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文素素回去之後, 一覺直睡到了半下午。

屋外有人說話,似乎怕吵到了她,聲音極輕, 隔着牆聽不甚清。

文素素洗漱後出去,見秦娘子與瘦猴子幾人圍坐在廊檐下。

一個看不出年紀,穿着綴滿補丁, 漿洗得幹幹淨淨灰粗布衫裙的瘦弱小娘子,呆呆坐在秦娘子身邊,不知她是聽得愣神, 還是本就木讷。

“老大!”瘦猴子耳朵最靈,聽到動靜回t頭,蹭地起身, 動作利落一氣呵成。

秦娘子驚得上身後仰,小娘子更像是受了驚的小鹿一樣, 睜大眼睛看了過來。

何三貴與許梨花落後一步, 一齊跟着站起來, 欠身喊老大,臉與瘦猴子一樣,笑成了一朵花。

秦娘子猶豫了下,拉了小娘子一把, 起身見禮。

文素素伸手攬住了秦娘子, 叫了聲秦姐姐, “鋪子裏可還好?”

“鋪子裏沒事,這個時候得空,我帶棗花來尋你說說話。”秦娘子臉上堆滿笑, 順着文素素坐下來,指着棗花道:“這就是棗花。棗花, 快給文娘子磕個頭。”

棗花雙腿一彎就要跪,文素素趕緊拉住了她,“地上髒,快起來。”

瘦猴子立在後面,緊張掃視地面,擡頭不滿地瞪向何三貴與許梨花。

都怪他們,留在家中卻偷懶耍滑,不好生做事,讓老大嫌棄了!

何三貴與許梨花被瞪得莫名其妙,不服輸瞪了回去。

狡猾的賊猴,跑得飛快,搶着去老大面前露臉,出門耍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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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大方,他早先吃過天底下頂頂美味的刀魚馄饨,中午他們煮了一些,他跟惡狗搶食一樣,又吃了一大碗!

文素素沒搭理幾人的眉眼官司,讓何三貴與瘦猴子下去,留下了許梨花在一旁說話。

秦娘子感激地道:“你讓許氏送了馄饨來,這刀魚貴得很,你也沒得幾只,身子還弱着,該留着自己吃才是。只你想着我,我再拿回來,就生份了。恰好鋪子裏買了些新鮮羊肉,我拿了些來,你拿去炖了補一補。”

有來有回,秦娘子并非貪心之人,文素素也沒與她客氣。

現在的天氣羊肉放不住,文素素接連忙碌,身子太過疲憊,準備再好生歇息一晚,對許梨花道:“拿去炖了晚上吃。加些陳皮進去煮,去腥膻。”

許梨花中午才吃了刀魚馄饨,晚上又有羊肉吃,就是生了兒子的時候,都未曾這般豐盛過,她高興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急急道:“時辰不早了,貴子哥比我擅長茶飯,我讓他先去炖着。”

秦娘子看着許梨花走遠,收回目光,感慨萬分打量着文素素。

不過短短時日,她雖荊釵布裙,眉眼依舊,同畏畏縮縮跟在李達身後,走進鋪子的她已判若兩人。不僅瘦猴子他們對她服服帖帖,連自己都下意識變得恭謹。

她去衙門告狀,何員外吃了挂落之事,來鋪子裏的好些客人在嚼舌根,說她肯定被貴人看上了。

秦娘子起初還辯解幾句,後來就幹脆任由他們說去。

被貴人看上,總比被他們惦記上好。

秦娘子知道文素素忙,她也得早些回去張羅買賣,便沒再耽擱,徑直說起了正事。“我聽了你的主意,去找大哥大嫂,說是要過繼棗花。大哥大嫂想靠着王舉人發財,起初還拿捏着不答應。我怕他們收了王家銀子就來不及了,趕緊告訴了棗花。棗花這次立了起來,去找大哥大嫂吵。哎喲,”

她撫掌笑起來,贊賞地看着棗花,“以前棗花悶聲不響,沒曾想她比我還要厲害。你猜她如何讓大哥大嫂改了主意?”

棗花被說得羞澀一笑,笑到一半便垂下了頭,眼眶一紅,黯然道:“爹娘罵我忤逆不孝。”

秦娘子眉眼一齊上挑,冷聲道:“忤逆不孝,我呸!他們就不是人。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就是放屁!”

“棗花同大哥大嫂說,要是把她許出去沖喜,她反正活不了,要拉着全家一起死!”

秦娘子看向文素素,複又笑起來,嘆道:“這女人啊,受苦受罪,受了委屈,總是折磨折騰自己,投河上吊一死了事。都不拿你當人看了,死也白死。還不如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幹脆來個痛痛快快!”

文素素靜靜聽着,想到馄饨鋪子的閑漢混混,與秦娘子大哥他們一樣,外強中幹,只能欺負婦孺弱小。

棗花來了狠勁,他們就害怕了,真拼上了命,他們不死,也得被咬下一大口肉。

好吃懶做與貪生怕死連在一起,他們舍不得,惜命得很。

文素素拍了拍默默垂淚棗花的肩膀,道:“別哭,別怕。你做得很好。”

棗花拼命點頭,忙抹去了眼淚:“我不怕。就是傷心。”

秦娘子安慰了棗花幾句,冷笑道:“大哥大嫂今早前來找我,舔着臉說了一堆場面話。真當人都如他們那樣蠢,話裏話外,不過就是要錢。我呢,也看明白了,他們能答應,也不全因棗花要拼命。他們想着我能拿出銀子來,我告訴他們是借,借了總得還,鋪子能賺大錢,眼紅着呢。他們終究是棗花的爹娘,兒子是棗花的親兄弟。哄着棗花,多少能撈點好處,說不定還能将鋪子占了去。”

棗花急道:“嬸娘,我不會!我不會給!一個大錢都不給!他們要我的命,我不想死,我不給他們!”

許梨花交待完何三貴回來,聞言插嘴道:“棗花,你可別心軟!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爹娘兄弟從沒拿你當人看。你家住在縣裏,未出閣的小娘子,瞧你這身衣衫,啧啧,還有你那頭繩,都打了好幾次結。一個大錢都可以買好幾根頭繩了,可見你這家人,還不如我呢!”

棗花難堪不已,悄然要藏住衣衫上的補丁。只補丁太多,如何藏得住,棗花深深垂下頭,粗粝的手指,無意識絞在了一起。

文素素目光淡淡掃過去,許梨花一縮脖子,安分地坐在了一旁。

秦娘子眼神憐憫,勸着棗花道:“嬸娘知道你心性堅定,不會被他們框了去,就是麻煩得緊。等去衙門将契書過了,你搬到嬸娘家中來住,嬸娘就去帶你做兩身新衣衫,買漂亮的頭繩頭花。”

棗花擡起頭,搖着雙手道:“嬸娘,我不要新衣衫,嬸娘也不容易,我能活下來,就感激不盡了。”

文素素溫和地問道:“棗花,你聽秦姐姐的,有不懂的地方,就多問,有事一定不要瞞着,以為是為了別人好,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好過你好心辦壞事。先前秦姐姐的擔心,并非是認為你好了傷疤忘了疼。開門做買賣,要是天天有人上門吵鬧,這買賣還如何做得下去?以後秦姐姐老了,鋪子就要交給你,由你支撐。若是你成了親,還是得顧着鋪子。夫君兒女靠得住,你手就松一些,好好過日子。若是靠不住,鋪子就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棗花雙眼閃亮,拼命點着頭,“我知道,嬸娘就是這樣,嬸娘有鋪子,小叔說不上話。”

秦娘子嗔怪地看着她,旋即笑了,“你說得對,你小叔是在我面前說不上話。說起來,你阿娘其實在家中,也該說得上話。唉,只她蠢得很,她漿洗衣衫,做些繡活賺來的錢,不比你阿爹少。你阿爹每天要吃一碗酒,還不時出去打牙祭,嫌棄你阿娘老了醜了,經常去城南牆根下......”

沉默一瞬,秦娘子肅然說了下去,“棗花,你還是年輕小娘子,都是些腌臜事,本不該說給你聽。你早些知道,也不算壞事。城南牆根下多暗娼,你阿爹不時去那邊找娼妓,賺來的幾個錢,都孝敬了出去。男人吶,管不住,除非咽了氣。你阿爹活着還不如死了,沒了他,你家的日子,還能過得輕松些。”

文素素靜靜聽着沒說話,棗花還有兩個兄弟,他們與親爹一樣,日子就是輪回重複,受苦受罪的,變成了棗花的嫂嫂,侄女們。

棗花怔怔坐在那裏,窘迫又難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文素素道:“棗花,向前看,以後你跟着秦姐姐好生過日子,過去的都與你無關了。”

棗花嗯了聲,忙打起精神,努力擠出絲笑。她的笑,比哭還難受。

花一樣的年紀,灰撲撲的日子。

太陽漸漸西斜,秦娘子拉着棗花起身道別,“天色不早了,我還得回去做買賣。”

文素素将兩人送到門邊,秦娘子忙輕輕推她,“你快回去,起風了,別傷了身子。”

文素素說好,目送她們走出門,轉身回了院子。

許梨花默默跟在文素素身後,欲言又止。遲疑了半晌,她還是上前,朝竈房看了眼,低聲道:“老大,有件事小的想不好,你可能替小的拿拿主意?”

文素素點頭,“你且說。”

許梨花期期艾艾道:“就是貴子哥......老大知道,貴子哥對小的一直念念不忘。昨日夜裏t你們出去了,貴子哥同小的說,等老大回來,向老大求個恩準,許了我們的親事。”

文素素哦了聲,問道:“那你呢,你可同意?”

許梨花咬了咬唇,鼓起勇氣道:“小的不敢瞞老大,小的現在還不想成親。小的跟着老大吃香喝辣,以後說不定能遇到更好的男人。可貴子哥待小的好,小的又不落忍拒絕他。況且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早些成親好生養孩子。”

文素素認真想了下,坦白地道:“這件事,我實在幫不了你。以後能遇到什麽樣的人,你我都說不準。要是你嫁了,遇到覺着更好的人,你會不甘心,青梅竹馬的夫妻,到頭來變成一對怨侶。要是你不嫁,貴子想要生兒育女,肯定會另娶。他有了妻子家人,對你肯定不會再同以前那般,處處以你為重,你同樣會不甘心。究竟孰輕孰重,你要自己去衡量。”

許梨花煩惱無比,想了下,鼓起勇氣問道:“要是換作老大,會如何選擇?”

文素素耐心地道:“你我不同,這是你的人生,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要你自己過,旁人無法代入。我的選擇,不一定适合你。”

許梨花還想再問,文素素已坐在躺椅上,望着遠方的天空。紅彤彤的夕陽灑下來,她眉目清冷,看上去像是沉靜的湖泊。許梨花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沒敢再上前打擾。

晚飯之後,文素素洗漱過,剛在床上躺下準備歇息,瘦猴子跟猴一樣竄到門邊,興奮地道:“老大,問川,問川來了!”

問川是小公爺身邊得力的小厮,他來找老大,就是小公爺找老大。

他們老大,真當厲害得緊!

文素素忙穿上外衫走到堂屋,問川立在那裏,擡手見禮,上前一步急急道:“文娘子,七少爺吩咐我來接你,要你趕緊走一趟。”

文素素說好,當即往外走去,折了根金盞花枝,将頭發挽在腦後,問道:“可是出了事?”

瘦猴子亦步亦趨跟在了後面,何三貴與許梨花還在竈房收拾,聞聲從竈房裏竄出來,不甘落後緊緊跟了上前。

問川擡手攔住,瘦猴子低下頭,只當沒看見。

文素素擡手揮了揮,三人這才停下了腳步。問川瞥了眼他們,離開一段距離,小聲道:“黃通判死了。”

黃通判死了?

文素素眉毛微蹙,連着死兩個地方大官,看來他們這趟差使,當得很不順當。

他們要是倒黴,她借的這份勢力,就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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