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傘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地面汪着的水上,氤氲出紅色的光。

那是吳黑狗身上的血。

殷知晦神色很是複雜,望着文素素眼角斑斑紅痕,像是一顆淚痣。

殷知晦記性好,極擅識人。審案時,連發絲都觀察得仔仔細細。他清楚記得文素素的相貌,這時卻仿佛與她從未曾見過一樣。

問話時見到的文氏,局促拘謹,畏畏縮縮,總是垂頭縮肩。很符合她的“典妻”身份,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膽小無知的婦人。

眼前的文素素,身形挺直,舉止從容立在那裏,好似早就知道他會來,依舊鎮定自如殺人。

文素素擡手,拭去了眼角的血跡,平靜地道:“七少爺,許梨花與何三貴與此事無關,從未想過要謀害王爺與七少爺性命。他們皆是苦命人,還請七少爺高擡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說罷,深深曲膝一禮。

殷知晦垂下了眼睑。

是了,以她的聰明,定已知道他拿住了許梨花與何三貴。

殷知晦沉默片刻,問道:“為什麽?”

文素素聲音平平道:“為了不做母豬。活下去。”

發覺不對勁時,殷知晦讓問川去查李達與文氏,問川很快就将兩人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

文氏家境貧寒,為哥嫂不容,拿她換錢嫁給了屠戶李達。李達連禽獸都不如,賣妻賣兒。

吳黑狗也一樣,貪婪無恥,欺負孤苦無依的寡婦,厚顏無恥欲行不軌。

他們都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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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起初就認為,何三貴放火給馬下巴豆,并未存着要殺他們的心思。

何三貴供稱,他們根本不知道京城前來的大官是誰,只是想要借此機會讓陳晉山倒黴。

陳晉山果真倒了黴,被拿進大獄。何三貴供詞含糊其辭,一是受了驚吓,二是他的見識淺薄,壓根沒弄明白裏面的彎彎繞繞。

殷知晦卻聽懂了。

僅僅是憑着陳晉山的反應,便猜測出了外面大致的局勢,确定黃通判鄭知府他們犯了事。

雖然不了解具體案情,卻足以看出背後主使之人文素素的果決聰慧。

殷知晦嘴張了張,最終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的本意,是問文素素為何要這般急迫動手。等他們都離開之後,以她的聰明,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将李達與吳黑狗都除掉。

她早已被逼到退無可退,從陳氏出來,豺狼虎豹就圍在了她身邊,恨不得将其分食。

李達迫不及待将她再次典出去,李達早上剛死,吳黑狗晚上就上門來鬧事。

可惜,沒了李達吳黑狗,還有其他人。得人好心收留,她能替何三貴許梨花撇清關系,定不會忍心讓秦娘子這個恩人鋪子的買賣做不下去。

殷知晦再一想,其實她的回答,并沒理解錯誤。

不願再被典出去生子,想要活着。

逼迫到無路可走,幹脆魚死網破。

春雨沒完沒了下着,文素素沉靜地站在那裏,嘴唇與臉色一樣蒼白。他知道她并非因為害怕,而是冷。

殷知晦神使鬼差問道:“你的身子可還好?”

文素素搖頭,又點頭,“有勞七少爺關心,不太好,尚能撐一撐。”

殷知晦感到前所未有的為難,按理他應當将她抓回去,按律處置。

可是,她何錯之有?

“以後,你有何打算?”殷知晦終是問道。

文素素擡起了眼,朝他深深福下去,波瀾不驚的眼眸中,終于泛起了陣陣鮮活,靈動如春。

“我并不知道,毫無頭緒。活着才有以後。待遇到難關,再繼續硬闖過去。”

殷知晦嘴角不知不覺也浮起了笑意,他輕輕颔首,“你這句話說得極是,活着才有以後。只是,以後你闖難關時,莫要再殺人。”

說到殺人時,殷知晦的聲音已經變得嚴肅,文素素鄭重應是,“我不會,殺不完。”

殷知晦微微嘆氣,是啊,殺不完,還有無數的困難等着她。

她身份低微,生得太惹人眼,除非躲起來不見人。如此活着,與流放坐牢有何區別?

以她的聰慧,實在是可惜了。

文素素福身告辭,殷知晦望着她緩緩前行,晃悠的瘦弱身子,喚來問川吩咐了幾句,沉吟了下,繼續道:“将吳黑狗處理幹淨,再仔細查查文氏,切記要小心,當作甲等來查。”

甲等便是最棘手最緊要的事情,問川暗暗吃了一驚,不敢耽擱,急急轉身沒入了雨夜中,山詢與護衛簇擁着殷知晦離開。

文素素走進小巷,燈盞燈油燒盡,終于滅了,四下一片黑暗。她緩緩舒出口氣,腳步變得輕快,将手上一直暗中緊拽着的燈釺,插進發髻中。

她一向拼盡全力,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認輸,更不會以這樣粗糙的手法殺吳黑狗。

她是殺給殷知晦看。

初見殷知晦時,文素素便發現了他很幹淨,且聰明過人。

拿出自己的實力,讓他高看一眼,比起柔弱可憐更有價值。

坦誠面對,主動擔事,替何三貴許梨花求情,展現她的善良,欺君子以方。

欺不了,就再拼一次命。

文素素剛走到門邊,秦娘子便急切奔了出來,抓住她的雙臂上下打量:“你沒事吧,哎喲,我可擔心死了,沒聽到你的動靜,我正準備讓方四與我一道出來找你。家中只有一只燈盞,我讓方四去準備火把了,哎喲,你瞧你,身上都濕了,快快進屋歇着.....”

秦娘子一疊聲說個不停,文素素微笑着,随她進了屋,道:“秦姐姐,我沒事了。吳黑狗被官府抓進去了,他犯了那麽多事,估計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官府?”秦娘子拿着布巾的手一頓,文素素伸手接過來擦拭手臉,輕快地道:“是呢,吳黑狗壞事做絕,總算遭到了報應。有貴人在,官府夜t裏也當值,就怕有人犯事,驚擾到貴人。”

“倒是,差役這些天積極得很,以前鋪子裏有人生事,前去衙門報官,要是不給打點的錢,許久都等不到他們。”

秦娘子高興得很,道:“吳黑狗這個畜生沒了,你總算能安生了。這些時日你別出去,先養好身子再說。”

文素素嗯了聲,道:“秦姐姐,時辰不早,你先去歇息吧,我要等一會再睡。白天前來找我之人是陳晉山的車夫,他告訴我,以前與我同住一個院子的姨娘被帶去了衙門問話。先前我向官府的人打聽了下,姨娘無事了,很快就會放出來。他們怕我擔心,估計會過來同我知會一聲。”

秦娘子只知道陳晉山犯了大事,裏面的就裏她也弄不清楚,人肯定清白無辜,才會被放出來。

她們既然曾同住一個院子,落難之情總有幾分,彼此之間說不定還能互相照應一下。

秦娘子道:“行,你快擦一擦,仔細受了涼。等下出去記得打傘,別再淋濕了。”

放在屋角的傘,在地上流了一灘水漬。傘尖油布被劃破了,破的那一面靠牆放着。

文素素淡然從傘上移開視線,擦洗之後,半開着門,和衣倚靠在床頭閉目養神。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側門響起了敲門聲,文素素迅速下床,打着傘走了出去。

雨比先前小了些,絲絲翻飛。打開門,便看到互相攙扶着,渾身濕淋淋,冷得瑟瑟發抖的何三貴與許梨花。

“出去說。”文素素回頭望了眼院子,方四與秦娘子他們白日勞累,此時都尚在安睡。

文素素輕輕帶上了門,摸黑朝巷子裏走去,兩人不敢多說,忙跟在了她身後。

走了一段路,文素素停下腳步,道:“你們被放出來,以後就沒事了。要是不想再進去,此時就永遠爛在肚子裏,不要再提任何一個字。”

兩人都以為死定了,誰知沒過多久,就被放了出來。

許梨花驚魂未定,點頭如搗蒜,哭哭啼啼道:“不說,打死都不說。文氏,我對不住你,我本不想将你供出來,是殷……”

文素素淡淡打斷了她,道:“你的苦楚我不想聽。我能将你們救出來,你們害怕了,摸黑連夜前來找我,賠罪認錯,怕我報複你們。”

許梨花瑟縮着,不敢再說話了。何三貴頓了下,将她懷裏的錢袋拿出來,遞到文素素面前:“本來被差役收走了,放我們出來時,差役湊齊還了回來。從吳婆子那裏得來的錢,都是你的功勞,花兒不該分,都歸你。”

文素素接過錢袋墊了墊,收了起來。

殷知晦是難得的君子,不讓人提心吊膽等,還心細如發,連被順走的錢都想到了。

權勢,更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東西。

文素素很是随意問道:“你們以後有何打算?”

兩人一愣,許梨花苦着臉道:“連個落腳處都沒有,哪想得到那麽遠。”

何三貴頓了下,小心翼翼問道:“你呢,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文素素擡了擡眉,道:“你們也累了,先去找個地方落腳吧,等歇好了再來找我。”

許梨花趕緊推何三貴,他追上前,急切地道:“文娘子,你若是不嫌棄,以後,以後我們就以你為尊,聽你指派差遣!”

文素素停下腳步,認真道:“我同你們一樣,沒錢沒勢。”

許梨花擠上來,陪着小意道:“你腦子靈光,我們又一同經歷過事,算得上生死交情了。現在我們都沒地方去,你想法子想出路,我與貴子都聽你的,你讓我們往東,我們絕不會向西!”

文素素哦了聲,道:“聽我指派差遣,必須簽定賣身死契,且我也沒賣身的銀子給你們,你們可還願意?”

兩人一下怔愣住,文素素不再多言,把傘給了許梨花,“你拿去打吧,上面沾了死人血,髒了,我不要了。”

許梨花臉色蒼白如紙,手一抖,傘哐當掉地。

文素素思索着要買把更結實幹淨的傘賠給秦娘子,頭也不回穩步離開。

她從不說廢話,更不是在吓唬他們。

她是缺錢缺人缺勢,但她不接受講條件。

因為這些,她應該很快就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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