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春風得意

10. 春風得意

當年 12 月下旬,Joyce 1.0 version 在北美區應用商店全量發布。此後一個月,産品以每周一版的速度高頻疊代,并成功趕在中國農歷年前沖至地區下載榜第二名,數據表現遠超預期。數據團隊以天為周期推送用戶規模數據,每天早上九點,陳斐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屏住呼吸,打開 DAU 圖表,檢查增長曲線的斜率是否正常。

這樣出色的拉新表現讓項目成員自己都覺得驚訝。在冷空氣襲來的那個晚上,陳斐做了個噩夢,夢見用戶數據高漲乃是統計謬誤。她在黎明時分帶着一身冷汗醒來,窗外,上海的氣溫在今年冬天首次降到了零下,細小的雪籽打在車窗上,敲出伶仃的聲音。

寒冬真的來了。

陳斐搓着手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徐行正在座位上大罵辦公樓的物業辦事不力,天寒地凍的,暖氣居然壞了。“說今天大雪不好叫維修工,讓我們先湊合一天。”他把手揣進兜裏,靠在椅子上,“這麽冷怎麽工作啊?”

陳斐沒說話,會議室的玻璃門大開,李坤兩條腿邁成風火輪,就差把春風得意四個字寫在腦門上。錢方園抱着電腦到陳斐旁邊坐下,傳遞消息:“高層彙報一切順利,老板心情很好,年會指日可待。”

年會兩個字像磁鐵似的,立刻把徐行吸引過來了:“去哪開年會?”

陳斐不以為然:“老板那麽摳,能掏幾個錢啊。”

創業公司不窮講究,一年到頭頂天也就是把大家拉去餐廳吃頓飯,按陳斐的價值坐标系來評估,不如直接發錢。

“你就等着瞧吧。”錢方園說,“據可靠消息,今年少說也能去千島湖。”

她冷笑:“我老家門口就是河,要不去我家吃魚頭吧,錢給我,我來張羅。”

徐行嘿嘿地搓着手:“斐姐是滬上富婆,還在乎這點小錢?”

錢方園看着天花板。陳斐看着她。

這個謠言從她來這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流傳,傳說她是富二代,家在信川開廠,去美國留學生活奢侈、酒池肉林。這話是誰先傳起來的,陳斐根本摸不着頭腦,但她有一條經驗:一個年輕女孩,到陌生的工作環境裏,要與一群看起來圓滑、經驗豐富、年齡更大的異性打交道時,“看起來家裏有錢”是一把很好的保護傘,通常有一種暗示的意味:可別想拿捏我,騎到我頭上來。

想想也怪有意思的。事實上她在美國只去華人超市消費,每周只花一百刀,十八歲的時候在信川的操場上幫人代跑,一千八百米收費兩百人民幣。現在她還每天穿舊球鞋、背帆布包出門,竟有人覺得她家財萬貫,只是低調不露富。

錢方園的消息果然可靠。次日一早,老板就在辦公室裏宣布:春節前一周,所有産運研發和後臺支持團隊,集體去海南團建,機酒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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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組成員歡呼雀躍,陳斐頭頂陰雲密布:說是團建,實際上該幹的活還是得幹,季度目标、半年目标、年度目标、乃至三年計劃的數字都早已拍定,一大堆事情緊鑼密鼓追在屁股後面,團建的時間最後說不定還得用加班補回來。

這陰雲嚴嚴實實地籠罩在她頭頂,被一路帶到了三亞。作風多年一毛不拔的李坤這回真是大出血了,慷慨解囊,為衆人定了海棠灣一家超五星度假酒店,風景優美、還有私家海灘,并且私密性極好,隔一公裏就設了門卡,不許行人進入,住客非坐車不能出行。

陳斐從二樓房間的陽臺上往外看,碧海藍天盡收眼底,心情才算好了點,轉頭問錢方園:“多少錢一晚上啊?”

她報了個極其離譜的數字。見陳斐目瞪口呆,她走過來拍拍師妹的肩膀:“來都來了,得好好享受一下,對吧?李坤摳成那樣,過了這村可還能有這店?”

計劃很好,但還是想早了。高端度假村有自己的玩法,除了高昂的房價,游客們在酒店區域內的飲食玩樂也是一項不小的營收。兩人踩着飯點出門,卻不知要提前預訂餐廳,走了十萬八千裏才見到一家有空座的,趕緊沖進去坐下,一看菜單又傻眼了:基礎單人套餐 2888,酒水飲料單點。

陳斐眼前一黑。自從開始工作,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種拿着菜單手抖的感覺了,覺得自己像一頭待宰的豬,發出驚恐的悲鳴:“是不是瘋了?不就椰子雞嗎,外面街上一百塊一鍋。”

旁邊坐着一家三口,媽媽聞言側頭看過來,手腕上的梵克雅寶鏈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錢方園咽了咽口水:“……度假村嘛,全密閉的,食材都要從外面運進來,當然貴啦。”

“那我現在騎電動車出去幫他們買?”

又心疼又嘴硬,不知道圖什麽。陳斐氣得要死,錢方園按住她,快速地又掃視了一遍菜單,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打腫臉充這個胖子,突然不遠處走過十分面熟的兩個人——正是陳斐組裏的徐行,還有法務頭子。這兩個人在分配房間的時候落了單,被迫湊對做了室友。

法務頭子這個名字還是陳斐叫起來的,實際上不太禮貌。人家有名有姓,叫盛嘉實。

盛嘉實,挺耳熟的。她飛快地在記憶中回溯了一瞬,沒想起來,眼看着兩人就要向海灘走去,錢方園當機立斷站起來招呼:“哎!”

坦率講,即便是四個人拼拼湊湊吃兩份,這個價格還是讓陳斐覺得自己在幫資本主義割肉灌肥腸。但錢方園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奢侈一次,一邊觀賞夕陽,一邊吃椰子雞,而半路相逢的兩位竟又如此配合,說話間就坐下陪席了,陳斐那句“我騎電瓶車出去幫你買”的氣話到了嘴邊,只好又咽了回去。

徐行興致勃勃地列舉度假酒店裏各類休閑娛樂項目:SPA 按摩、瑜伽冥想、槳板、帆船。錢方園都挺感興趣的,打聽了一嘴價格,決定第二天去劃槳板,又覺得自己去無聊,使勁撺掇室友:“很好玩的,你跟我一起去吧。”

“這也太貴了吧。”

徐行沖她擠眼:“斐姐——”

後半句必然是滬上富婆之類的調侃。以他為首的這群同事,似乎是真心相信她家財萬貫,陳斐對此一貫閉口不談,此時盛嘉實坐在身邊,卻忽然覺得如坐針氈,趕緊開口打斷他:“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錢方園進一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很好玩的,我們大學的時候,弦樂團出去團建,不是也去玩過嗎?”

“沒有啊。”她覺得莫名其妙,說出口了才想起來是有那麽一回事。大約是大二下學期的時候,弦樂團組織去附近的湖裏劃船,但正好碰上盛嘉實的生日,她本來還琢磨要不帶上他一起去,結果他連聲高呼自己不會游泳,只好作罷。最後買了一只很小很小的蛋糕,動物奶油、舒芙蕾蛋糕坯,尺寸小得驚人而價格異常昂貴,兩個人幾口就吃完了。

不會游泳的原因也離譜到可笑:他小時候意外掉進河裏,從此怕水。

“噢,你那個時候要陪男朋友,重色輕友了。我都忘啦。”

徐行仿佛抓到了很了不得的八卦話題,見縫插針地擠進來:“斐姐談過戀愛啊?”

錢方園笑了:“拜托……”

“斐姐現在有男朋友嗎?”他嘿嘿笑着,露出打探的聲氣,“你條件那麽好,不可能沒有吧?”

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人很容易就放肆起來。她的人格迅速降級,成為一件可賞玩和評價的事物。陳斐微微笑着看他:“跟你有關系嗎?”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徐行的笑凝在臉上,蛻變成幾道尴尬的紋路,似笑非笑地說:“……他們還說你在美國結過婚呢。”

錢方園放下筷子:“神經病啊。”

“我是結過婚。”陳斐不緊不慢地說,“孩子也大了,六歲、讀一年級,我還在備孕二胎。行了嗎?”

盛嘉實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桌上三張劍拔弩張的面孔立時轉向他,盛嘉實環顧三人,指指鍋:“龍蝦熟了。”

吃到最後氣氛已經不算太壞,只是都沒怎麽吃飽,因為度假村有自己的彙率,物價實在高昂,不敢放開肚皮吃。太陽逐漸落山了,橘紅色的天空慢慢向海面沉下去,遠遠地鋪開绛紫色的流雲。大家步行回房間,徐行和錢方園說好第二天一起去沙灘,因為兩個人一起玩槳板能打折。

“你真的不去嗎?”

“不去。”

錢方園從鏡子裏看她:“因為讨厭徐行?”

“因為我孩子六歲了還不會做數學題,所以心煩。”

她又開始跑火車。實則是因為還有工作上的事要處理,團建回去後就是春節,年前來不及看的文檔、來不及寫的規劃,趁着兩天風景好心情也好,快快趕完才是正理。

第二天,錢方園趕了個大早出門,陳斐帶着帽子、墨鏡和電腦慢悠悠地去餐廳吃完飯,踱步到海灘邊坐下。度假村有免費太陽傘和沙灘椅,有人躺在這裏看書,她躺在這裏打字工作,心情一樣舒暢,只是她穿背心短褲,需要全方位塗抹防曬霜。

有小孩子赤腳從身邊跑過,揚起一陣沙塵,陳斐眼疾手快地端起自己的電腦,還沒來得及向沒有管教好孩子的父母投去憤怒的目光,肇事者就已經被旁邊一張躺椅絆倒,面朝下撲在沙灘上,嚎啕大哭起來。

孩子的看顧者似乎是爺爺或外公,幫忙看顧孫輩,好讓子女有片刻閑暇,聞聲趕來,又驚又怒地責怪那張躺椅不懂事,絆倒了寶貝孫孫,罵了兩聲才想起來椅子上還坐着人,怒火十分順暢地轉移到了那陌生人的公德心上,說他把椅子搬到靠近過道的地方,容易絆倒別人。

沙灘椅上的人沒說話,拿着書和浴巾站起來。像極了有一年冬天,陳斐要他去那家不知何時會倒閉的咖啡館,把充值的五百塊錢要回來時的樣子。那時候他是這樣說的:“不要緊,不是什麽大錢。我多去兩趟,喝完不就行了嗎?”

他最擅長的就是息事寧人,退一步海闊天空,難怪念法律,最後做律師。

陳斐站起來,仔細拍幹淨自己腿上的沙礫,走過去:“大爺,你孫子朝我踢沙子,沙子進我電腦了。”說着把電腦展示給他看:“鍵盤用不了了,你看,不靈了。”

鍵盤确實是不靈了,不過是她上個月把飲料倒在上面弄壞的,和海南島的沙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但這不重要。一老一少飛奔逃離事故現場,盛嘉實像被海浪打在沙灘上的海星,渾身上下不住往外冒汗,看看遠去的人影,又看看安然坐下來,開始扭過胳膊給自己後背抹防曬霜的陳斐,看了半天,嘴裏吐出三個字:“壞女人。”

陳斐心裏一跳,沒接話,想:他可能一直就是這麽看我的。

兩個人隔着三米寬的路再次躺下來。陳斐卻已無心工作,幹脆把帽子拿下來遮住臉,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搖她的胳膊:“醒醒。”

眼前天光大亮,盛嘉實的面孔遮住白雲,是她夢裏出現的場景。她沒睡醒,在瞬間的恍惚中,幾乎要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脖子。不過下一秒就立刻清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怎麽了?”

他指指天:“快下雨了,大姐。”

前後也就一個多小時,陰雲聚攏,雨水将至,走在路上能感到潮濕的空氣迎面撲來,充盈着鼻腔。陳斐捧着電腦疾步走在前面,後背的曬痕深深淺淺,是因為她柔韌性特別差,胳膊擰不過來,防曬霜就總塗不均勻。

雨水在回房間的半路上驟然落下,行人用手遮住頭頂,四處逃散。陳斐和盛嘉實就近竄到泳池邊的酒吧裏,動作夠快,沒怎麽淋濕。雨水以傾盆之勢暴瀉而下,兩人站在屋檐下各懷心事地沉默着。陳斐突然自顧自笑起來:“這麽大的雨,錢方園還怎麽劃槳板啊?來得及靠岸嗎?”

別人倒黴了,她倒是樂得不行。

盛嘉實沒搭理她,只是看着外面依然模糊的海天交際線。

這時候陳斐想起來了,上一次來海南還是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就是和這個人一起。他們在三亞玩了五六天,天氣是日日都好得吓人,但他們始終像在噩夢裏,怎麽都醒不過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說出那麽恐怖的話,兩個人站在花灑下,一個面目猙獰,一個疲憊不堪。

無論如何想不到有一天竟還能并肩看海,簡直是科幻小說的劇情。

有人在背後叫道:“小斐?”

陳斐扭頭,循聲望去。身後躲雨的人頭攢動,一位太太舉起手打招呼,随後端着杯子走過來,很驚喜的樣子:“小斐,你也在這裏?”

陳斐的臉上迅速閃過多種情緒,張了張嘴,迅速落定成溫和的笑:“我們公司來團建。您來度假?”

“對啊,Mark 也在……你要和他打個招呼嗎?其實我們家人都在。”

人群似摩西分海般向兩邊退去,走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三個人的五官有非常鮮明的共同特征,三對一模一樣的濃黑的眉毛,彰顯着他們的血緣紐帶。叫 Mark 的男人走上來和陳斐打招呼:“小斐?真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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