的指尖便将這小方塊勾進了掌中,他随意地揚了揚:“謝了啊,下次還你。”

中國人的下次往往就是沒有下次,更何況小小一包紙巾。

邬荔也沒在意,輕嗯了一聲。

看着陸京浔拆開那包紙巾放入書包的動作,王兆诩好奇心又騰地冒出來,锲而不舍地套近乎:

“話說你怎麽突然又回國讀書了,是外面的世界不夠好玩嗎?”

将紙巾塞進去吸水,陸京浔敞着一雙無處安放的長腿,穩當地踩在前面橫杠上,才終于空出點心思回複。

他吊起一邊清隽眉梢,往上勾着的尾音淬着點少年特有的銳氣:“回歸祖國母親的懷抱,這不是很正常嗎?”

這話冠冕堂皇到無法反駁,王兆诩沒辦法繼續探究下去,只好換了個話題:“你這身衣服還挺帥。”

他看着陸京浔身上那件打眼的橙赭色T恤,思索着如何天花亂墜地贊美一番,但憋了半天都沒憋出來一個屁。

邬荔沒閑着,将書包裏裝着的東西一一拿出來,聽到這話時,她餘光瞥了下那晃眼的橙色。

指尖拽着個筆記本,略一晃神,突然就想起來她那高一的校服。

橙黃色的,上面幾道綠色的反光條紋。

好在原來的那個學校不強制要求穿校服,不然學生遲早會揭竿起義,因為據說套着那校服上街可以完美融入某個職業角色當中。

苦思冥想許久,王兆诩決定從誇特征入手:

“這顏色可真不錯,你穿着就像……”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一個輕淺的溫軟嗓音截斷——

“環衛工人。”

“……”

陸京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