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我哥跟我弟長得不大像

第1章 01:我哥跟我弟長得不大像。

2008年春節,我弟剛大學畢業。從市裏單位回家過年,自客運站如流的人群中剝出來的時候,就看到我哥坐在包了漿的小木板凳上,正好聲好氣地低頭給客人擦鞋。

我哥長得五大三粗的,一身腱子肉。脫了衣服腰細肩寬,那是讓所有漢子都羨慕的倒三角形。樣貌随了我媽,棱角分明的,一股子男人味兒,那是女人最喜歡的那型。不過他年輕的時候,在縣城南邊窩棚區那一帶臭名遠揚,打砸搶燒的事沒少幹,不到十五歲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辍學了,是遠近聞名的豺狼虎豹。不管男的女的,都沒人敢招惹他。

此時他正殷勤地給高擡着腳的客人套上個硬紙板子,嚴嚴實實地把紙殼子塞進那人腳踝處,一擡手,旁邊一個白生生的姑娘就給他遞了個礦泉水瓶。

我哥拿起那個磨得跟毛玻璃一樣的瓶子,捏着鞋刷就擠出水給人洗鞋。細流裹着泥巴灰塵直往下淌,他三下五除二,就仔仔細細地把人鞋面鞋跟後套全都給清洗幹淨了。

“您看看,我這個手藝還可以吧?”他嘿嘿笑兩聲,一揚眉,回頭對着身旁那姑娘笑,“都是跟我媳婦兒學的皮毛,在這縣客運站,手藝沒有比她更好的了!”

客人只擡了擡腳,皺着眉往後靠着椅子不語。他一身舊西裝,估計是返鄉過年的生意人。今年經濟不景氣,估計在外頭混得不大如意,回家前還得先拾掇拾掇。

西裝挺括皮鞋锃亮,腰上再挂串鑰匙,褲兜裏再放上一個最時興的觸屏手機,這才是衣錦還鄉的派頭嘛。

我哥竟也不氣。很快用幹毛巾把打濕的鞋面擦幹,取了幾支鞋油,拿出倆新鞋刷,依次擠出來一點一層層全部嚴嚴實實抹勻了,又把鞋頭上那塊小破皮給修補得絲縫不露,才滿臉堆笑地跟他說您看看這樣要得不?

難得這樣精細的好脾氣。

客人擡起腳仔細看看,才又沉默地擡起另外一只腳。

等我哥擦完鞋把那兩塊錢塞到那姑娘手裏時,一擡頭,才看到了在客運站門口盯着他的我弟。

我弟就提了個黑色的空癟旅行袋,人又高又瘦,穿着件白色的棉衣,站在人流後面。很沉默。

他旁邊斜塌下來的門框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又吵,都擋嚴實了。也難怪我哥沒發現。

他今天也就是正好送走幾個回鄉下過年的工友,順道就來看看相好的。這不剛好碰上個生意,怎麽說都得讓對象休息會,就親自披挂上陣了。

姑娘叫張完,性格溫順可人,是我媽今年剛介紹給我哥的。之所以叫“完”,說是家裏一連生了三姑娘,他爸氣得眼血紅,一怒之下把早先取好的“張頑”改成了這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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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本來還跟張完笑着,看到我弟之後,那個笑就再也擠不出來了。他讷讷地從小板凳上起來,走過去問我弟什麽時候回來的。

這話說的好笑,我弟剛從客運站裏出來,那還能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果然我弟沒理他,只把他的眼看向我哥身後的張完。

張完走過來,見到了她從前天天從我媽嘴裏念叨的我弟。果然是一副名牌大學生國家幹部的派頭。人也長得又俊又秀氣,臉上就開始起紅雲。

她跟我弟差不多大,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看到同齡人,還是這麽一個遙不可及的人,竟然還是自己未來的小叔子,那肯定是格外有親切感的。

我哥跟我弟長得不大像。

據說是一個像我媽,一個像我爸。但我弟生得文靜,不像我爸那樣愛揍人。

倒是我哥早早就學會了打架。在十幾年前還上學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組了一堆叫青龍幫的二流子,天天在學校裏橫行霸道,退學通知都下了好幾次,最後還是那個大肚子姑娘從樓頂上一躍而下,可能是戳破了我哥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才乖乖從學校裏灰溜溜地卷鋪蓋出來了。

張完怯生生地問:“進哥,這就是你弟陳熙?”

我哥臉色一僵,灰頭土臉地在我弟面前介紹張完。說這是他相好,跟咱媽一樣都是刷鞋的,我倆準備攢攢錢,過兩年就結婚。

我弟沒什麽表情,一貫很禮貌地跟張完打招呼。還學着大城市裏人的派頭,跟張完握了握手。

他的手掌白、瘦、長,握住張完粗糙皲裂的紅手,成功讓我未來的嫂子有點自慚形穢。

很快我弟就說,要帶我哥和嫂子去商貿城轉轉,買點年貨。

我哥鼻子裏不自覺地“哼”出一聲氣兒來,很輕。他自然比我弟長得矮些,捏住張完的臂拉開他倆,說今天生意好,遍地走的淨是能掙錢的老板,這個兩塊那個兩塊的,逛街花錢的事也不能是現在。

況且現在商貿城人多,鄉下來趕集的人背塊豬肉從裏頭出來都要擠得稀爛,幹嘛湊這個熱鬧。

卻被張完拒絕了。

姑娘脖頸細白,臉頰上的紅被風吹出來的紫蓋住,平日裏唯唯諾諾的細瘦身板,此時倒只看得見那雙淡眉下渴望而黑亮的眼。她只說你弟好容易回家一趟,你不去陪着?

要是擱以前,我哥非得鬧出點動靜來不可。他跟我弟從小打架打到大,我媽管不住,我爸管不着,三天一動手兩天一吵架的,在一片塵土飛揚中,經常互相拿着菜刀和板凳互毆。不過自從改造出來後,他就收斂了很多,再也不敢找我弟的茬,也不怎麽敢随便找人動手,倒也學會看人臉色了。

“那就去吧。”他讪笑。

幫張完把椅子板凳寄在客運站小賣部裏,他拎着擦鞋的木工具盒跟在後面,聽張完跟我弟說話。

張完問:“你是幾幾年的?屬什麽啊?我八六年的,屬虎。”

我弟目不斜視,只說自己也屬虎。

張完又說:“那你跟進哥差六七歲啊。你們家倆小子,生你的時候沒少上供吧?”她故意打趣,但顯然有點羨慕的意思。她家裏去年添了老八,終于是個男娃,還在喝着香滑的奶粉呢。

我弟沒回答。

“我老聽雙姐說你,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

“嗯。”我弟朝她展出個笑。

他一回頭,就瞟到了我哥悶悶不樂的臉。我哥跟個單位開車司機一樣跟在他們後頭,一件黑色的厚夾克,被工具箱上的鞋踏蹭到了灰,低着頭一句屁話都放不出來。

以前左鄰右舍都說這世上沒人治得了我哥。我哥從初中退學後,又去我爸出事的那個采石場幹了好幾年,在那裏也是橫行霸道,兇神惡煞的,赤手空拳下手狠,一連幹翻了好幾個采石場小霸王。如此幾次之後,連幾個監工高低都得在他面前遞根煙低三下四幾聲。後來出事死了個人,去牢裏改造幾年出來,這才脾氣好點。

不過他“美名”遠揚,到現在快三十了,也沒能真讨上媳婦生個一兒半女的。

他們從客運站門口的小土丘繞過去,縣城多山,就像一個個腫起來的墳包。道路爬上又繞下,兩邊低矮的黑洞門口大放着時興的DJ舞曲,走到最低窪的商貿城時,果然見到裏頭人潮湧動。

人頭密得像蜂巢裏的擠成一坨的黑蜂,像灘黑粥一樣漾來漾去的。我弟還沒進去,倒是張完率先從入口擠過去了。

她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來過這裏。

我弟給我哥買了件新的黑棉襖,抻抻敨敨的,看着質量很不錯。又給我爸媽也買了兩件衣服,還買了很多年貨,都挂在張完的手脖子上。到最後,還給張完買了件紅棉襖。

張完很高興,臉上抑制不住地笑,跟在我弟身後向他頻頻盼顧,為我哥能有這麽一個有錢又出手闊綽的弟弟而自豪。

今天早上,我哥還剛跟她說等年後把賬結了,就上她們家去見見她爸媽。這不正好,有了我弟,沒準估計這事兒今年就能定下來。

張完走後,我哥跟在我弟身後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件新棉襖塞進床板下的破箱子裏,然後從這個窄仄小卧室裏搬了出來。

我弟回來了,那張床自然是不歸他睡的,他得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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