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吳婆子谄媚的聲音格外響亮:“太太來了,給太太見禮,奴婢這就前去禀報。”
“咚咚咚”,吳婆子敦厚的身子,将地面踩得驚天動地,“許姨娘,文氏,還不趕緊出來迎接太太!”
許姨娘一頭從淨房裏紮出來,灰撲了一臉一身,手上拿着半濕的衣褲,瞪大雙眼如陀螺般亂轉。轉了幾圈,猛地在箱籠前停住,打開蓋子,一股腦将衣褲塞進去,死死壓上蓋子,又一個旋身,朝着隔間奔去。半途中,她見到窗棂半開,又一頭紮回淨房,裏面罐子木盆哐當,水流嘩啦。
文素素看了眼許姨娘,便收回了視線,挪着下床,取出半濕的亵褲套上,再系上布裙。
吳婆子吆喝完,颠颠奔了回去迎接張氏。文素素慢步到隔間塌幾上坐下時,張氏已在屋外廊檐上說道:“瞧你手忙腳亂的,成何體統!”
“是是是,太太教訓得是。”吳婆子點頭哈腰賠不是,上前打起了簾子,恭迎張氏進屋。
文素素手搭在小腹上,撐着塌幾作勢起身,起了一些,又坐了回去。
張氏臉色沉了沉,盯着文素素冷冷道:“既然你身子重,就坐着吧。”
關在屋子裏,好吃好喝伺候,到時養得膘肥體胖,肚子裏的哥兒也白白胖胖。
孩子大了不好生,死活與她有何幹系,人死了,照契書多給十兩銀子而已。
至于入陳氏祖墳,難道她一個典妻,還能與主子葬在一起不成。到了下面,依舊是伺候人的下賤命!
張氏眼皮耷拉下來,在文素素身上來回掃視,看到她蒼白憔悴的面色,心裏暢快,嘴上卻很是不客氣,厲聲道:“你瞧你這副模樣,過得比主子都要好,半晌午還給你加了道湯水,看上去病恹恹,像是虧待了你似的!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虧待到了肚子裏的哥兒!”
文素素眼睑微垂,張氏見她不敢頂撞,不屑撇嘴,身子轉動,似乎在尋找什麽,喊道:“許姨娘呢!你是如何伺候人的!”
許姨娘從淨房裏,邁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來。
不出來更糟糕,淨房裏亂糟糟,血腥氣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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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見許姨娘渾身上下灰撲撲,狐疑地道:“你躲在淨房作甚!許姨娘,你去了何處,弄得一身灰!”
許姨娘平時完全不怵張氏,只這次的事情太大,她嗫嚅着解釋:“我就在淨房......幫着收拾......”
張氏更加懷疑了,她與許姨娘一向不對付,彼此了解得很,許姨娘的反應,一看就是心虛。
“讓開!”張氏疾步走上前,厲聲呵斥擋在淨房門邊的許姨娘。
許姨娘驚惶擡眼,下意識朝着文素素看去。
張氏鼻翼翕動,道:“哪來的腥氣這般濃.....”
“哐當!”
一聲巨響,驚得張氏猛地回頭,看到陶雁燈盞碎裂在地,火麻油在地面上蔓延開,腥氣飄散在了空中。
火麻油用麻子做成,氣味腥,臭,張氏向來嫌棄,只用加了香料的銅枝蠟燈。
張氏擡手捂住口鼻,惱怒道:“好好的一盞燈,被你給打碎了。既然如此,晚上你也別點燈盞,天黑就上t床去歇息!”
文素素一聲不吭,任由張氏怒斥。
吳婆子在旁邊張牙舞爪道:“許姨娘,你還不來收拾,杵在那裏跟個木頭樁子一樣,臭到了太太,你該當何罪!”
許姨娘咬了咬唇,走上前前去撿碎裂的陶片,聞着火麻油的氣味,暗自長舒了口氣。
好險!
許姨娘對文素素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她那氣定神閑的架勢,自己拍馬都趕不上!
張氏被攪了一通,燈油的氣味熏得人頭暈,她一時忘了淨房的事。
這時,張氏身邊貼身伺候的武嬷嬷急匆匆進屋,喜氣洋洋道:“太太,老爺回來了,在正院等着太太呢。”
張氏跟着一喜,忙朝外走去,抱怨道:“老爺怎地這時回來了,沒差人回來知會一聲?”
武嬷嬷道:“老爺趕得及,一回來就尋太太呢。”
張氏似乎笑了聲,與武嬷嬷走遠了。吳婆子朝着許姨娘撇了撇嘴,捂着鼻子,一扭身離去。
許姨娘跌坐在地,拍着胸口,後怕地道:“吓死我了!多虧你機靈。不過,你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害怕無用,文素素趁亂将放在塌幾角落的燈盞推到在地,并沒有把握将張氏岔開。
讓張氏沒再繼續追究下去的重要緣由,是因為陳晉山回來了。
文素素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就是死,她也要拉上陳晉山陪葬。
陳晉山回來,又帶了另外一重麻煩。以他先前看她的眼神,不出意外的話,定會來東跨院。
許姨娘也想到了陳晉山,她驚跳起身,握着燈釺不安道:“老爺,老爺要是來了......老爺一定會來,那該如何是好,老爺鼻子靈得很,他還會對你起......”
“給我。”
文素素打斷了許姨娘,朝她伸出手,平靜地道:“給我。”
許姨娘愣住,低頭看向手上的燈釺,愣愣遞了過去。
燈釺是一根細鐵絲,用來挑燈芯,頭尖,糊滿了燈油。
許姨娘怔怔望着文素素比劃燈釺,莫名感到後背發寒,難以置信的念頭一閃而過。
文素素随手放下了燈釺,半濕不濕的褲子套在身上,很是難受,她撐着站起身,塌上留了道淡紅的痕跡。
“我之所以不動,也不大說話,就是因為這個。”
文素素指着塌幾說道:“怕沒用。”
許姨娘想笑,臉頰扯了扯,卻笑不出來,沮喪地道:“我怕得很。我怕窮,怕死,我還想好好活着呢。”
文素素沉吟了下,問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如何做,才能好好活着?”
許姨娘被問得愣住,一時答不上來。
是啊,想得倒輕巧,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哪怕她生了兒子,只要張氏在的一天,她始終是妾,兒子只能叫她姨娘。
黃通判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兒子除非能有出息,官做得比黃通判還要大,能替她請封诰命夫人。
陳晉山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兒子總不能從天而降。
張氏與她水火不容,明裏暗裏為難她,指不定哪天張氏将她随手發賣出去,那時她會淪落到更慘的境地。
其實許姨娘心裏清楚得很,陳晉山靠不住,絕不會護着她。只是她不敢承認,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她就徹底沒了盼頭。
許姨娘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氣神,默不作聲低頭收拾。
文素素沒再多問,回了卧房。
天一點點黑下來,許姨娘從竈房提了飯食回來,文素素見她緊抿着唇,恨意濃得快藏不住,問道:“怎地了?”
許姨娘恨恨道:“我見到了貴子哥,貴子哥問我拿銀子。貴子哥家裏沒了人,平時賺的月例,全放在我這裏,讓我替他保管着,自己只留幾個大錢傍身。老爺怪罪貴子哥車沒趕好,将貴子哥打了板子不說,還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何三貴存在許姨娘這裏的月例,她定是下意識占為了己有。何三貴既然願意給她,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文素素自不會多言。
不過,文素素想了下,問道:“貴子跟着陳晉山去府城,又急急忙忙回了縣城,你可知道出了什麽事情?”
許姨娘道:“貴子哥說老爺這些天脾氣暴躁得很,好像是因為京城的大官來吳州府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事,貴子哥也無從得知。前些時日老爺趕着回來,是取銀子送給黃通判。今天回來,是老爺得了消息,京城的大官晚間到茂苑縣了,會歇在“仙客來”,老爺得親自前去伺候。”
文素素只略微想了下,很快就下了決斷:“許姨娘,你想不想要報仇雪恨?”
許姨娘楞住,她不明白,文素素怎地突然轉了話題,不解問道:“如何報仇雪恨?”
文素素道:“你去将貴子叫來,我再仔細同你們說。”
許姨娘心想何三貴這些年在陳氏當差,陳晉山張氏待下人都刻薄,苦頭吃得不比她少。
這次他也氣得不輕,能出口惡氣,他肯定願意。
許姨娘當即起身,道:“我這就去,院牆低,我不走大門,也能出去。”
文素素說好,不緊不慢用完了飯,許姨娘回來了,道:“貴子哥說,等到吳婆子睡下之後就來。”
夜色漸濃,竈房那邊也逐漸沒了聲響,吳婆子開始打起了鼾。
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文素素聽到許姨娘前去開了門,低聲喚道:“貴子哥。”
何三貴進了門,文素素從隔間走出去,開門見山道:“你可知道,京城來的是什麽大官?”
何三貴先前只聽許姨娘簡單說了兩句,防備地道:“我并不清楚,知曉得是貴人。你想作甚?”
文素素淡淡道:“報仇啊,我們三人都要報仇。我不甘心,許姨娘不甘心,你呢?你可甘心?”
何三貴本來比較謹慎,只不但許姨娘挨了打,他也挨了打,還被罰了月例,心裏的不甘與憤怒,就壓不住了。
“我不甘心!”
燈盞碎了,正屋沒有點燈,一片黑暗。
文素素看不清楚何三貴的神色,從他幾近咬牙的聲音裏,聽到了他濃烈的憤恨。
“好。”
事情緊急,文素素沒再廢話,飛快說了打算與安排,“這是絕佳的時機,錯過就難了。你敢不敢去做?”
是時機,也是一場豪賭。
贏了,以後會如何,現在她考慮不到那麽多,總比她現在的處境要好。
輸了,她還有燈釺,能殺人,殺人償命也不虧。
許姨娘緊張得連呼吸都停滞了,何三貴也一時沒有回答。
黑漆漆的正屋裏,靜得落針可聞。
文素素沒有催促,只聽到何三貴呼吸漸沉,啞聲道:“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