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秦娘子食鋪前鋪後院,後院臨河,竈房後與西側小巷各有一間門進出。小巷清淨些,秦娘子免得看熱鬧的閑人湊上來問東問西,攙扶着文素素經此進入,方四則回了鋪子忙碌。
小院三間正屋,左右側是廂房,與竈房隔着小小的天井。天井裏角落有口井,種着幾顆桂花與石榴樹,樹不算粗壯,望去滿眼的綠。
秦娘子将文素素安置到東廂房,道:“西廂房做了庫房,還有方四住着。方四獨自在做工養家糊口,妻兒都在鄉下,他人老實,你放心。”
東廂房擺着一張床,破舊的桌凳,看上去空蕩蕩,想必是經常灑掃,屋子裏很是幹淨。
秦娘子讓文素素先歇着,走了出屋,很快抱着舊被褥回來,在她身後,跟着一個低頭耷腦,斷了右臂,年近六十的老漢。
老漢左手提着水桶木盆,颠簸着走進屋,放下東西後,一聲不吭轉身離開。
秦娘子将被褥放在床上,盯着老漢出去的背影,道:“你無需理會老陳,他就是這個德性,十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
看年紀,秦娘子不過四十歲出頭,文素素以為老漢是她的爹,聽她話裏的意思,老陳應當是她的夫君。
秦娘子頓了下,譏諷地道:“他若不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斷臂瘸腿,我也當不了這個家。男人再沒出息,在自家女人面前都是天,除了.....”
看來秦娘子也有滿腹的辛酸,她沒再說下去,文素素更不會主動詢問她的痛處,走上前接過被褥,感激道:“前面鋪子生意忙,我沒事了,自己來就是。”
鋪子正是忙碌的時候,秦娘子見文素素比先前要精神些,前去竈房拿了兩只包子一碗湯進屋,便趕着出去張羅生意。
文素素鋪好被褥,打水洗漱了下,吃了包子,湯,填飽了肚子,稍許放松下來,身上被拖拽出的淤青,這時開始隐隐作疼。
屋外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絲,打在樹葉上沙沙響。
雨天天色暗沉,屋內也昏昏暗暗。文素素摸着懷裏餘下的銀兩,賣豬後布置靈堂,置辦棺椁,尚餘下不足三兩銀。
許梨花處還有屬于她的近四兩銀子,如今她下了大獄,這幾兩銀子估計也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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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并未多想,現在看不到太遠,也容不下她看太遠。甚至,她連明天都看不到。
不過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贏不了,争取同歸于盡。
倦意襲來,文素素上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文素素被腳步聲驚醒,她倏地睜開眼,發現外面已經一片漆黑。
雨還在繼續下着,木屐踩在地上踢踢踏踏,木門吱呀推開,一股濕撲如,豆大的燈光在門口氤氲。
秦娘子走進屋,放下手中所提的燈盞食盒,轉頭看到坐起身的文素素,笑道:“先前見你睡得沉,便沒喚你起來。餓了吧,快來吃些東西再睡。”
文素素難得好眠,身體輕盈不少,道謝後,穿上外衫下了床。
秦娘子從食盒裏拿出包子與羊肉湯,道:“你小産了,照說該坐小月子。只咱們沒那個命,歇不了,買不起補身子的好東西。下雨天冷,喝碗羊肉湯,正好暖暖身子。”
“秦姐姐。”文素素沉默了下,道:“你比親人待我還好,我就厚着臉皮叫你一聲姐姐了。”
秦娘子爽朗笑起來,道:“都是鄰裏之間,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叫我一聲姐姐,我高興還來不及。”
文素素拿了一兩銀子出來,硬塞在了秦娘子手中:“秦姐姐,你待我的大恩,我無以為報。銀子請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實在沒臉繼續住下去。”
賣豬辦喪事,還是秦娘子幫着在操持,知道文素素還剩下多少錢,心道她幸好将錢揣在了身上,不然燒成灰燼的宅子,銀子估計也尋不回來了。
秦娘子無論如何都不肯要:“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以後你還要過活,快快收好。”
除卻秦娘子的仗義,她一個金饽饽住在這裏,不知會帶來多少麻煩。
秦娘子開門做買賣,要應付差役,閑漢混混,文素素清楚裏面的艱難。
比起行腳店,還是秦娘子這裏暫且住着穩妥些,算上住宿飯食的錢,一兩銀子着實太少,文素素堅持要她收下。
時辰不早,羊肉湯涼了會腥膻,秦娘子斟酌了下,便暫且将銀子收了起來,打算以後再還給她。
文素素坐下來用飯,秦娘子坐在一旁陪着說話:“先前你大哥大嫂來了,我替你擋了回去。”
昏黃的燈光下,秦娘子神色很是憐憫,迎着文素素看來的目光,思索了下,還是如實告訴她:“你大哥大嫂聽說了你的遭遇,開口便問值錢的東西可有從火中搶出來。我見他們只顧着錢財,半點沒替你打算的意思,便道了你如今的處境。他們要接你回去,先将我鋪子裏李達的欠賬結清。他們一聽要錢,你小産了,又戴着孝,借口小産婦人不吉利,戴孝更不能回娘家,忙不疊就走了,連看都不來看你一眼。不看還好,要是看了,說不定還真要将你接回去。接回去能如何,還不是得将你再賣掉。”
文素素不關心他們,沉吟了下道:“可還有其他人來找我?”
吳黑狗晚間來過,秦娘子将他打罵了出去。以為動靜鬧得太大,被文素素聽到了,嘆了口氣,将李達與吳黑狗撺掇着要将她典給何員外的打算,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吳黑狗那宗桑,他舔着臉說要娶你,熱孝中成親,你也有個人照顧。我呸,吳黑狗就不是個人,先前的妻子被他折騰死了,成日不是坑蒙拐騙就是偷雞摸狗,就沒個正經時候。窮得叮當響,壞得腳底流膿,再眼瞎的也不會将家中女兒嫁給他。他看上了你,我猜着不是将你典出去,就是要拿你賺錢。你可不要信了他。”
文素素說了聲秦姐姐放心,神色微微一沉。
何三貴未曾前來找她。
吃完飯,秦娘子收走食盒,文素素站起來要跟着前去洗碗,秦娘子忙按住了她:“方四會洗,你歇着吧。”
這時,小巷t邊進出的門,被咚咚敲響,方四從西廂走出來,問道:“是誰?”
“是老子,開門!”一個醉醺醺的聲音,趾高氣揚回答道。
秦娘子神色一黑,咬牙罵道:“好你個吳黑狗,還敢上門來!”
文素素眼睑微垂,拉住秦娘子的衣袖:“秦姐姐,他是來找我的,我去同他說吧。”
秦娘子道:“外面下着雨,你哪能出去。再說吳黑狗能有什麽好事,你別搭理他,我打斷他的腿,看他還敢再來!”
文素素懇切地道:“秦姐姐,吳黑狗既然沖着我來,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總不能次次讓秦姐姐擋着。秦姐姐開門做買賣,吳黑狗又是地痞混混,他來鋪子裏鬧事,秦姐姐的買賣如何能做得下去?我去跟他說清楚,要是他以後再敢來,我就報官。”
方四在門邊與吳黑狗争執了起來,肩膀抵着門,拼命要将他推出去。
文素素見狀向門邊走去,秦娘子一想也是,叫她稍等,忙去正屋拿了舊傘,木屐,氣死風燈等出來,道:“別淋濕了,我與方四都在,要是他敢不老實,你就大聲呼喊。”
文素素一一應下,穿上木屐,打着傘,提起燈走到門前。吳黑狗見到她,咧着嘴笑起來,流裏流氣道:“文氏來啦,你跟着我,包管比李達要強。”
文素素故作鎮定道:“吳黑狗,你休要胡罄!你出來,我要與你說道說道!”
吳黑狗瞧見文素素弱不禁風的嬌柔,酒氣血氣上湧,心口一陣灼熱,嘻嘻笑道:“是是是,娘子說得是,娘子莫要生氣,你生起氣來,真是讓人心都要化了。”
文素素一聲不吭,側身從吳黑狗身邊經過,朝小巷外走去。吳黑狗啜着牙花子,緊了緊油衣,颠颠跟在了身後。
秦娘子拉着方四一起,站在門邊守着,見他們走出了巷子,消失在了黑暗中,不禁擔心得探頭張望:“可不要出什麽事才好。”
文素素走出巷子,按照後院的方向,拐到沿河岸邊,夜闌人靜,惟有風雨聲。
吳黑狗見四下無人,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就要去摟文素素的腰:“哎喲,我的心肝,領着哥哥到這僻靜處,可也是想哥哥了.....”
燈掉在地上,燈釺紮進肉,發出悶沉的一聲,吳黑狗猝不及防,捂住臉,痛得慘聲大叫。
叫到一半,吳黑狗聲音戛然而止,傘尖捅進喉嚨,吳黑狗喉嚨呼哧着,目眦欲裂。
文素素手上用力,吳黑狗不受控制蹬蹬蹬後退,背靠在一顆香樟樹上。
香樟樹下,便是茂苑縣通往京城的運河。河水深,三層高的大船都可輕易通過。
吳黑狗痛得快要暈過去,漸漸喘不上氣。絕望,恐怖,讓他身下一陣溫熱,尿騷臭味溢出。
文素素依舊沉默不語,手上力氣加大,往前面一送一拉。
吳黑狗在殘存的意識中,感到自己快被傘尖刺透,身子軟軟倒下去,噗通掉進了河中。
文素素看都未看,打開傘撐在頭頂,前去撿起快要熄滅的燈籠。
燈籠重新亮起來,文素素朝細雨中伫立着的高瘦人影,平靜地欠身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