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周王妃與秦王妃的馬車一前一後到了福王府。兩人年節宴請時經常能碰面, 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一起随着伍嬷嬷沿抄手回廊進去,見到她臉上的傷, 一致未曾做聲。
進了暖閣,伍嬷嬷客氣地道:“兩位王妃請見諒,王妃身子不好, 要稍微等一等。”
丫鬟奉上了香茶,秦王妃道:“嬷嬷,我就是聽到三弟妹出了事, 前來看看她可好,可有什麽需要幫忙之處。如今三弟妹身子不好,要是她要為了見人, 忍着不适起來,就成了我們的罪過了。”
周王妃随即一臉不忍擔憂, 道:“是啊, 大嫂說得是。三弟妹本該好生歇息, 嬷嬷領着前去瞧上一眼,見到她無恙,也就安心了。”
伍嬷嬷沉吟了下,道:“既然如此, 兩位王妃請随小的進來。”
秦王妃居長, 走在了前, 周王妃落後一步,随着伍嬷嬷走了進去。
福王妃半靠在軟囊上,雪紅側身坐在床沿上, 伺候她服藥。
幾人進屋,雪紅端着藥碗起身見禮, 福王妃掙紮了下要起身,秦王妃忙伸出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關心:“三弟妹快別動。”
周王妃走上前,與秦王妃并排站着,仔細打量着福王妃,聲音哽咽了下,道:“三弟妹受苦了。”
福王妃費力擡起手,拿帕子蘸了蘸眼角,嘴角,有氣無力地道:“不瞞兩位嫂嫂,我的确是受了些罪,馬車翻到了,我在裏面翻滾,當時不覺着疼,只以為自己要去見閻王了。如今,”
她眉頭緊皺,似乎在強忍痛楚,喘息了一下,繼t續柔弱地道:“周身骨頭跟碎了一樣騰。身上疼,心裏也疼。”
伍嬷嬷領着雪紅與丫鬟搬了錦凳過來,秦王妃與周王妃在床前坐下,望着福王妃慘白泛黃的臉,一齊嘆氣。
秦王妃伸出手去,覆在了福王妃搭在小腹的手背上,柔聲道:“三弟妹,我也是女人,知道你失去孩子,心中該有多難受。我知道勸說的話,無論如何都太過輕飄飄,可是三弟妹,身子是你自己的,你得多保重。”
福王妃嘴角浮起凄涼的笑,道:“多謝大嫂,大嫂能這般說,比同情我,可憐我好多了。不過大嫂,我身上生生掉下去了一塊肉,那驚了的馬,騎馬的人,我定要将他千刀萬剮,方能解我心中的恨。”
福王妃的聲音不高不低,她氣力不足,聽上去十分虛弱,只那股寒意,在溫暖的屋子裏,莫名讓人身上發寒。
周王妃道:“三弟妹是親王妃,這件事的确不能就這般算了。相信聖上,朝廷都會查清楚。三弟妹放心養着,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秦王妃說是,“二弟妹說得對,三弟妹無需操心,害你之人肯定插翅難逃,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福王妃長長舒了口氣,道:“兩位嫂嫂都這般說,我就放心了。”
屋子裏呈現出難得的祥和,溫暖四溢。
兩人略微再關心了幾句,便讓福王妃好生歇息,起身離開。
伍嬷嬷拿了禮單進屋,福王妃服了藥,靠在那裏養神,沒去接禮單,問道:“胡貴那邊可有消息?”
伍嬷嬷忙将禮單交給了雪紅,低聲道:“胡貴還未曾回來。王妃可有在秦王妃與周王妃之處,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福王妃道:“她們都是難得的聰明人,無論有無事,既然敢來,就不會露出什麽馬腳。”
伍嬷嬷沉吟了下,勸道:“王妃,秦王妃周王妃前來,小的笨,不懂裏面的關竅,可她們都說得對,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王妃現在還是以身子要緊啊!”
福王妃的□□了起來,道:“她們前來,是表現兄弟友恭,一片和睦。眼下馬上過年了,大齊今年就沒太平過,先是江南道那邊的事情,接着是雪災,眼下好不容易過去了,又發生了這檔子事。比起前面,我這件事,實在微不足道。要是我哭哭啼啼,就是不懂事,壞了祥和安寧的局面。我不能不懂事,得見她們,讓宮內看到我無礙。”
伍嬷嬷禁不住哭了,抹着淚道:“可是,王妃明明就受了傷,怎會沒事。那麽多人看着王妃的馬車倒了,覃太醫那邊一問便能知道,王妃又不是在裝病。”
福王妃聲音低低,緩緩地,清楚地道:“要裝,也不是裝病,要裝作無事。大好的日子,要是家中有個生了病的人,誰還笑得出來。何況,還是件不光彩之事,更不得聲張了。”
“事情就算會水落石出,也不會聲張,就這般無聲無息過去了。”福王妃顫栗了下,聲音冰冷道:“是我太傻,先前沒能想明白,是她們一道前來,我方回過味。比起大齊的喜慶熱鬧,我一個婦道人家而已,算得什麽!養好身子,呵呵,養好了有何用,有何用!”
伍嬷嬷被福王妃突然凄厲的聲音吓住了,她自小看着福王妃長大,在娘家時,福王妃很早就掌家理事,勤學苦讀,學問卓然。當年她就說笑過,要是福王妃身為男兒身,定能高中狀元,為官為宰。
嫁入福王府做了王妃,福王妃仍然有操不完的心,比以前還要忙累。
伍嬷嬷心疼勸說過,福王妃告訴她,這是她的機會。
伍嬷嬷不懂福王妃口中的機會,不過福王妃不願意多說,她也就不多問。
這些年來,福王妃一直很能沉得住氣。伍嬷嬷見她難得發怒,那股子悲傷,沖得伍嬷嬷的鼻子酸楚難忍,跟着流下淚,語無倫次勸道:“是是是,王妃息怒,息怒。只要胡貴回來,小的馬上回禀王妃。”
福王妃她心裏木木的,明知道後悔,發怒不能改變現狀,可她實在撐不住了。
不過,福王妃拼盡全力,讓自己平穩了下來。她眼神直直盯着某處,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在沉思,從先前的狠戾,變成了讓人毛骨茸然的陰森。
“王爺在作甚?”不知過了多久,福王妃啞聲問道。
伍嬷嬷遲疑了下,道:“王爺先前叮囑了幾句覃太醫,便回了前院書房。王妃可要小的去瞧瞧?”
福王妃輕輕搖了搖頭,道:“不用。我累了,先睡一會。胡貴回來之後,你馬上告訴我。”
臨近過年,朱雀大街一帶張燈結彩,彩樓高懸。到了高小丫住的巷子附近,景象一變,夜裏幾乎難見燈光,冷清又破敗。
到了高小丫住的宅子門前,文素素下了車,瘦猴子一個箭步上前,先是貼在門口聽了一陣,擡手敲了敲門,讓過身後的許梨花:“你來。”
門內沒有動靜,瘦猴子再用力敲了下,許梨花開口道:“高娘子,是我,上次來找你做過衣衫。”
說完,兩人便等了一陣。屋內還是沒有動靜,文素素沉默了下,走上前直接推門,破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截別住門的繩子。
“弄開!”文素素下令道。
問川走過去,拿出匕首割斷繩索,推開了大門。文素素大步走進去,四下張望,先到了竈房。竈房的竈膛裏還餘有火星。
文素素離開竈房,來到了東房窗下,道:“高娘子,開門。”
屋裏安靜了一會,接着響起了簌簌的動靜,大門開了。高小丫站在門口,上次見過的婆子端着一盞豆大的燈盞,驚惶地站在她身後。
文素素看着在微弱燈光下,明顯在強作鎮定的高小丫道:“對不住,不請自來。我不是要害你,你哥哥死了。”
婆子手抖了抖,高小丫死死咬住了唇,道:“你來找我作甚?”
文素素道:“問你一些事,提醒你小心些。”她讓許梨花他們都留在了外面,獨自進了屋。
問川他們熄滅了燈籠,門外又是一片漆黑。高小丫不安地望着外面,咬了咬唇,對走向案桌邊坐下的文素素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文素素道:“你知道。你哥哥騎着馬,撞到了福王妃的馬車,福王妃馬車翻了,福王妃已經有了身孕。你哥哥逃走,跳進了河裏淹死了。你哥哥是畏罪自殺。河中結了冰,你哥哥毫不猶豫跳進去,是一心尋死,或者是不得不死。你阿娘嫂嫂侄兒侄女們去了何處?”
高小丫低垂着頭,手摳着衣襟,咬了咬唇,害怕地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文素素幹脆利落地道:“好。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就不多問了。你自己多保重,最好趕緊離開。別人就沒我這麽好說話了。”
高小丫怔怔望着起身要離開的文素素,問道:“你是誰?”
文素素停下來,道:“我是周王府的人,我姓文。”
高小丫神色掙紮,似乎欲言又止。她在花樓迎來送往,最會察言觀色,直覺文素素不會害她。
文素素也不催,知道高小丫有戒心,耐心等着她。
“你可能護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高小丫突然哽咽起來,語無倫次道:“你們這些貴人,鬥來鬥去。哥哥投靠了福王府,他想着能一飛沖天。我見多了,在貴人面前,我們的命都不值錢。哥哥不信,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文素素說是,平靜地告訴她一個事實:“對不住,讓你為難了。我知道你什麽都沒做,但你還是會被牽連進去。”
高小丫的眼淚流了一臉,她随便抹了去,凄然地道:“我就想活着。哥哥想要補償我,想要飛黃騰達。哥哥沒甚本事,想得太簡單了。前兩天,哥哥來找我,讓我跟他離開京城。哥哥像是受了打擊,說是辦砸了差使,被主子抛棄了。我不願意離開,我不想見他們。哥哥給我留了一些錢財,就離開了,說是要帶着阿娘他們去南邊。先前下午的時候,哥哥突然來了,我吓了一跳,哥哥像是乞兒一樣,腳上卻穿了一雙嶄新的靴子。”
她停頓了下,解釋道:“自從哥哥上一次出事之後,我就只能做些針線活,納鞋底辛苦,卻能多賺些錢。我首先就看到了哥哥的靴子。哥哥看到我在看他的腳,他便提起t了衣衫,讓我看看得清楚些,說是主家賞的靴子,暖和得很,比起普通尋常人都要好。主子還賞了衣袍,哥哥說要留着以後穿,只要腳不冷,渾身都暖和了,讓我放心。哥哥還拿了一袋子銀子給我,讓我去南邊,說我有本事,以後阿娘侄兒他們,就托付給我了。我被吓住了,追問哥哥,他卻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很快就離開了。我覺着不對勁,想要趕緊離開京城,只我與方嬷嬷都是婦人,一時半會走不了,準備明日白天再想法子出城。”
宰相門前七品官,貴人府邸都有自己的針線房,要是特意賞給高士甫的衣衫鞋襪,肯定價值不菲。
興許,從針線陣腳上,能看出一些端倪。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是,你們要走不易,尤其是你身上還帶着銀子,要是貿然離開,說不定連命都沒了。”
高小丫慘白着臉望着文素素,鼓起勇氣,一下跪在了地上,哀求道:“娘子,你可能幫幫我,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想好生活着啊!”
文素素伸手拉起了她,“起來。我可以幫你雇車,拿到路引,至于你能走到什麽地方,走到何處,都要靠你的本事了。現在這裏不安全,你先跟我走。”
高小丫茫然無措站在那裏,看着文素素叫來瘦猴子,道:“你找個地方,将她安排好。”
瘦猴子如今在京城混了一段時日,可算是有了門道,嘿嘿道:“老大放心,小的保管見她藏得好好的,不會讓人發現。”
文素素又叫來問川,道:“去府衙,拿到高士甫腳上的靴子。”
問川忙應下轉身走了出去,文素素對高小丫道:“快走!”
高小丫忙拉着方嬷嬷奔進東屋,摟了早準備好的行囊跑了出來,朝着文素素曲膝大禮下去。
瘦猴子走在了前面,領着她們沒入了黑暗中。
文素素四下看了一眼,讓許梨花吹熄燈,走了出去,上車離開。
騾車駛出巷子口,朝西邊大街行去,胡貴的馬車,急急轉進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