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免費午餐
7. 免費午餐
“網上說金牛座特別摳門。”
“那叫會過日子,你懂什麽啊。”盛嘉實湊過來,“給我看看誰說的。”
江卉把手機拿給他看:“你看,這裏說了,最摳門的兩個星座,巨蟹座勤儉持家,金牛座一毛不拔。”
盛嘉實氣笑了:“這都是放屁。哎我上回幫你搬箱子,你不是說請我喝奶茶嗎?你才摳呢。”
“我今天晚上開例會的時候請所有人一起呀。你別說我了,我那天看你訂酒店還在閑魚上搜房券呢。跟女朋友出去玩?太摳了吧師兄。”
“你懂個屁。”他又湊過來,“手機給我。”
“幹什麽啊?你自己沒有手機?”
“那你給我搜搜,這上面怎麽說水瓶座的。我們金牛座要是摳門指數為 1,水瓶座是多小?”
江卉高聲朗誦:“水瓶座的人對于幫助別人總是非常樂于助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表面上看起來真的非常大方。然而,水瓶座是個非常精明的星座,什麽事情都在他們的掌控之內,什麽事在他們那裏都被計算得明明白白,他們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吃虧。”
還挺準,盛嘉實暗暗評價,又想起那年他在陳斐打工的咖啡店充了五百塊、結果她要死要活又把錢拿回來的事了。手機震了震,正在心裏被他編排的陳裴通了靈似的發來微信:這家感覺不錯。
這是家标準的快捷酒店,就在解放碑旁邊,價格不過兩百塊一晚上,十分劃算。房間看起來還算幹淨,不過沒有窗、也不包早餐,衛生間還不幹濕分離,想到這兒盛嘉實就開始皺眉。一句“我請你啊”幾乎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怕陳斐會立刻跳起來說他浪費錢。
其實浪費錢又怎麽樣呢?再浪費也是他的錢。她真正在意的是兩個人經濟上的平等關系,這一點有時候幾乎令她魔怔了,也常讓他在計劃的時候捉襟見肘:不是花不起這個錢,是要讓陳斐也能花得起、因此不會讓她覺得兩個人不平等。好在這回去重慶是半公費,她課題組的老師要去當地開會,帶了兩個學生一起去,起碼往返機票是包了,否則盛嘉實的生日出游計劃怕是能到蘇州都算了不得了。
他的生日正好在五一。陳斐前兩天跟着導師開會,開完會就拉着箱子去見男朋友,兩人約在餐館裏碰頭,她推門進去時,盛嘉實已經點了半桌子菜:“你再加幾個。”
“夠吃了,再加就該浪費了。”
她喜歡把菜吃得剛好幹幹淨淨,覺得這樣既對得起自己的錢包,也對得起農民伯伯,盛嘉實從善如流,加入她的綠色環保聯盟。兩人就着蒜泥自肉、毛血旺、辣子雞商量第二天的行程,窗外洪崖洞燈光輝煌,江岸邊的行道上人頭攢動,車子在橫跨江面的大橋上往返穿梭,上方是索道,小小的玻璃箱裏,觀光客們擠做一團,從狹小的窗縫中往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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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明天也去坐這個索道吧。”
“行啊。”她心情很好,競賽結果剛出來,她的小組拿到了不錯的成績,因此收獲了學校的獎金激勵。
出租車在酒店門口停下。陳斐站在旋轉門外愣愣地問:“我們訂的是這家嗎?”
“我換了一家。這家更好,價格差不多。”
她半信半疑:“都是兩百?”
盛嘉實應了一聲,推着她往裏走。他叫了夜床服務,已有人來将被褥翻開、燈光調暗,窗簾倒是還沒拉上,落地玻璃窗外就是解放碑繁華的夜景。他對這個安排十分滿意,心急火燎地沖進浴室,迅速洗了澡出來,卻看見陳斐正坐在沙發上,面色凝重。
“怎麽了?”他有不祥的預感。“
“攜程上這是兩千一晚啊。”
盛嘉實對答如流:“我用朋友的會員訂的。”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地問。這樣懸殊的價格差異下,他這套糊弄的說法無法使她信服。盛嘉實有一瞬間的閃躲,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你說實話。”
“不是原價訂的,沒那麽貴。”盛嘉實擦着頭發挨着她坐下,“你快去洗澡吧,早點休息,嗯?”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怎麽不跟我商量一下?”
“難得出來玩,就不能住得好一點嗎?”盛嘉實心想商量了你也不會同意啊,嘴上安撫道:“我請你。”
“不是這樣的。"她堅持要辯個是非曲直,“你可以和我說啊,為什麽瞞着我呢?”
這個人渾身上下最硬的肌肉就是嘴,其次是自尊心。盛嘉實是今天下午下了課趕飛機過來的,也是風塵仆仆、渾身倦怠,眼看她要上綱上線,一個頭立刻脹成兩個大,起身撲到床上:“那我們明天換一家呗。今天晚上先湊合湊合,我真的困了,先睡了啊。”
說着當真拉開被子躺下來,頭發濕漉漉地壓在枕頭上,水潰緩緩洇開。陳斐愣愣地坐在沙發上,盛嘉實一動不動地躺着,幾乎都快睡着的時候,突然感到身下床鋪微動,有人鑽進被窩裏來,于是伸手一撈,将陳斐撈進懷裏。“
她輕輕摸着他的發梢:“把頭發吹幹了再睡吧。”
盛嘉實這會兒是真困了,胡亂摸了摸她的胳膊,咕哝着說明天再說。
“你不要老是這樣對我好。”
他半夢半醒間笑了:“不好?”
“我怎麽還?”。
“又不是什麽事都要還的。”他低頭親親她的耳朵,“睡吧。”
不是什麽事都要還的。這是盛嘉實的個人哲學,她不相信。
大三下學期,陳斐修了一門宏觀經濟學的通識課。老師在課堂上放幻燈片,講美國經濟學家弗裏德曼在 1957 年出版的著作,《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意思是不存在零成本而能獲得的利益,表面上免費的資源或服務,背後往往隐藏着其他收費形式,或由他者來承擔轉嫁成本。
事事都是要還的。這才是世界運行的規則。
她在六月中旬收到母親的電話,叫她回家去。
樟縣早年紡織機械業發達,随着時代變遷,工業逐漸外流至更南方的沿海城市,工廠拆遷、工人遣散,小飯店賴以為生的紡織廠也在陳斐高二那年搬遷,工人像潰散的蟻群般四散離去,媽媽和繼父的小本生意日漸敗落,最終在去年年底正式關門。繼父去了另一家飯店做大師傅,媽媽在家休息。到今年,她和外婆住的家屬樓也要拆了,按面積和人頭算大概能拿五六十平,可以拿賠償款,也可以直接要房子。
陳斐過年沒回家,這趟回來聽外婆說起來才知道,心裏經歷了一場小型地震,因為覺得自己過往人生的一部份瞬間坍塌了。
“我的想法,還是拿房子比較劃算。"媽一邊疊衣服一邊說,“你弟弟也大了,男孩子,家裏總得準備準備。你叔叔這些年為我們母女也算盡心盡力了,你說呢?”
“但這個房子不應該是外婆的嗎?"還有半句話沒說,這房子也有她的名字,她不敢提怕被媽說沒良心。她很早就背上沒良心的罪名了:送親媽出嫁,幹嚎了兩嗓子就立刻停下大概是因為覺得好日子就要來了。
媽扶着床坐下,很疲憊的樣子:“外婆年紀大了,我們肯定會給她養老,但也要想想弟弟。你當時上高中、上大學、學小提琴,你叔叔拿出的一筆筆錢,他是從來不提,但我都記得的。還有你小的時候,我和你叔叔……"她欲言又止,苦笑着:“人家說結婚是長期的賣淫,現在你長大了,我也算賣到頭了。”
前面那段話很熟悉,從小就常聽她說:練小提琴的學費是叔叔給的,上大學的學費是叔叔墊的,這筆生活費是叔叔貼給你的。但後面那段關于賣淫的理論倒是第一次聽,陳斐不敢說話,內心很震動。她以為媽第二次嫁人,裏面應該總有愛,難道一點都沒有?她曾經是工廠的會計,穿連衣裙、背小皮包上班,小的時候,陳斐總在家偷穿媽媽的高跟鞋,夢想成為她。是什麽吸走了她的生命力?是她的女兒、兩任丈夫、還是年邁需要照料的母親?
一個碩大的債字終于在腦海中顯形了。要用什麽來還?這是道德的嗎?
冥冥之中有一根線操縱着她的神經,陳斐從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這裏面是她大學三年以來打工、拿獎學金和補貼、參加競賽獲獎攢下的十萬塊錢。媽看着她:“幹什麽?”
“我說過的,欠你和叔叔的錢,我是要還的。”
媽的眼裏非常震動,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突然太陽穴的兩邊凸出青筋,整個人垮了下去,用雙手掩住臉:“你真當我是妓女?”
陳斐笨拙地解釋:“弟弟也需要錢。”
她擺手:“是我的罪過了。”
從信川坐車回樟縣,梅雨季節,一路上陰雲密布。公路兩側的樹木在高度粘稠潮濕的空氣裏迅速後移,陳斐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包裏放着銀行卡,是她的全部家當,被母親拒絕的十萬塊錢。
車子開進信川,她在市中心的高級商場下車。有售貨員圍上來,她俯身去看櫃臺裏,指着裏面:“要這個。可以寫賀卡麽?”
生日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盛嘉實終于收到了陳斐的生日禮物,姍姍來遲,但十分稱心,是最新上市的 Apple Watch。江卉看着他擺弄:“下半年第二代就上市了诶,數碼産品買新不買舊。你生日過得不是時候。”
“你懂個屁,我女朋友送的。”
葉曉寧湊上來問:“你哪個女朋友?”
又套話呢,盛嘉實沒搭理她。江卉又湊上來:“總共幾個女朋友?”
陳斐花錢一貫摳摳搜搜的,這回慷慨解,簡直稱得上奇跡。盛嘉實極其受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把手表挂腦門上,連他媽都看不下去:“睡覺就別戴了吧,有輻射。”
“手機也有輻射,你和我爸也別玩了。”
謝雯無語至極,覺得這個兒子十足花癡,基本沒救了,轉提正事:“新房子要不要也帶小斐去看看呀?”
他躺在沙發上擺弄手腕上的新玩具,漫不經心地回答:“改天帶她去。”
今年春天江東的地鐵線開通後,沿江板塊的地價水漲船高。兩年前謝要在江邊為兒子購置了一套新居,今年剛收房,價格已經上翻了一半,自住、出租或轉賣都十分劃算,具體決策得取決于盛嘉實和陳斐的規劃:如果留在本地工作或繼續念書是最好,今年裝修:到兩人畢業時正好拎包入住;要是計劃去外地乃至國外,那這房子短期內也沒有自用價值,也不必費心精裝了。
盛嘉實倒是沒忘,只是拖着。重慶的旅行結束得不鹹不淡,陳斐沒再提要換酒店的事,但兩個人總玩不盡興,即便回來之後收到了她這份難得昂貴的禮物,那一晚也多少仍有餘翳,使他本能地抗拒發起任何與個人經濟相關的話題。再加上陳斐最近兩周請假回家,這事就順勢擱置了。
謝雯不知道其中奧妙,但看出了他的怠惰,于是決定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找了個周末去學校看兒子,順便請他們吃飯,這個話題在飯後閑聊中被順理成章地引了出來:你們下午沒事吧?沒事就陪我去看看新房子嘛。”
陳斐沒聽明白:“什麽新房子?”
“我們在江邊買的新房子,以後都是給你們的。”
她沒聽盛嘉實提過。盛嘉實的媽媽依然是笑眯眯的,陳斐心裏一片茫然,除了點頭,說什麽都不合時宜。
那是近幾年新建的樓盤,距離最近的商圈步行十五分鐘,門口就是地鐵站。人車分流、綠化面積極高,從戶型、外立面選材、工區規劃都秉持行業的最新理念,和老小區的嘈雜混亂高下立判。他們買的是十二層裏的五樓,正好能看到一點點樹冠,樓下就是兒童樂園。謝雯在客廳裏比劃:“以後你們可以做一個大橫廳,這邊放書桌和書櫃,這邊就是沙發。孩子在樓下玩,去陽臺貓一眼就能看見。”
“規劃得也太超前了吧?"盛嘉實覺得現在聊下一代的事是有點荒謬了,還是應該以兩人居住的訴求為主,于是拉着陳斐參觀謀劃:“我覺得這個卧室太小了……不如和旁邊的房間打通,做個大衣帽間,你覺得呢?”
陳斐微微點頭:“不錯。”
她沒有在想任何事情。這些話像流水一樣從耳邊流過,什麽都沒留下。
六月下旬,信川的梅雨季剛好結束,陽光燦爛,萬物生發,盛嘉實把客廳的落地窗打開,微風挾着草木的清新氣味自南到北,貫穿整個屋子。他在微風中愉快地構想未來:愛人、家、一只狗或者貓,或許還有孩子。廚房可以做開放式的,這樣他們可以一邊看電視一邊做飯;洗碗機是必須要裝的,因為他和陳裴都不愛洗碗。也或許不會有孩子,他們可以把大學戀人式的生活一直過下去,地久天長地過下去。
陳斐袖手立于客廳的中央,被這種完美生活魇住了,像在幻想一個已經死掉的人的生活,心裏生出無限冷峻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