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我以前是真真正正在當鬼

第4章 04:我以前是真真正正在當鬼。

鼾聲終于在我弟回到家的第一個夜晚開了張。

我爸即便是成了個沒話說的癱子,睡覺的時候還是會恨不得把定河邊上的所有漢子都嚎起來撸起袖子幹架。

在我爸沉浮的鼾鳴中,我弟卧在冰涼的被子之上,剛剛我媽給他新添上的兩床被褥,全部被他扔到了床下。

他嗅着我哥這幾年在他床上留下的味道,沉醉得仿若一只赤身裸體的獸。

他把手放到被子下,棉絮隆起的小丘就上下有規律地起伏。窄小的床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弟深深喘息幾聲,就開始想象我哥的身體。

他走之前特意在我哥底下那東西頭上剜了塊肉,留了塊疤。也不知道這幾年我哥是怎麽跟人解釋的。我哥第一次被他捆起來的時候,就在他的鋪蓋卷上,渾身驚顫,雙眼血紅,憤怒得恨不得把我弟給殺了。

饒是以為自己已經壞到頭了的我哥,也會覺得我弟是個十惡不赦的孽種。我弟在他痛苦的呻吟中感到渾身摧枯拉朽般的爽。快感由內而外地竄過他的骨頭和血液,就像我哥蓬勃的生命也從他身體裏過濾了一遍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即便此時遭五雷轟頂,世界都毀滅了,他也覺得就停在那一刻蠻好。

我哥就是在那時,才緩慢看清了我弟的真面目。

他本來還想繼續揍他,但是每一次動手後,都能換來我弟更加瘋狂的報複。我哥向來以光明磊落的漢子自诩,自然是不屑于下陰招的。直到采石場的“王老虎”出了事,在他白天跟人剛打過一架的情況下,人就在回縣城的羅山上死了。

那天我弟把他堵在山腰上。羅山就是個小土丘,繞過去就能看到縣城的光。那日月光如水,山靜如死,他平靜地跟我哥說他不聽話,要給我哥一點教訓。

我哥說:“老二,我真沒打算跟媽講。她不是也沒曉得。倒是你,老出陰招,算不得什麽好貨。但我還是勸句,你這個年紀,是要好好學習考個好高中的,媽還指着你,你別不學好,莫中邪了。”

我弟笑:“陳進,你說這個,是怕我了。”

我哥臉一僵:“哪個怕你?你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從小到大,哪次到我手上是沒吃虧的。要不是看你比我小,早死好幾回了。”

我弟又不按常理出牌,伸出手就到我哥的後脖子上抹了一把,手掌和笑容都濕漉漉的。我哥打架鬥毆渾不怕,但就對我弟做的那事發慌。他怕我弟當着青天又做出敗俗害理的事,只能不輕不重地又揍了他一頓。

哪曉得這一摸,給我哥留下了足足的殺人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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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鋪蓋都還沒抖開,就有警察上門抓人了。

第二天我哥又去跟人要錢,渾身是勁的他在幾個點着煙的細瘦男人面前低三下四如豬狗。我哥摸着癟下的煙盒,嘿嘿賠笑着,屁都放不出來一個。

打首的男人還沒他高,一件黑得發青的羽絨服敞開拉鏈穿着,看着有點臉熟,吐了口煙圈眯着眼睛瞧我哥:

“陳進,你不是以前二中的?我好像記得你不是有個跳樓摔死的婆娘。你們青龍幫那會兒搞得蠻大,風生水起的,怎麽到現在幹起裝修來了?”

我哥臉色沉下去:“沒有的事。”

男人環視了下平整一新的房子,用手揩了把清鼻涕抹在牆上:“你這個膩子刮得不勻。不是我挑刺,這二千二多少也得折兩百。”

我哥說:“我的膩子就沒有找不平的。”

男人不悅:“那要不再給你兩天時間。你再檢查檢查,沒問題了我們再來收工?”

我哥說:“那就兩千。”

男人一愣,笑着轉頭換了個話題:“聽講你還沒結婚?”

我哥眼垂下來,沉默地點頭。

幾個人用像看猩猩一樣的目光打量他。很快那男人就發了善心似的從兜裏掏出一疊紅票,數了二十張,反複點了兩遍,遞到我哥臉前,歪着頭跟其他幾個男人說話:

“啧,我們回頭找屋裏頭的幫你介紹介紹,都要三十了,再不結婚就找不到了。”

“這打一輩子光棍怎麽好。我屋裏頭小寶都可以下樓幫我買煙了。”

幾個人哈哈大笑,室內氣氛變得快活。我哥把錢接走,也點了兩遍,嘴唇嗫嚅一下,最後還是只跟他們客氣幾句,就走了。

走出門去,就到走廊上碰到了我弟。

我哥臉色剎那間變得陰郁。他仿佛一條被剝了皮毛的狐貍,奄奄一息的,張牙舞爪的血管全被暴露在獵戶的眼下。他趕緊往樓下走。

他走,我弟也跟着走。

他跑,我弟也跟着他跑。

遠遠的到了陳家棚外面,我弟問:“你錢都給誰用了?”

我哥悶悶地:“我沒錢。”

我弟又問:“你就這麽沒骨氣?”

我哥眉頭一跳,擡腳就往巷子裏頭走:“你過過我的日子,就知道骨氣值幾多錢了。”

我弟一愣:“你怪我?”

我哥說:“我哪敢怪你。我确實該去改造改造。惡事鬼不嫌多,好事人不嫌少,我以前是真真正正在當鬼。”

我弟沒再說話。

我哥在定縣監獄那三年,沒一個人去看過他。也沒人有空閑:我媽小號吹不了了,換身灰布衣服,頭發紮起來,蹲到商貿街客運站給人擦鞋,中午下午想回去就回去,給我爸翻翻身,要的就是個機動;我弟上了高中,那可是整個縣裏頭最好的一所,他還是第一名。

後來我哥從定縣監獄出來,提着個磨得透亮的黑布袋站到家門前時,我媽和我弟都差點沒認出他來。

“還沒搬家啊。也是稀奇。”他說。

之後他就成了這副好脾氣的樣子。

工錢結了,我哥趕緊跟張完打電話。但是卻沒打通。

我弟盯着他的手:“媽說明天下午去叔嬸家過年。”

他省略了後面那句。我媽的原話明明是:老二你今年回來,那可是回得好!你叔嬸人都在城裏住着呢,幾百年都沒走過了。這回說讓我們去他家吃年飯。你爸的事我沒敢忘,我本是不想答應的。但又想了,他們要接,我們就去,讓你叔嬸靈醒靈醒,他屋裏兩個姑娘,就對着我們倆小子流口水呢。

于是我哥開始進屋打包點行李。撿盤雞蛋,卷把苕粉,割條臘肉,一樣樣全堆在破皮沙發上。零零碎碎,像是螞蟻搬運的吃食。

我弟自然在旁邊站着看。就跟以前看他被我爸揍一樣。我哥無論在外頭橫行霸道還是蔫頭巴腦的,在嘴裏把我爸我媽還有我弟罵得三魂七魄橫飛俱散,恨得渾身血液倒流,他也還是那個幹起活來最有勁的主。

第二天,當他背起我爸佝偻細瘦的骨架時,一家子人還是有了種其樂融融的和諧氛圍的。

幾人坐上公交車搖晃着到了我叔嬸家。三個男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圍着嗑瓜子,身旁繞着來來去去的一堆忙活的女人。桌上果盤淩亂,廚房煙氣彌漫,見到我弟溫和平靜的臉,男人們“嘩啦”一聲全站起來了,我叔從耳朵上摘下夾着的煙就要遞給我弟。

我弟說:“叔,我不抽。”

我叔讷讷:“是啊,是啊。國家青年幹部。不抽好啊,不抽好。”

又把煙揚揚要給安置好我爸的我哥:“陳進,煙。”

我哥彎腰弓背地接過去了,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蝦。他嘿嘿笑着,叼着煙低頭就火,被打火機上猛然竄出來的長火苗差點沒熛到頭發,看來也是很久沒抽了。

我弟凝視着他。

很快抽完了煙,我哥張羅着去幫忙,好聲好氣地竄進女人堆裏,摘菜洗鍋剝蒜,頭頭是道。蹲在地上聽幾個嬸子調笑我哥這改邪歸正得徹底,你這未來媳婦可有的福享了。

外頭三個男人圍着我弟說長問短的,我弟答得端正。門口一響,兩個女人從後面跳進來,一個方臉一個長臉,是我堂姐妹。

一擡眼見到我弟,兩個姑娘都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兒放。我叔趕緊招呼她們過來跟我弟打招呼。

我弟說:“沒事。不用拘謹。都是一家人。”他在笑。

見他不像作假,兩個姐姐妹妹才貼到他身旁,前前後後地問他在市裏具體是做什麽的。

“不都說了嘛。”我叔邊聞着剛倒出來的一碗酒邊吧咂嘴,“市裏黨委組織部的幹部。過兩年就要調回省裏了。你們都得學着點。特別是你,陳勝男,明年高考,還有打翻身仗的機會。”

他瞥着家裏的老二,自覺這輩子是沒法有個小子了。老大招男就讀個中專,将将要上門女婿也算不上什麽人物,都上不得臺面。也就老二有那麽丁點出息,全家就指着她了。

“你快跟你哥學學,多問,要看到你們的差距。”

我弟只笑,友好得不似十幾年沒見過。

我叔伯三個,在我媽好容易憑一己之力要到我爸的補償金後,好說歹說請動了當年還沒死的我奶出山,一人一家分了一沓去。

我媽也是搬出了錢要給老二以後上大學用,才從一堆紅色的紙鈔中拼死搶出來一疊。

這事她說她要記一輩子。她要用她腦殼裏最刻毒的想法,詛咒那群殺千刀的親戚都不得好死。

在飯桌上,幾個嬸子把我哥誇得如墜雲霧,都說他這樣結婚倒也還行,雖然混不出來什麽名堂,但真疼人啊。

“有尋到姑娘沒?要不要我回頭幫打聽打聽?”

我哥趕緊說:“有了有了。打算這兩年就把事辦了。”

一群嬸子啧啧稱贊。不依不饒地追着我哥問未來嫂子的底細。我哥小時候的惡名她們好像已經全忘光了。

我媽也扯着嘴跟着她們笑,好像如今大家都已經冰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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