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夢

第42章 大夢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冷,楚晏清渾渾噩噩地想,仿佛置身于寒風過境的雪原,那種血液都凝固的感覺幾乎讓他站不起身來。

他恍惚間又看見了祁九辭,冷漠的,柔和的,深情款款的。

媽的,楚晏清心想,你要再不從魇陣裏面出來,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相公就要屍骨無存了。

大巫似乎分了一縷神思,他高高立于風暴之上,目光卻不知落在何處。

像是在看他,又沒有看他。

驀地,大巫臉上的九頭怪鳥急劇扭曲起來,發出痛苦的哀嚎嗚咽。

大巫猛地躬身,神情帶着點難以置信,猛地嘔了口血。他踉踉跄跄了兩步,忽地擡頭,死死盯着燈河中的某一處。半晌之後,他長笑起來,笑聲嘶啞難聽,類似某種野鳥的叫聲。

包裹着楚晏清的重重黑霧倏地消散。楚晏清無力支撐,身形如輕飄飄的落葉一般,自高空無力墜下。

其實不過瞬息之間,楚晏清感受着耳畔呼嘯的風聲,心想以這具弱不禁風的凡人身軀,這下不死也得半殘了。

驀地,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攬住他的腰肢,将他打橫抱起。楚晏清吃力地睜開眼,見到了祁九辭冷若冰霜的面容。

他眼角眉梢有着隐隐不易察覺的怒氣,抱着楚晏清,緩緩落下。

大巫受了傷,他倒在碎石亂瓦裏,見祁九辭提着劍急速向他沖來時,嘴角咧了咧。

“想殺我,沒那麽容易。”

冰川雪粉飛卷,鋪天蓋地地向祁九辭襲來。又在靠近祁九辭的一瞬間倏地融化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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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雪水之後,大巫的身形早已無影無蹤。

他收劍回身,踩過無聲的落葉,緩緩向昏昏沉沉的楚晏清走去。

楚晏清還清醒着,只是眼皮沉重得睜不開,只能聽到不遠處傳來落葉踏碎的清脆聲響,雖然微乎其微,他還是聽到了。

下一瞬,他被很深很深地擁入懷中,祁九辭摩挲着他的如雪鬓發,聲音平穩:“你還瞞着我什麽?”

雖無波無瀾,卻隐隐蘊着将至未至的風暴。

楚晏清後背一僵,很想裝死,但祁九辭迫切火熱的目光卻灼燒得他不得不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了祁九辭寬闊溫暖的胸膛。

“......”祁九辭拿他無法,只得長嘆一聲,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撒嬌無效。”

楚晏清嘤咛一聲,像是難受極了,他的聲音悶悶的:“眼睛睜不開。”

祁九辭認命地坐下,就這麽靜靜地摟着他,不住地撫摸着他幹涸的眼角,摸到了些未幹的淚漬,他頓了頓,問:“你哭了?”

“不哭能怎麽辦。”楚晏清的聲音聽起來委屈極了,“你再出來晚一步,就要成寡婦了。”

祁九辭眸光暗了暗,他對楚晏清道:“我都記起來了。”

“記起來什麽了?”楚晏清揪了他的一縷墨發,纏繞在指尖。

“什麽都記起來了,我再也不能忘記了。”祁九辭啞着聲音說。

天道對世間萬物的一切抹除皆是不可逆轉的,往事紛擾,連楚晏清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如今卻聽到有人說,他要破了這記憶消亡的永世詛咒,反其道而行之,将過往的一點一滴都深深镌刻進骨髓裏,再不能忘,也不敢忘。

百年之後,千年之後,乃至于更久遠之後,就連這曾經可一窺舊事的魇陣也消散無蹤,無人再記得曾與天地共生的瑤臺,留存在口口相傳,百仙譜之上的,只有無名無姓的菩提仙官。甚至還因看守不力,自貶仙籍,堕入塵世輪回。

白玉佩和白玉牌是他從瑤池之中多日以來捕捉的白玉精魄,天地至純。每每彌留之際,他将兩世最重要的記憶與為數不多的仙力封存在裏面,以俟将來。

他不想再和心愛之人錯過千世百世,可惜好像還是晚了點。

他還沒來得及和他耳鬓厮磨,還沒與他結發為夫妻,就要再次舍棄一切,以此身奔赴刀山火海,萬劫不複。

他又悶悶咳了兩聲,此身已如風中落葉,支離破碎,饒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時日無多。

祁九辭抱着他,穿過陰森昏暗的骷髅燈河,趟過潺潺流淌的溪水,走過荒山連綿的巫疆,一路上不少或人或鬼或傀儡紛紛駐足,沉默地注視着他們。

羅剎仙尊周身的煞氣似乎又重了些,已到了隐隐壓制不住的程度。

越來越多的活人被變成傀儡,一路以來,所遇傀儡十之八九,活人倒難得一見。天下亂世,蒼生倒懸,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傀儡食人,人食人屢見不鮮。入目所見一片荒涼凋敝之景,幾個傀儡争吃着亂葬崗裏的腐肉,見到活人來,便齊刷刷地轉過來,直勾勾地盯着他們,唇邊挂着肉糜,鮮血從合不攏的齒縫緩緩滴落,染紅了腥黑的泥土。

黃泉碧落的彼岸花依血而生,引渡着死于非命的怨靈。

感時花濺淚。

楚晏清看着紅得似要滴血的彼岸花,嘆道:“天行無常,蒼生何辜。”

祁九辭沉默了片刻,忽地道:“因果輪回,皆有命定。不過是人間劫難,與爾何關?”

“你一直如此。”楚晏清輕輕笑道:“這是你脫身于天地煞氣的劫數麽?”

像一個旁觀者一般,漠然地站在蒼生制高點,視萬物為蝼蟻蜉蝣,朝而生暮而死。将其當做命定的劫難氣運,而身為仙尊就應當高高在上,看着蒼生百姓身處水深火熱,歷經磨難,最後歸于黃泉,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這就是輪回,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是命定的因果。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遍布四肢百骸。既定的命運,他拼盡全力,溯回九次,仍然只是延緩了它發生的速度,卻未對已定的結局産生任何影響。

他顫抖着阖上眼,未完的嘆息和着潸然落下的兩行清淚,盡數吞沒在了祁九辭吻下來的唇齒間。

他們最後回了許多年以前的山間小院。

長風拂過林梢,驚起鳥雀陣陣,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

“你每年都會來這裏嗎?”楚晏清驚奇地看着光潔一新的小木屋,院中廊下時常打掃着,近乎纖塵不染。連屋裏的桌椅木床都是新的,仿佛從未有人動過,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小木屋并無分別。

祁九辭淡淡“嗯”了一聲,道:“每年你的......祭日之時,我都會回來。”

懷念那個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的人。他消逝于記憶中,且漸行漸遠。

楚晏清了然點頭,幾日奔波,又加之重傷未愈,一直緊繃着的神經陡然松懈,他雙腿一軟,沉沉昏去。

再睜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祁九辭不知去了哪裏,他摸索着披衣起身,向屋外走去。

今夜無星無塵,唯有亘古的風聲嗚嗚咽咽,院外的竹林影影重重,狂魔亂舞,像極了從地域深處爬出來的兇靈惡祟。

他推開院中柴扉,腳剛踏上雨後濕潤的青石臺階,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猛地彈了回去,頹然倒在地上。素白無塵的衣袍沾上點點鹹腥的泥土,就像碾入塵泥的雪白蝶翼。

“別想着出去了。”祁九辭雲淡風輕的聲音自身後倏地響起,楚晏清艱難回過身,見他一襲黑衣玄服,倚在竹林籬牆旁,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緩步走過來,輕輕把他抱起,伸手拂開楚晏清臉上交纏淩亂的發絲,輕柔地仿佛他從未做過什麽,只是在擦拭一件偶然掉落的蒙塵寶物。

“這次你想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楚晏清仿佛已經累極困極,蜷縮在他懷中,連聲音都低得幾不可聞。

“看你什麽時候不想再逃出去。”祁九辭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鬓角,緩緩摩挲。

他就抱着他坐在廊下,看他再次沉沉睡去。庭前竹林随狂風舞成一曲亂陣,皆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中。

“公子瘦了好多啊。”硯書的聲音突兀地自枕畔響起,他一臉擔憂地看着床榻之上面色蒼白形容枯槁的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前些日子還同他們有說有笑的公子。

“你別擾他清夢。”這是阿若的聲音,她一手揪着長鳴都尉,将它從窗邊扔了出去。

長鳴都尉憤憤“咯咯”了兩聲,正卯着勁雄赳赳氣昂昂地跳上窗,要一雪前恥的時候,忽地背後一涼。

祁九辭端着藥碗,警告地瞥了它一眼。

長鳴都尉縮了縮頭,悻悻地跳下了窗。

楚晏清早就醒了,只是不想睜眼。他聽着耳邊硯書叽叽喳喳的吵嚷聲,忽地覺得前日種種仿佛一場大夢,總是虛幻。如今才是真真正正存在的,真實的他。

一陣清苦的藥香彌漫,楚晏清下意識地蹙了眉。祁九辭的聲音自頭頂響起,聽起來冷漠又無情:“別裝睡了,喝藥。”

“......”楚晏清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小聲嘀咕:“怎麽每次裝睡你都能發現。”

祁九辭沒答話。一旁的阿若見狀,極有眼力勁地連拖帶拽把硯書拎了出去。

硯書抱着頭,委委屈屈道:“我還沒跟公子說話呢!”

阿若小聲斥他:“能不能長點心,沒看到羅剎在嗎?”

兩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楚晏清悶着笑,這才驚覺祁九辭沉沉地看了他許久,見他回過味來,把藥碗往前一伸,不容抗拒道:“喝藥。”

“......這藥是非喝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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