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消散
第41章 消散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翌日清晨,鳥鳴啾啾,風聲作笛,好不熱鬧。
祁九辭醒來之時,天光大亮,耀眼的日光移過窗棂,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摸了摸身側,觸手一片冰涼,昨日仍溫香軟玉在懷,如今卻卧榻之側卻空無一人。
他心下一驚,最後那點朦胧的睡意也煙消雲散。祁九辭猛地坐起來,看向窗外。
風景如昨,卻不再見故人披一襲白衣回頭笑看他,對他道一聲“早”。
楚晏清走了,走得無聲無息,毫無留戀。
就像許多年以前一樣。
他瘋了一樣把靈山找了個天翻地覆,仍沒有尋見他的背影。
祁九辭終于意識到,楚晏清真的走了,甚至沒有對他道一聲別。
昨日歡好仍歷歷在目,如今他一人形單影只,黯然神傷。他知曉楚晏清要去做什麽,那是死局,就連羅剎也無法勘破,楚晏清還是義無反顧地只身赴局,只為他心中缥缈虛無的蒼生。
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為何不能和他一樣,做個隔岸觀火的神仙,從此遠離紅塵之事,也不再受其牽累。
他于塵世經停一遭,見過無數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最終也為塵世凄苦所絆,再也不得脫身。
他一直都是這樣,祁九辭想。
關外戰火連天,戰場上的厮殺之聲震天作響,號角不斷,戰鼓不停,為這曠日持久之戰平添幾分悲涼壯闊。
Advertisement
楚晏清披堅執銳,橫刀立馬于軍隊之首,身後的天山略顯疲态,像是遭受重創。
他終于知道天山的情劫之于何處,那是敵國前來和談的公主,對天山一見難忘,并以高官厚祿許之,讓天山為她效命。
天山抵死不從,敵國便帶着數萬大軍猛撲而來,彼時楚晏清被祁九辭擄走,軍中所剩主心骨唯天山一人,獨木難支,被打得節節敗退。
那時她為保大軍不被擊潰,養精蓄銳,以待反撲,獨自一人前去敵軍帳前,求見敵國公主。
敵軍公主挑起車簾,見剛毅隐忍的天山跪在車前,芙蓉似的面龐笑意盈盈,聲如銀鈴:“讓她進來吧。”
敵國公主好女色,這并非秘聞,而是流傳已久的轶事。從那以後,天山便成了公主身邊炙手可熱的紅人。
楚晏清回來時,聽聞此事,痛心疾首,整頓軍隊,準備全力相擊之時。是夜,天山渾身浴血,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她身上的铠甲都被劍尖挑爛了好幾處,支離破碎地挂在身上,隐約可見血色浸染的裏衣。
她擡頭,拼勁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道:“敵軍......敵軍糧草營守備空虛,盡快......盡快攻之......在,在西北烏鎮。”
說完,她無力跌落,徹底暈了過去。
那夜楚晏清首戰告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端掉了敵軍糧草營,迫使敵軍攻勢減緩,争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只是天山重傷難愈,自那一晚之後便一病不起,請了無數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如今敵軍做好完全之備卷土重來,天山卻執意要同楚晏清一道,不肯修養。
連日的病痛将她折磨得形容枯槁,身形消瘦得近乎不成人樣。可她看向楚晏清的眼神卻非比尋常地堅毅,像是萬年不倒的雪松,任風吹雨打自巋然不動。
楚晏清終是狠不下心來,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如今天山自覺時日無多,卻仍不願纏綿病榻而死。她生長于戰場,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孩子,也将終于戰場,用手中長戟橫掃萬軍,了此終願。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黑壓壓的大軍兵臨陣前,敵國公主高居後方,睥睨天下的視線短暫地落到了強撐病體的天山身上,複又不着痕跡地移開。
這場仗打得曠日持久,鮮血染紅了半邊天際,腳下屍堆成山,到最後兩敗俱傷,元氣大傷。
天山于瀕死之際,最後看了一眼灰敗的天空。敵國公主提着長劍,緩緩向她走來,她的臉上染了道道血跡,最後毫不留情地将那柄劍插入了天山的心口。
天山只覺得天色昏沉得好像要塌下來了,似乎是下了雨,不過這雨不是冰涼的,而是溫熱的。
她想,為什麽會有熱的雨?
不過,她也無暇去想了,一只流矢猛地貫穿,那道紅衣勝火的身影如蝶翼般輕飄飄地墜落,無力地倒在地上,與周遭的屍山血海融為一體。
天山眼睜睜地看着她回過身,對她慘淡一笑,胸口大片大片的血跡暈染開,她嘴唇無聲地張合,最後卻什麽話都沒說。
天山拔出心口那柄劍,艱難地撐劍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抱住她。
那幾乎拼盡了她最後一絲氣力,就連身後有人她也恍若未覺,直到有人毫不留情地一劍将兩人捅了個對穿,驀地抽出。
楚晏清趕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番場景。
“下一世,我們可不要做死對頭了。”又有人補了幾刀,天山牢牢将公主護在身下,硬生生用背部承受了揮砍下來的幾劍。
單薄的身軀如同蟬翼,輕而易舉被人撕碎。天山摸了摸公主的臉,沉沉睡去。
血滴落在她眼睑上,公主也閉着眼,她反手将天山抱住,很緊很緊地,那劍入肉三分,她勾了勾唇角,就像初次見到天山的時候一樣。
一眼驚鴻,一眼不忘。
楚晏清最終也戰至力竭,一時不察,被人一劍捅穿了心髒。
他的耳邊忽地刮過呼嘯的風聲,像是自遠古時期而來,天空灰蒙蒙的,讓他有些茫然。
他忽地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直到一襲黑衣玄袍占據了他的視線。祁九辭蹲身,憐憫地摩挲着他染着血跡的眼角。
楚晏清含着血沫,艱澀地開口:“你說得對,我确實是自取滅亡。”
祁九辭将他輕而易舉地抱起,帶他脫離身後無邊的曠野與骸骨,他的聲音逸散在曠古的風聲中,如隔雲端卻又近在耳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楚晏清悶悶地咳了兩聲,他正像數千年前一樣,悄無聲息地流逝。
“噓。”祁九辭低低地說,“別說話了。”
于是楚晏清乖順地靠在他懷裏,任他将他帶離這片是非之地。
他們回到了那間山中竹苑。
祁九辭知道楚晏清活不長了,饒是妙手回春的醫聖也回天乏術。
他看着日漸憔悴蒼白的楚晏清,心如刀絞。
楚晏清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身驅迅速幹癟消瘦下去,幾乎成了一具骨頭架子。
他還是很喜歡曬太陽,不過睜眼的時候往往是在夜半時分,他輕輕一動,祁九辭就醒了。
他會把他更緊更緊地擁入懷中,像是害怕失去什麽人間至寶一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細細碎碎地吻過他因夢了魇而濕潤的眼角,最後落到他苦澀的唇上。
一個人怎麽會那麽苦。
“不要難過。”楚晏清于空隙之中回抱住了他,聲音細若蚊吶,仿佛都在彰顯他命不久矣,仍全力吊着最後一口氣。他盡力撐着笑,眼淚卻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彙成兩行清淚,滴落在鹹濕的唇齒間。
“我會回來的。”
某一日春光大好,萬物琴瑟和鳴。楚晏清坐在廊下竹椅上,閑适地曬着太陽。祁九辭在一旁練着劍,熟悉的招式,就和初見瑤臺時一樣熟悉。
他舞完一劍,飛葉遮眼,輕飄飄地落在寒涼如水的劍刃上,白刃所照,楚晏清靜靜地閉着眼,唇角抹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連日以來,他被夢魇折磨地生不如死,今天終于做了個美夢。祁九辭心想。
只不過,這一夢入神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後來那座靈山多了個衣冠冢,刻着未歸人的名姓,靜靜地矗立于靈山之巅。每每春暖花開之時,總有一人提着酒,在綠草萋萋的衣冠冢邊坐上許久,從天明坐到天黑。
有人親眼見到,說那是仙人,落得凡塵一遭,救了蒼生黎民,功德圓滿,歸于仙班。
不然為什麽會有另一個仙人每年都來此緬懷呢?
至此,凡間事落幕。
瑤臺帶着天山回到仙界的時候,羅剎倚于帝阍旁,淡笑着看他。
天山也來了,她見羅剎百年難得一見地露了笑,扯着楚晏清的衣袖,奇道:“你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啊?鐵樹居然開了花。”
瑤臺眼前一亮,他對天山低聲道:“他肯對我笑,可說不準會不會對你笑。”
自此,一切的一切,蓋棺之後,再加定論。
之後的所有,祁九辭都未曾忘過。
就算楚晏清再次消亡于百仙譜,所有人都漸漸淡忘了他,羅剎也沒忘。
往事紛紛擾擾,浩如煙海,終于在此刻化作虛無,柔光之中,大巫的身形若隐若現。
“看來你想起來了?”大巫背對着他,垂手而立。
祁九辭并未答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道了他的過去,他的未來,你想知道嗎?”
祁九辭看了他半晌,終于嘶啞着開口:“我憑什麽相信你。”
原來羅剎也會對自己不自信啊。”大巫哈哈一笑,道:“就憑你只手遮天的能力,我能動得了你分毫麽?”
“你真的以為,瑤臺溯回九次,僅僅是為了你嗎?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已決心賭上性命,要和我同歸于盡呢?”
祁九辭猛地擡頭,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