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京城京畿空前絕後的熱鬧, 商隊來往絡繹不絕,一車車的糧食,炭火, 禦寒的皮子等送往京城。

在冬至來臨時,十餘年未見的雪災,終于高一段落。

傷亡家人的哭泣, 一座座壘起來的新墳,都被掩蓋在劫後餘生的歡慶中。在朝廷的大力赈濟下,再強調一家一戶的得失, 實屬是不懂事,不着眼大局,給人添堵添亂了。

尤其是各種報對聖上, 一衆官吏的誇贊,從最初的文章, 到瓦子裏說書先生的講說, 最後再搬到了戲臺, 真真是熱熱鬧鬧花團錦簇。

趁着歡慶祥和,又值冬至時節,朝廷即将對一種官員進行嘉獎,封賞。

瓦子裏的戲, 唱得愈發熱鬧了。

桑家瓦子是京城最大的瓦子, 十二時辰燈火通明。各種戲, 小唱,說,舞, 關撲,相撲, 瓦子裏應有盡有。

瓦子裏各大棚有自己的戲班,各種戲曲種類繁多,除了小唱之類,還有主要逗人發笑的各種戲,如酸劇,哮劇。除此之外,也有來自大齊各州府,走街串巷,偶爾在京城登臺唱幾場的外地戲班。

最近京城有幾家外地的戲班,在瓦子裏登臺時,唱出了一些小名氣。

其中一家專演滑稽戲,行內稱作“雜扮”的紅家班,班主叫紅芍藥,她原是女相撲,年紀大了之後,便改唱滑稽戲。她的嗓子很是一般,只是形态很是逗趣,上臺時還未開口,舉手投足之間,便能逗得人發笑。

紅家班在大象棚唱了五六場,不敢說每場爆滿,在寒冬臘月,京城又遭受過災害的情形下,象棚裏坐滿了大半的客人,紅家班已算作很是了不得。

這天象棚門前垂下來花花綠綠的紙上,寫着今日的劇目。棚子裏的夥計扯着嗓子賣力吆喝:“紅家班今朝新劇,只需兩百錢,兩百錢!”

“咦,分豬肉。可是紅芍藥扮屠夫?”

“貴客裏面請,待看過便能知曉!”

上至達官貴人,孔孟聖人,下至走卒販夫,宰相村叟,舉人進士,都是滑稽戲的常客。哪怕曾被官員指責其為“譏議”,滑稽戲卻經久不衰,很是受人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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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芍藥唱得不錯,且進去瞧瞧看。”

趕新奇的客人,陸陸續續坐滿了大半個象棚。

很快,紅芍藥便登臺了,令看客意外的是,她并非是屠夫的短褐粗布打扮,而是如官員那般穿着官袍。

其餘的伶人也很快上來,皆着不同品級的官員裝扮。戲臺中央,則擺着一只草紮的肥豬。

紅芍藥擡起衣袖,威風凜凜來到了臺前,噫籲兮接連嗟嘆,眉眼一起抖動,只一開口,滑稽的模樣,就逗得臺下衆人大樂。

“此豬乃是托吾的吹噓之功,方長得膘肥體壯,吾該分最大最肥碩的部分。”

陣陣鼓鑼琴瑟之後,一個伶人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他的官袍過長,寬大,顯得很是不合身,令他走動時,不是跌跌撞撞。所幸他身段靈活,前仰後俯一番,好險站穩了。

這一舉一動之間,足以見到伶人紮實的工夫,底下看客又是一番叫好,大笑不止。

伶人眉眼歪斜,眼珠咕嚕嚕轉動,将油滑,貪婪的嘴臉表露得一覽無餘:“此言差矣,此豬該大半歸吾所有。”

紅芍藥一甩衣袖,不屑道:“不知所謂!”

伶人再游走幾步,铿锵有力道:“吾日日寫文吹捧,此豬沾染了吾筆下天地之靈氣!”說罷,他作勢去攬豬頭。

紅芍藥趕忙上前阻攔,兩人推拉之間,又惹得看客哄堂大笑。

旋即,又有伶人上了臺,三人之間自是一番争搶。

臺上鬧哄哄,臺下的看客笑成一團,象棚裏熱鬧極了。

溫先生立在雅間,透過卷起一半的竹簾朝外看去,神色不由得微微緊張。

一邊的瘦猴子伸着脖子朝外使勁瞧,呲着牙笑花了臉,歪過頭看到溫先生的模樣,不禁愣了下,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溫先生回頭看去,擡手打開他的手,惱怒地道:“作甚?”

瘦猴子眨巴着眼沖他笑,“老溫,你怎地緊張了?這是你寫的戲文,看客喜歡得緊呢!”

溫先生哼了聲,道:“喜是喜,就是不知他們能否聽懂。”

瘦猴子撇嘴,“怎地就聽不懂了,連我都能聽懂。老大說了,天t底下聰明人多得是,一次沒能反應過來,多兩次他們就懂了,所以不能想着能愚民。你們讀書人......”

溫先生瞪了過去,瘦猴子從善如流地改口,“我沒讀過什麽書,一開始我就看明白了,好笑得很。哎喲,京城的戲,比我們茂苑那小地方,精彩!”

“閉嘴!”溫先生被瘦猴子啰嗦得頭疼,先前的那股擔憂,倒是消散了不少。

此時,底下琴瑟鑼鼓齊鳴,溫先生連忙緊緊盯着了看臺。

紅芍藥不知何時退了下臺,改了一身裝扮,扮做粗鄙的村婦。滑稽戲中最能逗樂的“雜扮”來了,她眉眼,進退,走動之間滑稽的姿态,又逗得底下看客連連叫好。

紅芍藥唱:“各位大官人貴人,何苦搶奪民婦的豬?”

“何處來的村婦,此豬與你有甚幹系!”

“此豬乃是民婦每日喂食養大......”

紅芍藥話還未落音,便被臺上衆貴人官員推搡開,身段柔軟靈活,接連轉動幾圈,倒在地上。

“休得誤了本官争搶功勞!”

“休得誤了本官分豬肉!”

溫先生下意識繃緊了呼吸,瘦猴子卻朝他大大翻了個白眼,老神在在袖手晃着腿,只管看熱鬧。

老大安排的事,何時失手過?

臺上衆人将草紮的豬,已經争搶得草屑遍地,村婦倒在地目瞪口呆。

臺下沉寂了一瞬,有人大聲喊好,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好一個分豬肉!哈哈哈哈!”

終于,有個斯文讀書人模樣的男子,拍着身邊的同伴,捧腹大笑起來。

“哈哈哈,這不是正應和了前些時日報上的熱鬧嘛!”

“真真是沽名釣譽,厚顏無恥之流!”

“京城這般多的亡魂,他們卻在慶賀!”

“窮人的命不值錢啊!”

“街頭的帳篷,只有達官貴人才能進去,無家可歸饑寒交迫之人,連進去歇一陣都不許。”

“那些報上的文章,能寫出來者,羞煞先人,盡谄媚,溜須拍馬,吾輩羞于與此為伍!”

臺下議論紛紛,臺上的戲博得了滿堂彩,象棚趁機宣布,會再加唱兩場。

溫先生長長松了口氣,與瘦猴子離開回了烏衣巷。

分豬肉的戲,很快火遍了京城。

剛剛辦完赈災差使的相爺沈士庵,樞密使崔攆,皇城司秦諒等重臣,也先後去看了。

幾人很是随和,只是評了一翻各人的唱功,臺上的形态。

朝臣官員們各有意見,被揭穿者,懊惱不能言。

畢竟他們的确沒什麽功勞,甚至亦無苦勞,報上的吹噓,秦王府所搭建的帳篷,最後供給了他們出行,甚至各府女眷們出游時歇息之地。

這條花費巨大的錦繡之道,在京城京畿到處是災荒的時候,着實是過了!

報上極盡吹捧之能的福王府,搭建帳篷要“赈官”的秦王府,皆毫無動靜。

聖上身着常服,輕裝簡從出宮,也看了一場分豬肉的大戲。

街頭的帳篷還未拆卸,聖上甚至進去歇腳,嘗了一口香濃的香藥湯。

回到宮裏,聖上召來了沈士庵等重臣到禦書房,君臣幾人私下商議了許久。

冬至到了,朝堂一反常态,并未舉辦宮宴,封賞。

內侍從宮內,領了聖上的旨意,賞了沈士庵,崔攆,秦諒,張府尹,齊重淵,殷知晦等真正出力赈災之人。

宮宴雖取消了,冬至家宴倒如常進行。聖上坐在高臺上,望着底下的一衆兒孫,神色莫名。

筵席後,聖上将三個大兒子,一起叫到了禦書房。

兄弟三人上前見禮,聖上神色平靜,道:“都坐吧。”

幾人按照長幼順序,依次落座。

聖上眼神掃過幾人,聲音平平道:“老大,你府裏有錢,有銀子,這是天底下皆知之事,就無需拿出來炫耀了。街頭的帳篷,拆了吧。京郊墳地添了上百上千座新墳,你的王府卻行如此張揚之事,恐遭天譴。”

齊重治神色大變,急急搶白道:“阿爹,我的王府是在行善,不懼鬼神,無愧于天地......”

聖上目光冷冷直視着他,“你老子還未老糊塗,好生生坐在這裏,還沒到死的時候呢!”

齊重治被噎住,臉色紅了白,白了紅,很是精彩。聖上沒再看他,目光轉向了齊重淵,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很是複雜。

這個二兒子一向虛浮,眼高手低,這幾次出去的差使,都辦得很是不錯。雖說有殷知晦相幫,但他着實長進不少。

聖上話在心裏打了幾個轉,最終道:“老二,這次你的差使辦得還算不錯,以後要繼續勤勉努力。”

“是,阿爹放心。”

齊重淵心情像是浪潮起伏,起起落落,一會開心一會生氣。總地來看,他始終是高興勝過了憤怒,畢竟他得了賞賜,眼下的齊重治挨了罵。

聖上暗自嘆了口氣,道:“老二,要記得兄弟友恭。”

齊重淵臉色撐不住了,很是不情願應了句。

聖上瞥了他一眼,最終未曾多說,看向了齊重浪。

“老三,讀書人是國之柱石,是大齊的脊梁骨。他們脊梁骨不能過硬,亦不能太軟。”

齊重浪眼神飄忽,明顯在躲閃,聖上的聲音就愈發冷厲:“瞧你做的好事,要是他們這次因此得到了獎賞,此例一開,以後豈不是人人效仿!”

齊重浪憋着一肚皮火,道:“阿爹,那就那般嚴重了,阿爹對我不滿,盡管教訓就是,兒莫敢不從。”

這明顯就是齊重淵做的手腳,他不滿沒人吹噓他,要拉所有的朝臣官員共沉淪!

聖上一拍禦案,厲聲道:“混賬!要是大齊上下皆是溜須拍馬,沽名釣譽之流,大齊就斷了脊梁骨!你只看得到自己的那點得失,卻枉顧大局,猶如是瞎了眼,聾了耳!大齊的祖宗基業,悉數毀于爾等之手!”

齊重浪見聖上真正發怒,耷拉着腦袋不說話了。

齊重治看了他一眼,這時他們是難兄難弟,反正誰也不說誰。

倒是齊重淵,次次出盡風頭。瞧他那副得意的嘴臉,恨不得将他臉皮都撕下來!

這次他們從一開始到頭來,得到無數誇贊,眼瞧着就該得到獎賞。

誰知,突然冒出那個該死的分豬肉大戲!

不對啊,齊重淵一直在外當差,而且他一直愚蠢無能,何時變得這般機敏能幹了?

齊重治能想到的事,齊重浪也想到了。

齊重淵背後,有真正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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