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将軍趕路
11. 将軍趕路
這天下午的大雨不過是壞運氣的開始。
團建連頭連尾只五天,接下來的日子,連綿不斷的雨水每天從早下到晚。天色陰沉,沙灘淪為泥潭,灰色的海水籠罩在霧氣中,陰險地翻湧着,一切看起來都很醜陋、可惡、讓人心煩。
左右也出不了門,一部分人開始在酒店遠程工作。法務組的員工左右還沒結項,也不必回律所去幹新的活,反而成了團建小隊裏最閑的人,盛嘉實每天無所事事地躺在泳池邊,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來回滑動,躺到頭腦昏沉、渾身發酥。
實在是禮樂崩壞,完全不像團建的樣子。離開前的最後一天晚上,老天爺終于賞臉放晴,李坤趕緊指派錢方園在度假酒店昂貴的餐廳裏包了幾桌,好歹組織一次集體聚餐。
“這總不會要我們自己掏錢吧?”
在這裏住了四天,陳斐臉都快綠了。她是真心疼錢啊,要不是還得在這兒上班,真想抓住老板的衣領臭罵他一頓:你要面子,該我挨宰?
一月的三亞氣溫正好,晚風極舒爽,把工作的瑣碎、指标壓力統統吹散。李坤是國企領導出身,風格十分傳統,凡是聚餐場合必要舉杯說兩句,還得讓大家都跟着喝。等他說完敬酒詞,三杯兩盞下肚,氛圍也熱了起來。
幾個産品經理和研發端着杯子圍到法務組的女同事身邊,以三個女孩為圓心,開始小範圍劃拳。陳斐抱着一種複仇的決心,專朝桌上看起來特貴的菜下手,剛把一塊波士頓大龍蝦夾到盤子裏,就聽見有人大笑起來。法務組那個姓張的女孩子正豪爽地揮手,站起來說:“我幫咱哥喝了。”
一個研發笑着打趣:“盛哥你喝不了別喝啊,曉瑜東北人,她能喝。”
喝不了別喝?盛嘉實的脾氣哪能咽得下這口氣,別的事都無所謂,只是一旦挑戰到他的男子漢氣概,他的好勝心就按捺不住了。不出陳斐所料,他果然站起來奪過酒杯:“別,我來,別為難女孩子。”
偷聽到這兒,她終于忍不住側過頭去看,張曉瑜一切正常,倒是盛嘉實的臉早紅到了脖子根。
李坤站起來,用勺子敲玻璃杯,示意衆人收聲。“為了促進我們團隊同事互相熟悉,我們來玩一個游戲。一句真一句假,每個人都要說一句真話、一句假話,大家來猜真假。我先來點人頭啊。”
他撸起袖子,點兵點将先點到錢方園。錢方園早有準備,說得不真不假剛剛好,等衆人笑過,又接着往下點人,這回點到了盛嘉實。
幾個産品經理這回找到報仇的機會了,抓住他一通猛灌,人家才剛熱完身呢,他就已經喝得急赤白臉的了,好在頭腦還算清醒,想了想,臉上露出點得意的笑:“第一件事,我大學跑過半馬;第二件事,我第一次法考沒過。”
張曉瑜立刻拍手:“第一件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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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回得飛快,同時否定了領導的身體素質和專業素養。盛嘉實卻并不生氣,笑容更得意了,對自己的謎面非常滿意:“錯!”
他還真跑過半馬,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陳斐硬拉着他去的。她耐下性子放慢速度陪他到半程,忍無可忍地加速往前沖,結果在終點等了他足足二十多分鐘。她甚至懷疑盛嘉實中途坐下來歇了會兒。
幾個同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圈,酒杯轉到陳斐手上。她想了想,說:“第一件事,我結過婚。第二件事,我家沒廠。”
這是陳斐入職以來流傳範圍最廣、最莫名其妙的兩個謠言了,因為傳的人太多而真假難辨。還得是錢方園跳出來救場:“不要猜了好吧,不傳謠不信謠,咱陳姐沒結過婚,家裏也沒廠,第一件是假的,第二件是真的。”
“方園你有場外信息,這不能算數吧?”
哄笑間,餐廳的一角發生小範圍騷動,是盛嘉實想出去,不小心踩到了一位同事放在地上的包包,正彎着腰連聲道歉。張曉瑜幫忙扶住他的胳膊:“他說喝多了頭暈,出去透透氣。”末了不輕不重地打了身邊人一下:“我就說他菜吧,你們還不信,還灌他。”
那人正是徐行。他笑嘻嘻地作揖:“對不住,要不我出去看看?”
“別了吧,萬一正吐着呢,多尴尬。”
酒杯在席間繼續流轉。有名有姓的人都已經完成表演,人們迅速對剩下的小兵失去興趣,重新分割聚類、各玩各的。李坤酒過三巡,照例抓住幾個心腹下屬開始講他的光輝往事:年輕時在國企做到中層,出來創業被大公司收購,現在基本財務自由……
“小斐,”他喝多了就愛叫別人小某,一種同時體現掏心掏肺和權力上下位的稱呼,“我告訴你,人這輩子,就等幾個機會。機會來了,你就得抓住。”
陳斐微笑着點頭。
“當然我相信,你家裏條件好,有時候看不起。”
“沒有這回事。”
這是真心話,但他并不相信。錢方園忙着給老板打圓場,笑容沒下過臉,她是知道陳斐大學時靠打工和給人寫作業掙生活費的,但出于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從未拆穿。陳斐感激她的庇護,不再辯解。
李坤調轉方向,轉而抓住徐行開始輸出成功學,她趁機悄悄退下,默不作聲地摸出去。天色漸晚,涼風從海面上吹來,酒店在遮陽傘上挂滿裝飾燈,泳池水被照得波光粼粼,像小時候在電視裏見到的神秘海域,會有美人魚出水芙蓉般攀上船沿。
有個人彎着腰坐在池邊,背影頹然,陳斐走過去,一股消毒水味混着酒精的味道隐隐飄進鼻腔。
她默默觀察了一會兒,開腔道:“你坐這兒幹什麽,游泳池水好喝嗎?”
神經逐漸麻痹遲鈍,數杯洋酒的酒勁在離開餐廳十分鐘後逐漸攀升,盛嘉實的反應比平時慢,扭頭掃她一眼,又轉回身去,盯着池水的樣子比大學時備考還專注,完全不打算搭理她。醉漢掉進水裏淹死的事情倒也很常見,陳斐暗想。
她走到他身邊蹲下:“你喝了多少?”
他喝得真不少,這會兒也不裝了,粗聲粗氣地反問:“管得着嗎?”
“好心沒好報。”
這個夜晚月色好、天氣新,熱帶地區處于永恒夏日,她珍惜時光,不和醉漢計較,站起來舒展筋骨,只留一只眼睛盯着他。餐廳裏的同事們宴飲正酣,一時間不會有人想到他們,歡笑打鬧聲像是從很遠的天邊傳來。
這時候回憶突然湧上來。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的夏夜,雲淡風輕,學校校慶,四處是聚餐、燒烤、歡笑、奔跑、跳舞,年輕的戀人們藏在樹叢裏親吻。
陳斐有一瞬間的失神,然而迅速被盛嘉實的聲音拉回現實。
“結婚也能拿來開玩笑?”
他突然發難,陳斐猝不及防:“什麽?”
“你結過婚了?”
“我沒結過婚,那是一真一假裏的假話。”她耐心解釋,“你聽懂規則了嗎?”
盛嘉實只盯着泳池水面,語氣陰晴不定:“我聽懂了,是你沒懂。你明明結過婚,怎麽能是假的?”
“我和誰結婚?”
“馬克啊。”
他終于說出那個名字,像說出一句咒語。陳斐在沙灘椅上坐下來,點點頭:“Mark 啊。你和他這麽熟?”
“Mark。”他扭捏地模仿她的語氣,把舌頭卷到舌根,“是你在美國的同學?談過吧?還結過婚?現在離婚了?”
一句話四個問題,令人不知道從何開始解釋,因此感到心煩。陳斐原話奉回:“管得着嗎?”
“我管不着。不過你前夫真的挺有意思的——”他把手機伸到她眼前:2017 年秋天的一條朋友圈 Post,是 Mark 發布的女友照片,陳斐的笑容在加州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時距離她出國還不到兩個月。再往後翻,是訂婚照。
那場大雨來得不湊巧,把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的人都湊到了一起,比如 Mark。Mark Leung,中國同學叫他梁馬克。叫我 Mark 啦,他總是這樣笑着說,帶着濃重的廣東口音,這次也一樣:叫我 Mark 啦。
他帶媽媽和妹妹回國過年,在從沙灘回房間的路上被大雨截斷去路,狼狽地縮在酒吧的屋頂下。陳斐只能介紹:這是盛嘉實,我的同事;這是 Mark,我念書時的朋友。他是極其外向、社會性很好的人,攀談兩句便要結交,伸出手機來加微信。她沒有理由打斷他們,卻也着實沒想到會惹出這些麻煩。一百件事、一萬個前提,這個故事連提綱都非常龐大,她很懶得解釋。
盛嘉實沒等到她的回應,陰陽怪氣的怒火卡在喉嚨口,化作一聲怪笑:“真的太有意思了。”
她還是沒作聲。盛嘉實的情緒在沉默中進一步惡化:“那時候我們分手了嗎?”
那麽長的鋪墊,原是為了來審判她的。月色下他的鼻尖泛着微微的油光,整個人看起來都很陌生,甚至有些醜陋。像她第一次去他家吃飯,餐桌上那條無人問津的鳜魚,冷掉之後腥氣四溢,很倒胃口。
陳斐忍無可忍:“那時候我們還沒分手嗎?”
“我們什麽時候分手了?”
他突然站起來,步步逼近。人高馬大的青壯年男子,一站起來,身體優勢盡數體現,物理脅迫感壓着臉蓋過來,非常危險,非常讨厭。
連月光都被他遮住了。她本能警覺地後退,拖鞋底踩着泳池沿上的積水猛地一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仰面朝後倒下去,跌進了池底。
泳池并不很深。陳斐身上的長裙像水母一樣在水下炸開來,她試探了兩下沒踩到底,反而被飄帶纏住了腳腕,甩了兩下也沒甩開。幾秒鐘的功夫,肺裏的氧氣快速消耗,心率在酒精作用下急劇升高,陳斐頓時慌張起來,張嘴想呼救,只喝進一大口冰涼的泳池水。
不好喝。她迷迷糊糊地想。
有人伸手從腋下架起她。溫熱的皮膚,并不有力的臂膀。她像一棵鹹菜被撈出水面,還睜不開眼,先張大嘴拼命呼吸,頭發濕漉漉地貼着眼皮,被他胡亂撥開:“陳斐,陳斐?”
腳尖已經觸到泳池底部。陳斐驚魂未定地挂在他的兩條胳膊上,聞言回過神來,試探着踩下去。這水池是真的不深,水才到她胸口,只是她在驚慌之間失了分寸。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水裏,渾身上下都浸滿次氯酸味,面對面喘着粗氣。
“你瘋了?”
“什麽?”
“你會游泳嗎?還是你媽現在讓你學游泳了?”
盛嘉實不接她的招,自顧自爬上岸去,又在泳池邊上坐下,居高臨下地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嘲笑的音節:“你和梁馬克在一起是因為他會游泳?”
陳斐還站在水裏,正用力咳嗽,把氣管裏殘留的泳池水咳出來,末了別過頭:“你有神經病。”
盛嘉實扯了扯嘴角:“因為他有錢?因為他有綠卡?你不是全世界最要獨立自強的人嗎?渾身上下最強壯的肌肉就是自尊心的心肌,住我家都要出房租。”
風從海上吹來,兩個人都打了個冷顫。血液從胸口猛地沖上鼻腔、湧至頭頂,陳斐感到自己的肌肉正在不自主地顫抖,她雲淡風輕地回答:“對啊。”
盛嘉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話,除了令戰況一再升級以外毫無益處,但那種長久沒受過的痛苦和憤怒,忽然又沒頭沒腦地燒起來了,根本控制不住。
陳斐離開的那年夏天,他離開父母去異地工作,每天坐地鐵單程一個小時往返公司和住所。他不看任何她的社交網絡,屏蔽所有共同好友的動态,不關注任何帶她所在城市的名字的新聞。她曾經任職的公司在江東,他每個月回一趟信川,從不過江。
并不是沒有疑問。你是什麽時候決定離開的?因為将軍趕路,不追小兔?那麽,我也是那只可有可無的小兔麽?
她的選擇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連過去的記憶都顯得疑雲密布。被愚弄和被否定參與她人生的資質,哪一樣才是組成痛苦的主要成分?盛嘉實分不清楚,決心将一切交給時間。
時間不會背叛任何人。後來的日子,他可以說過得一點也不壞。結果突然有一天,這個人又回來了,看起來狀态不錯,身體、職業、交往的人、曾經交往的人,都很不錯。于是一切又重新墜入深淵——他在早高峰的地鐵站提着早餐狂奔的時候,她在做什麽?是結婚、戀愛?是長島沙灘、半山公寓?這是她想要攀登的更好的人生嗎?
這些事情正在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再次摧毀他的人格,令他看起來姿态醜陋、格外下賤。盛嘉實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想找到傷害她的方式,但此刻站在水邊,海風清涼,月色澄澈,他突然明白過來:這是不可能的。
她無堅不摧,因為她根本不關心。她只關心自己。人永遠不會被不在自己價值體系裏的評價刺痛。
盛嘉實疲憊得要命,恨不得一頭栽進水裏,把自己淹死了事。他擡手抹了把臉,看着水中的陳斐:“看來是我的二流人生配不上你。所以你從來沒考慮過把我放在計劃裏,對麽?”
她已抓住沉默的間隙迅速武裝好自己,露出尖刻、嘲諷的神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計劃。你都幾歲啦,還不明白嗎?你也有自己的。你和別人在一起更快樂,不是嗎?”
“什麽別人?”
“你忘了?”陳斐仿佛發現新大陸,抱着胳膊笑起來,“你真的忘了啊。那個女孩子叫什麽來着?你和她坐在我們家的客廳裏,看起來比和我在一起更般配。”
他終于意識到她的矛頭指向的是誰,胃裏一陣抽搐:“你太惡心了。”
她梗着脖子,額角爆出青筋。“我惡心?她在家裏幹什麽?我的生日,你是和她一起過的,對不對?我在家等你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麽?”
“你家?那是我家。”他終于抓到反擊的機會,微笑着補充:“連睡衣都是我的,只有內褲是你自己帶來的。”
陳斐愣住了。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她緩緩走到泳池邊,攀上池沿,擡頭看着他,惡聲惡氣、一字一句:“我出國的每一天都在慶幸,幸好我走了。要是跟你一起留在信川,早晚被你媽媽和你掃地出門,畢竟那不是我的家。你媽媽現在怎麽樣了?找到能配得上你的完美太太了嗎?嗯?你的床扔了嗎?還是說,你和你女朋友還睡在我們倆睡過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