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問川駕着馬車, 領文素素直接去了縣衙牢獄。

牢獄位于縣衙的西側,穿過夾道拐了兩道彎進去,一排石頭砌成的低矮屋舍, 圈在約莫一丈的磚石院牆內。

牢門獄卒換成了京城來的護衛,牢前狹窄的空地上同樣布置着護衛,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文素素四下打量, 以護衛的陣仗與架勢來看,只怕齊重淵也來了。

問川走在前,護衛見到是他, 瞄了文素素一眼,揮手讓他們進去。

牢裏的犯人不知被帶到了何處,在最角落的一間前圍着幾個護衛, 手上提着燈盞照明。

齊重淵的小厮青書肅立一旁,見到文素素, 似乎很是驚訝。

文素素朝他見禮, 青書尴尬了下, 趕忙欠身還禮。

這時,齊重淵擡袖捂鼻,正從牢房怒氣沖沖走了出來,擡眼的瞬間見到她, 同樣怔楞住, 轉頭對身後的殷知晦道:“她怎地來了這裏?”

文素素斂目曲膝見禮, 殷知晦朝她颔首回應,不知說了句什麽,示意她上前。

齊重淵探究的眼神, 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文素素垂首經過時,他的目光緊追不放, 發出極輕呵地一聲。

文素素恍若未聞,越走近,屎尿臭味越濃烈。

石條欄杆上,懸挂着一條打着死結的腰帶。一具目眦具裂,面色發绀,脖頸索溝明顯的微胖中年男人屍首,躺在亂草堆上。

殷知晦一邊觀察着文素素的動作,一邊道:“自缢而亡,護衛發現得遲了,救下來時還沒死透,片刻後方落了氣。”

文素素嗯了聲,護衛親自看守,黃通判的自缢,應該外面傳了消息進來,讓他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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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殷知晦肯定想得到,不用她提醒。

殷知晦問道:“你可有看出什麽奇怪之處?”

文素素不管殷知晦是要考她的真本事,還是想要多角度分析,她按照自己所能得知的訊息道:“蝼蟻尚努力求生,黃通判是達官貴人,下定決心赴死極為不易。尤其是還要躲過看守的視線,穩妥求死。”

死是一瞬間的決定,過了那個節點,求生的本能,讓黃通判不會死得那般堅決。

如文素素所言那樣,除非他不得不死。

殷知晦聽得很是認真,齊重淵的眼神也漸漸複雜起來,一眨不眨盯着文素素。

文素素道:“能讓黃通判一心赴死的緣由,究竟是因為家人,權勢,還是錢財,我就說不清楚了。”

殷知晦沉默了下,吩咐問川道:“收斂屍首。将傳遞消息的嫌犯,帶到仙客來問話。”

牢獄裏空氣難聞,幾人一道走出去。文素素走在最後,齊重淵本來走在最前,他落後兩步,搭着殷知晦的肩膀将他推到了前面,側首對文素素道:“你不怕?”

活人比死人可怕,他們比活人可怕。

文素素恭謹地答道:“怕。”

殷知晦若有若無哼了聲,文素素低垂着頭,充耳不聞。

她并沒撒謊,她是有點怕,怕他們失勢,怕他們不堪倚仗。

齊重淵笑起來,道:“我就說,你一個嬌弱的娘子,看到死人怎麽會不害怕。都是阿愚.....阿愚是他的乳名,親近的人都這般叫他。”

齊重淵朝殷知晦擡了擡下巴,殷知晦頭也不回,負手朝前走去。

“阿愚說,我們陷入了牛角尖,自己察覺不到,旁觀者清,興許能有不同的見解。阿愚找了你來,我還挺意外,你何時與阿愚這般熟悉了?能得阿愚的青眼,難得啊!”

話語輕佻,意味深長。

聽起來很是刺耳,文素素聽得多了,無妨。

文素素斟酌着道:“民婦被人欺負,曾求過七少爺相助。七少爺見民婦略微有些見識,便召喚民婦到了牢獄。”

殷知晦這時回過頭,道:“裏面的究竟,我過後再同你說。現在正事要緊。”

齊重淵沒再多問,翻身上了青書遞來的馬。殷知晦亦上了馬,山詢駕車上前,文素素撩起簾子上了馬車。

仙客來離得極近,幾息功夫就到了。文素素被山詢帶到了一間空客院中,齊重淵與殷知晦坐在了正屋上首,她則被帶到一扇屏風後。

屏風是細絹繡成,前面說話一清二楚,人只能看得影影綽綽。

山詢上了茶點,文素素端着茶水吃了口,閉目養神。

前面很快傳來動靜,有人被帶進屋,“咚”地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王爺七少爺明鑒,在下冤枉,在下什麽都不知道啊!”

文素素聽出了喊冤之人是高差頭,齊重淵一聲厲喝,“閉嘴!好你個混賬東西,還敢喊冤!你從三清觀伍老道手上買了水銀,偷偷放在湯水中毒死鄭啓。鄭啓雖有嫌疑,未經朝廷判定之前,始終是朝廷命官。就這一條,你阖家全族都跑不掉!”

高差頭聲音顫抖了起來,将頭磕得咚咚響,嘶聲喊道:“在下并不知此事,不認識伍老道,更沒害死鄭知府,請王爺七少爺明鑒啊!”

齊重淵似乎惱了,不耐煩道:“伍老道都招供了,鄭啓因為水銀中毒之死,案子清楚明白。給本王打,看他能嘴硬到何時!”

幾聲悶悶的聲音傳來,高差頭慘叫連連。

文素素睜開眼,眉頭緊蹙。

殷知晦是刑訊高手,他卻沒做聲,由齊重淵做了主審。

齊重淵點明了高差頭所犯之罪,卻沒指明他要招供何事。若他不是手高眼低,極為自負,便是他氣昏了頭,腦子糊塗了。

文素素相信齊重淵屬于前者,他身為親王,有自負的資本。

自負過頭就是心胸狹窄,有她在,殷知晦出言提醒,就是當場讓他沒臉。

高差頭的聲音聲音越來越低,血腥臭氣蔓延開。

齊重淵聲音嗡嗡,似乎捂住嘴在說話,“給本王潑涼水,狗東西,敢裝死!”

殷知晦這時終于開了口,委婉道:“他傷得不輕,嘴硬得很,一時半會審不出個名堂。王爺忙了一晚,時辰不早,不若先去歇息,這裏交給我便是。”

齊重淵唔了聲,t起身站起來,煩躁地道:“就沒個消停的時候,算了,就交給你吧。我先回去更洗,唔,臭死了!”

腳步聲響起,齊重淵朝屏風後走來,居高臨下打量着文素素,她低眉斂目,起身曲膝見禮。

齊重淵饒有興致瞥了她幾眼,轉過身對殷知晦道:“人家是嬌娘子,你可要憐香惜玉,別把人吓着了。”

殷知晦只道:“王爺好生歇息,明早我再同王爺細說。”

齊重淵擺了擺手,打了個呵欠道:“你也別太拼,待回到京城,你姑母見你瘦了會心疼,說我讓你受累了。”

殷知晦失笑,齊重淵大步走了出去。

待齊重淵離開,殷知晦吩咐道:“将他帶下去。文娘子,你且出來。”

文素素起身走到屏風外,高差頭已經被帶下去,山詢正在清理地上的血污。

“這裏髒,去我那邊說話。”殷知晦擡腿朝外走去,文素素跟在他身後回了他的客院。

進屋後,殷知晦在案桌後坐下,朝她對面的座位點了點,她道謝後坐下來,問道:“就高差頭一個嫌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頗為郁悶地道:“除了高差頭,還有兩個獄卒。再審,只怕死的人更多,言官那裏麻煩得很。”

文素素思索了下,沒追問他為何不親自審問,道:“我以為,高差頭也沒甚可審之處,他只是個無關緊要,或許被威脅,或許是拿了銀子辦事的小喽啰。前來與他接頭,交待他辦事之人,這個人才是關鍵,估計不是死了,就是被藏了起來。中間缺了一環,高差頭招供了,也無法指認幕後主使之人。”

殷知晦目露贊賞,道:“你所言極是,高差頭是收了銀子。你曾從他手上要了三百兩現銀,我當時就在懷疑,他一個差使頭目,豈能一下拿出這麽多現銀。那時我就叫人盯着他了,可惜沒找到與他接頭之人。去向伍老道買水銀,亦非他親自前往,拿了二十個大錢,差閑漢武大財前去跑腿。這武大財,說起來你也熟悉,你在馄饨店将他打傷,傍晚時分沒了氣。”

文素素訝然,她身體不好,手上力道不足。不然的話,那一碗砸下去,武大財鼻子就得斷掉,哪還有勁沖她動拳頭。她用筷子戳武大財的腰,頂多讓他痛上一陣而已。

殷知晦默然片刻,簡明扼要道:“問川說,武大財回家之後氣不過,将他娘子黎氏揍了一頓,逼着黎氏拿出做焌曹積攢的銀子,前去買了酒肉回家。武大財吃得爛醉,嘔吐嗆到了肺,窒息而亡。”

文素素眉毛揚起,窒息而亡。

這個黎氏,有意思。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情,敏銳地問道:“怎地了?”

文素素搖頭,道:“沒事。七少爺,連續兩個官員死亡,這一切的起因,乃是因為你們前來吳州府辦的差使。能接連讓兩個地方大員死,定是事關重大。你與王爺,只怕也會陷入麻煩。除非解決掉源頭,否則,你們這一趟差使,真真是辦砸了。”

殷知晦愣住,好半晌,他苦笑起來,道:“我以前在刑部當差,剛調入戶部不到半年。”

文素素靜靜聽着,殷知晦有刑部當差的經歷,怪不得是刑訊高手。只他還未擺脫以前的習慣,出了案子,下意識中先要查個水落石出,的确是鑽了牛角尖。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我們此次前來,是查江南道的海稅。江南道轄下的松江府,吳州府,明州府等幾個州府,産蠶桑,紡織興盛。大齊的綢緞布匹,五成都由江南道所出。大齊向番邦所出的絲綢,收入戶部國庫的海稅,一年比一年低,如今只餘立國之初的三成左右。大齊國庫吃緊,海稅這一塊,至關重要。溫先生他們送來的賬目,皆沒查出異樣。”

他指着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賬目,揉了揉眉心,“賬目清楚明白,我與王爺迄今一無所獲。”

文素素看向賬本,對殷知晦他們遇到的困難,并不感到意外。要是能随便查出纰漏,也不會派親王齊重淵與他前來了。

海稅這一塊利益巨大,牽涉甚廣,他們面對的,是鐵板一塊的江南道官場。鄭知府與黃通判,他們興許只沾到了皮毛,被抛出來送死的棋子。

文素素問了兩人的履歷,殷知晦答道:“鄭知府是吉州府人,調任吳州府剛兩年。黃通判同為吉州府人,兩人不同縣,鄭知府到吳州府一年之後,黃通判從茂苑縣知縣升任了通判。黃通判在茂苑縣連做了兩任知縣,比鄭知府對吳州府熟悉。”

這樣看來,鄭知府最早死,緣由就在此了,黃通判比他能得信任。

文素素沉吟了下,問道:“敢問七少爺,這次你們前來江南道辦差,朝廷那邊……聖上要你們查到何種地步?朝廷裏的相爺大官,有多少支持你們?”

殷知晦緊緊盯着文素素,反問道:“文娘子何出此言?”

要是皇帝不全力支持,朝廷重臣在背後添亂,加上鐵板一塊的江南道,這裏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坑。

文素素不願被填進去,路引在手,她考慮是否要提早跑路,遠離這團麻煩。

殷知晦瞥了她幾眼,淡淡道:“文娘子,武大財死了,黎氏可以去衙門狀告你殺人。”

這就是威脅了。

文素素神色微凜,她本不怕官司,殷知晦故意提出來,就是在警告她。他的态度,就是唐知縣判案的證據。

殷知晦話鋒一轉,問道:“你可會看賬本?”

文素素對這個世道的記賬方式不熟悉,保守地道:“我得先看看才知道。”

殷知晦拿了本賬本遞過去,見文素素低頭翻起了賬本,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聖上一心要查清江南道海稅這塊頑疾,出行之前,聖上亦交待我們,要謹慎行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江南道文風鼎盛,從江南道出去的官員衆多,鬧得收不了場,那時只怕是大齊上下都得亂。朝廷的幾個相爺…..他們的心思,我不敢妄言能猜得透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孰輕孰重,他們還是得掂量一二。”

換一張皮依附就是。

殷知晦終究是皇親國戚,對大齊的忠誠毋庸置疑。

文素素嘴上恭敬說是,認真翻看着賬本,心裏卻百轉千回。

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是動蕩得厲害,端看取舍,皇帝會以安穩為上。

齊重淵不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殷知晦這個國公府公子,比起江山社稷,更微不足道了。

除了記賬全部使用文字,文素素先适應了一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開口詢問。

殷知晦很有耐心細致解釋,文素素很快就看完了,弄清楚了大齊收取賦稅的方式。

大齊的布匹出海,收取的賦稅,比銷往大齊本國的要高一成。

大齊有各大行當,糧食有糧食行,花草有花草行。各種布匹面料屬于布行,紡織作坊,布莊鋪子等都納入布行名下。

出海的布運到碼頭,由苦力扛到船上。苦力每扛一次布,便可領到一根标有海稅記號的木簽一根,憑着木簽去布行領工錢。布行則将木簽彙總,送往衙門。

衙門則根據收到的木簽數,核算收取出海的布匹賦稅。

文素素看明白了,只要在源頭數據上動手腳,海稅的賬目,自然查不出任何異樣。

只是要查源頭數據,面對的便是刀光血影。

殷知晦深深凝視着文素素,肯定地道:“文娘子也看出了不對勁。”

文素素擡眼迎着殷知晦深沉的眼眸,面不改色,用春秋筆法道:“賬目清楚。”

殷知晦緩緩靠近椅背,手指點着案幾,道:“這幾天王爺去過很多次碼頭,我也去過。文娘子,明早我們一道前去走一趟。”

文素素爽快應了,起身告辭:“我身體不好,熬不住,先回去歇息,明早才有精神陪着七少爺前往。”

殷知晦嘴角微微上揚,道:“旁邊有空置的客院,文娘子無需來回跑,就在客院歇息一晚。我讓人給文娘子備好更換的衣衫,有任何需要,你吩咐山尋詢便是。”

真是狡猾,這是不放心,要防着她溜走不幹了。

文素素說是,殷知晦喚了山詢吩咐了一通,她曲膝告退,走出了屋。

天際星星璀璨,空氣清涼宜人。

文素素垂眸跟着山詢前往客院,腳步輕盈而愉快。

殷知晦聰明過人,如今困在江南道,算是接納了她。

齊重淵貴為親王,志大才疏。

權勢富貴險中求,機會就在眼前,她當然不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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