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涼風有信
8. 涼風有信
2016 年的暑假如期來臨,比之前任何一個夏天都要更繁忙。
學業行至大學四年級,每個人都有規劃:畢業即就業的,要在暑假找一份實習,增加秋招的籌碼;要保研的,暑假得參加各類院校的夏令營,或留在本校和導師做課題;要出國的,現在則忙着刷考試分數,有人為了提升均績,利用暑期小學期的時間重修基礎課。盛嘉實在家附近的法院實習,一面打工,一面準備法考。陳斐的成績在本校保研沒什麽懸念,和導師的關系也不錯,因此依然選擇把時間用在實習兼職上,于是通勤前往江東就又成了問題。
“住我家嘛。”
盛嘉實說的是他在江邊的新居。從那裏去公司,地鐵不過十五分鐘,比住在學校方便多了,陳斐思來想去,接受了他的提議,兩個人像新婚小夫妻似的帶着行李箱搬了進去。陳斐提議:“我們分開睡。我要學習,你也要學習,不要互相幹擾。”
“勞逸結合。”
陳斐指着他的鼻子:“休想。我每個月得給你房租吧?”
又來這套。盛嘉實給氣笑了:“別給我房租了,你幫我做早飯行吧?”
于是就這麽說定了。當真兵分兩路,盛嘉實睡主卧,陳斐睡次卧,她每天早上起來沿着小區步道跑步半小時,上樓洗漱、做早餐。食物都很簡單,蓋因她廚藝非常有限,只能做煎雞蛋、烤吐司、燕麥片之類,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要不我點外賣吧?”
盛嘉實是完全不在意:“挺好啊,我媽說自己做飯吃得幹淨。”
信川的夏天極熱,基本杜絕了一切戶外活動的可能。兩人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一身汗,沖個澡吃完飯,坐在各自的房間裏分頭學習。陳斐開始學托福,說将來可能有出國交換的機會,導師讓她提前準備,盛嘉實一點都不理解:“要用了再學不行嗎?”
“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
她經常這麽豬突猛進地學習,盛嘉實見怪不怪,但還是覺得荒唐:“那要不等會兒你把明天的飯也先吃了。”
陳斐從燈下擡起頭,戲谑地斜睨他一眼:“那明天咱們不吃飯了?你一個人吃?”
盛嘉實立刻把手伸到她腰側撓癢癢。陳斐已經充分了解他的進攻路數,靈活閃躲,飛快服輸:“我錯了。”
什麽飯都能不吃,這頓不行,因為是在一起的周年紀念目。盛嘉實提前一個多月就開始找餐廳,冗長的備選名單按菜式和價格區間分列成數塊,請她最終決策。陳斐在上班的午休時間收到他的郵件,他還煞有介事地加了個 Excel 附件,讓她從價格、口味、環境三個維度量化打分,加權計算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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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狂笑着挑了個最便宜的。今年某國際峰會在本地舉辦,信川各處的餐飲服務業價格飛漲,實在不劃算。盛嘉實又打電話來問:“幾點能下班?中秋節還加班,得早點吧?”
陳斐估摸着給了個數:“六點吧。”
“那七點到餐廳,誰遲到誰是小豬。”
“誰遲到誰是小狗,好吧?”
陳斐看着屏幕上滾動的監控數據,信口頂回去。
窗外,超強臺風“莫蘭蒂”正在澳門附近登陸,但對東部沿海地區的影響十分有限,頂多是下一點雨、降降溫,正好适合吃完飯後散步回家。陳斐對天氣十分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電商公司有線上大促,活動頁是昨晚十點上線的,大家多少有些擔心系統穩定性,如果發生流量事故,就需要晚上繼續留在公司值班監控。
但眼下看來似乎也不是個問題。上線十二個小時,系統指标都很平穩,在屏幕上拉成一根溫和的曲線,辦公室裏一片祥和放松,她感覺一切盡在掌握。“
這樣祥和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下午四點鐘。已經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突然一個同事找到工位上來:“指标突然漲上去了。”
是她負責的某個接口,失敗率從一個時間節點開始飙升。由于架構設計留了一定容錯空間,目前還沒有線上用戶反饋,但保不準到了晚上,有更多用戶在線時,這個容錯值會被沖破。所有人一下緊張起來,組長拉來一張椅子坐在她旁邊:“小斐你等下有事嗎?”
她咽了咽口水,聽見自己說:“沒事,先査吧。”
在收到最終批複之剛,盛嘉實就想到了,這個鐵公雞八成會按價格從低到高排序選個最低價。拿來一看果真如此,不過有他精心調研,至少口味總是錯不了。
身後一對男女正激情澎湃地讨論巴西奧運會,話題從孫楊寧澤濤轉至李宗偉林丹和谌龍,最後拐了個彎直向中國乒乓球。盛嘉實在服務員第三次前來問詢的時候,頂着發燙的面皮打開了菜單:“先上個蔥油面吧,謝謝。”
手機上陳斐最後一條消息是六點多發的,說線上出事故了,可能要晚點來。那還是在三個鐘頭前。盛嘉實吃掉了碗裏的最後一粒蔥花,頂着服務員莫名其妙的視線,又打包一份面,買單走出了餐廳,給陳斐發信息:“我打包了點東西回家,你直接回來吃飯吧。”
外頭的雨早已停了,天上卻沒有月亮,因為還是陰天。爸媽早先讓他回家過中秋,他想着要和陳斐吃飯,不肯聽,現在一個人走在路上,像遭報應。走過一家時裝店的櫥窗,他在跟前站定,突然看見江卉。
她是上海人,但暑假在附近一家律所實習,給非訴律師打打下手、整整材料,因此也沒有回家過節,手上挎着包裝袋,是剛買完衣服推門出來,兩個人面對面看了個對眼,都問:“你怎麽在這兒?”
問了又覺得好笑,怎麽不能來了?于是又問:“吃了沒?”
這下是真笑出來了。
“沒吃呢。”江卉說,“邀請我吃飯?”
盛嘉實對她是一貫不客氣:“我吃了,正要回家。”
“哦,邀請我回家吃飯?”
“十三點。”他難得笑了,一掃今晚沉郁之氣,手一揮,“行,上我家吃,再點個外賣。我也沒吃飽。”
省臺和中央臺的中秋晚會都沒什麽意思,一群花紅柳綠的流量明星唱唱跳跳,網上說陝西衛視的好看,兩個人調出陝西臺,點了一份肯德基,坐在客廳裏邊看邊吃。歌舞升平的晚會燈光照亮古城西安的半邊夜空,持人在舞臺上說,請大家擡起頭,看看天邊這輪共同的明月。十五分鐘後,天宮二號發射,在夜空中越飛越高,變成一顆逆行的流星。盛嘉實突然想起來:“我們家冰箱裏的棒冰還沒吃完呢。”
“那你得抓緊時間了,這都九月了。”
“你吃嗎?”
“我不吃。”他滿臉寫着沒勁,江卉樂了:“行,我幫你吃吧。”
拆開兩支奶油棒冰,一人一支,做任務似的消滅掉。江卉問:“你女朋友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她側臉觀察他的神情,做出判斷:“你不高興。”盛嘉實沒搭話。沉默了一會兒,江卉又說:“誰在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你信教啊?神神叨叨的。”
“你真沒文化。”
鑰匙孔發出金屬響聲,齒輪動起來,咔一聲響,門縫裏露出陳斐倦容滿面的臉。她心裏一跳,臉上微微笑:“來客人了?”
盛嘉實過來幫她拿電腦包,是平常沒有的殷勤,因而有些做作。“我們學生會的。”
江卉站起來拍拍褲子,打個招呼,順勢走了。陳斐脫掉衣服去洗澡,浙淅瀝瀝的水聲裏,盛嘉實恍然想起他打包回來的餐食早就被江卉報銷幹淨,一點油星都不剩,湊到浴室門口問:“面都坨了,我再給你點個外賣?”
陳斐的聲音悶在浴室裏,嗡嗡的:“不用了,我在公司吃了。”
不知道說什麽好,兩個人像兩列火車一樣相向而行,都有點不在軌道上。這天盛嘉實睡得很早,空調嗡嗡聲裏,有人輕悄悄打開房門,一只冰涼的腳貼到他小腿上,他一翻身,摟兔子似的捉住陳斐。
她小聲問:“怎麽睡這麽早?你生病了?”
“沒有,只是困。”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又有禮物?”上一塊手表才送不久,不知她這回預算如何,盛嘉實爬起來開燈。她手心卧着一條項鏈,鎖骨長度,胸前一粒黑色轉運珠。“公司內購買的,所以不貴。可以戴着洗澡。”她說。
“我也有禮物。”
是一枚戒指。但尺寸不對,戴在無名指嫌大,中指嫌小,進退兩難,陳斐把它套在食指上:“剛好。”
他臉紅起來。兩個人像小夫妻似的在這房子裏住了兩個月,算起來真正同床共枕的日子沒幾天,每次睡在一起,陳斐都有種偷情的尴尬,覺得睡了別人的床。這樣安然地親吻,還是第一次。毯子半滑到地上,兩個人汗津津地貼在一起,昏頭昏腦,手腳都絞成一團。
頭腦還混沌着,陳斐卻忽然想起晚上剛回來時看到的那個小小房間。空調開到二十四度,幹燥涼爽,電視機前坐着一男一女,幹淨、松弛、高高興興。談戀愛其實就應當這樣的,和快活人,做快活事。
她輕聲發出邀約:“你想要嗎?”
盛嘉實愣了愣。像日日看海岸線漲潮退潮,難免暗想着有朝一日來場海嘯。但就像他們從未和朋友們公開關系,總覺得時機過了,樣樣不對,要等。
他摸摸她溫熱的手臂,說:“不着急,目子還長着。”
國際峰會結束,學校也要開學了,媽媽在陳斐搬出這間公寓後的第二個周,後知後覺地在衣櫃裏找到女士內褲,覺得不妥。千言萬語,千回百轉,化作一句提醒:“太早就把各種滋味都嘗遍了,以後就沒有趣味了。”
話說得委婉,盛嘉實一點就通。其時正考完法考,放國慶假期,爸爸埋頭吃飯,媽媽也不看他,低頭盯住飯碗。其實兒子長到這個歲數,有男女關系很正常,只是親眼看見了,內心還是覺得震動。盛嘉實把碗筷放下:“這有什麽。”
“說句難聽的,以後如果不是小斐,是其他女孩子,那你們現在這樣,算什麽事?”
“你的意思,房子已經被我們污染掉了?”
結果是大鬧一通,正好回學校去。法考結束,大四上也沒有幾節專業課了,生活一下子空虛下來,他心情一直很不好,在寝室裏問頭打游戲。陳斐又開始了新一輪豬突猛進式學習,大四上還選了一門新開的大數據專業課,整個人撲到學習裏,約等于失蹤。葉曉寧和常遠一個要考研,一個要找工作,每天也不見人影,只有江卉還整天蹦跳跳,在學生會辦公室裏走來走去。
“我不跟你出去吃飯。你有女朋友,我要是跟你出去吃飯,我就是趁虛而入,是綠茶婊。”
“小姑娘講話怎麽這麽難聽?"盛嘉實說,“再說了,誰要跟你出去吃飯啊。”
她咯咯笑:“不是你,自然有人請我出去吃飯。”
過了一段時間,當真看到她和一個男生出入成雙,并肩去食堂打飯。盛嘉實問:“有情況?”
她說:“我們只是朋友,你不要八婆。你女朋友呢?該不會是已經分手了吧?”
盛嘉實心裏煩,揮揮手:“滾滾滾。”
江卉在他面前坐下來,托腮看着他。
“你幹什麽?”
“師兄,講良心話,去你家裏玩那一天,我真是差點愛上你了。”她說,“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噢,那天是陰天,我們只能在電視裏看月亮。但我真是差點愛上你了。”
盛嘉實一口茶差點噴到電腦上。
江卉笑嘻嘻的:“不過你不适合我。”
盛嘉實一巴掌拍在她頭上:“我謝謝你。”
眼看他還想再來一下,她捂着頭躲開:“說起來你最近怎麽回事啊,怎麽都不在狀态?也不跟女朋友約會了。”
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媽媽的話像一句惡毒的預言,兩個月的同居生活似乎榨幹了他們所有的熱情,這之後迅速降溫,一切都寡淡下來,各有前途,各自為營。葉曉寧推門進來,在辦公室角落一堆雜物裏翻來翻去,轉身問:“你們看見我那個小包了沒有?棕色的鏈子是金色。”
她沉浸于備考,多日不修邊幅,今天特意把頭發燙卷、塗脂抹粉,看起來煥然一新。盛嘉實問:“你幹什麽去?有情況。”
“有個屁情況。今天陳斐請客。”她在這個名字上放重音,“陳斐哎,鐵公雞拔毛了,稀奇吧?”
“為什麽請客?”
葉曉寧張了張嘴,方才意識到他并未受邀,尴尬地攏攏頭發,小動作多得一塌糊塗,蓋不住心虛:“她收到國外學校的 offer 了。之前就說,開門紅要請我們吃飯,慶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