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勇者

勇者

太陽完全弱下去,霾藍色的夜如張上好的呢絨鋪遍天空。

北境的邊緣,塗漆成藍色的長長小巷裏,忙碌的人來來往往,直到最後一抹月色也落盡,人們皆歸家休息。

暮色漸深,一間狹小的酒館內,燈火通明。

喧鬧的男人們喝酒聊天,打賭劃拳,紛雜的聲音吵吵嚷嚷。

有些陳舊卻異常整潔的吧臺後,一位相貌平平無奇甚至有些普通的少女站在那兒,脖子上松松垮垮圍着一條繞了幾圈的白色圍脖,幹枯卷曲的紅頭發蓬松散在肩頭。

她垂着頭,斂着雙水潤潤的眼睛,似乎是在忙碌着什麽。

從脖頸滑落的圍脖似乎遮擋了手裏的東西,她伸出手取下了毛茸圍脖,纖細的脖頸上,緊緊箍着一條黑色的項圈。

白色上的一抹黑,十分鮮明。

酒瓶落地嘩啦響。

角落裏似乎起了争執,帶着濃厚幹結難聞血腥味的高大魁梧的男人推開矮小佝偻的同伴,來到了吧臺前。

“嘿兄弟。”

駝着背的老半獸人坐回原位,有些無措地攤了攤手:“那可不是幾個銅幣就能爽上一次的奴隸。”

吧臺前的男人聽到這句話,似乎更加抑制不住興奮,頭發裏兩只雜毛獸耳不安分地抖動一下,視線落在某處……

少女簡陋的亞麻粗布上衫足夠寬松,卻依舊遮掩不住優秀的曲線弧度。

她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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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麋鹿般的眼睛顯出幾分天真無辜,還有一點點疑惑。

見對方不說話,又低下頭去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一個晚上。”

屬于半獸人古怪的聲音語調奇怪,嘶啞渾厚,帶着下流的意味:“多少錢?”

少女再次擡眼。

有一瞬間的錯覺,森冷的寒意襲來,半獸人的酒意被無形的威吓逼退一半兒。

他甩了甩頭,往前逼近:“說話,你是啞巴嗎?”

對方依舊不言不語,像是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連身為玩物的女奴也能無視……

人類貴族有點兒權勢武力也就罷了,一個買來看酒的小女奴,算什麽東西,反正酒館的主人也不在,接一點外快而已,這麽不識相。

“裝什麽貞女!”

他猛地往桌子上重重一捶拳頭,伸出毛躁的手就要來摸少女的臉。

嚓——砰。

啪嗒。

從門口甩過來一把劍,铿锵有力地插在少女身側的木板上,一只斷掉的爪子掉在桌板上,機械性地抽搐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

捂着鮮血直流手腕的半獸人難以置信地看向吧臺後的女孩。

對視一眼。

夾着尾巴的半獸人跌跌撞撞逃出了門。

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雙溫馴而水潤的麋鹿眼,仿佛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個冰冷毫無人性的眼神。

“啞巴也輪不上你一條狗動心思!”

爽脆的少年音。

來人一頭頂着亂糟糟的紅發,小火球一樣蹦上桌子,拔出劍,扭頭正好看向那條尾巴消失在門口。

“切!”

不過是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半獸豺人。

“晚上好啊,可愛的小莉比,最近身體有好些嗎,好久都沒見到你了!”

少年尚處于變聲期的聲音高昂起來像只小火雞。

急沖沖興致勃勃的話語如連珠炮。

“我說,可愛的小莉比,你打算在這破酒館裏呆一輩子嗎,老是有這些不三不四的狗東西不長眼,你要不把脖子上的環摘了吧。”

也不管得不得到回應,就這麽噗嚕嚕地往人耳朵裏倒。

“莉比,莉比,你理理我嘛。”

大有不得到回應就誓不罷休,最後可憐兮兮,隐隐約約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除了少年賴賴唧唧的聲音,整個酒館安靜得詭異。

關上的大門忽然被一陣風吹開。

一個身着黑色勁裝的年輕“姑娘”直奔吧臺。

“湯米,閉嘴。”

她身後游弋出一根長長的蠍子尾巴,泛着深冷的黑鐵光澤,把滾落在地上的手掌紮起來往外丢去,才坐在另一張吧臺前的高腳椅子上。

她嫌棄地看了一眼桌臺,正常眼睛兩側如米珠大小的四只橫列紅瞳閃閃爍爍:“看看你做的好事,小莉比最讨厭髒兮兮的了。”

“那是我的錯嘛,是那個臭哄哄……”

湯米撇了撇嘴。

也就是這家夥來得遲。

不然,恐怕那不長眼的半獸人遇上的手段可比少只手折磨上一千倍。

從始至終,吧臺後的少女一直在專心地整理着手上的紙張,未曾将視線移開分毫,認真将蓋着紅戳的委托單釘在身後有些年頭的木板上。

“絲柯莉。”

湯米雙手交叉放在腦後,枕着劍揶揄道:“你不稀罕撲克臉的毒藥了,這幾天晚上都跟着我來鴉巢酒,可別忒想增進我們這幾年無所進展的感情了吧?”

嗖地一下。

亮晶晶淬着毒液的尾針懸在了少年的眼前,吧臺後的女孩忽然擡頭看過來一眼。

毒針威脅地抖動了兩下又收了回去。

“自作多情。”

蠍女絲柯莉慵懶壓着腿:“別打擾莉比派單子,你弄髒的地兒,你得弄幹淨。”

聽到這句話,吧臺後的少女點了點頭,眉眼彎彎,眼睛笑眯眯。

湯米萎靡的精神霎時滿血,一個打挺從椅子上落地。

……

血跡污漬全部清理完畢。

吧臺後的人終于擡起頭,抽出手裏薄薄一張描金邊的委托單,往身前還抱着拖把,顯得有些滑稽的少年勇者推去。

絲柯莉翻了個白眼:“我現在還能退出湯米的小隊嗎?”

修剪圓潤齊整的指甲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莉莉安內心默默嘆了一口氣。

她做了一個讓對方放輕松的手勢。

這具身體是啞女,不能說話,感知十分遲鈍,比劃手語的動作也溫溫吞吞:「不行,湯米是鴉巢裏頂尖的勇者了。」

“可他是個人類。”

絲柯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五年前,你只說要一個活的。」

莉莉安為她倒上新的酒。

動作熟稔,她已經十分熟悉這個身體,這間酒館,就像呼吸一般自然。

事實上,這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情,她也許失去龍的身體,卻擁有了不止一個人類身體。

這個身體在她的意識蘇醒之前,大概是七八歲的年齡。

也許是死亡的危機迫近……

聖殿裏,還在學習禮儀的莉莉安暈厥過去,囚籠車裏,心髒停跳的女孩醒了過來。

而湯米是莉莉安意識蘇醒在這具身體裏之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類。

那個時候,關在奴隸籠子裏的,将要送往獸場作為飼料的不止她一個。

臉上嬰兒肥都沒褪去的小男孩明明病得半死不活,還口口聲聲想要成為一名勇者,傻乎乎地想給她摘脖子上的項圈。

莉莉安覺得他燒傻了。

本來是想見死不救,只是從籠子裏離開。

奈何對方看見她居然有勇氣誘騙監管者,還真的動手打開籠子逃出去了,馬上兩眼放光,交換姓名,不給就哭。

當時莉莉安以為他是回光返照,雖然很煩幼崽的叽叽歪歪,但更煩哭得眼淚鼻涕糊一臉。

實在太不雅觀。

狗皮膏藥一樣,簡直是踩上一腳就黏住腳底不松開……

後來,以莉比的名字,暗中借助着聖女的身份,她辦成了這間賞金酒館,成為鴉巢酒館的主人。

孤兒湯米,确實也成為了一個勇者。

莉莉安比劃着:「你都承認他是隊長了。」

手勢重重強調着:「五年。」

“好吧好吧,我的錯,如果不是看在莉比你的話份兒上,我才不要和這個小矮子待在一塊兒。”

“不是吧,去掉小莉比的抽成,四個金幣在滿月日買聖女一條命,窮逼什麽來頭,滿月日還要去幽暗深林碰運氣呢,不做不做。”湯米揉巴揉巴手裏的委托單往桌子上一丢,“等等,說誰矮子呢!”

蠍女一只手就摁住了個子還不到她胸口的少年,長長的尾巴狠狠地一下一下戳進挂在吧臺旁的木牌,上面幾個大字。

——不許內鬥。

但沒人管得到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湯米眼睛朝天:“你五年沒長高了,我還能長個兒。”

絲柯莉眼睛朝地:“長個兒不長毛,男人等于沒長腦。”

“你嫉妒我頭發和小莉比一個色!”

“哈?我嫉妒你?一顆營養不良的小紅莓果……”

酒館內雞飛狗跳起來。

這個反應。

莉莉安默默把頭靠在桌子上,一時之間感到無力。

五個金幣,太少了嗎?

她已經夠大方了好吧,那可是金幣啊,亮晶晶亮閃閃的金幣啊,少一枚她都要痛心死的金幣啊!

比起作為聖女,安排在條條框框裏而完美的無喜無悲。

作為鴉巢酒館老板的這個身體,莉莉安更能體會到對于金錢與珠寶的渴望。

她是龍啊,喜歡堆成山的金幣有什麽錯!

最後,莉莉安還是偷偷撿起桌子上的小紙團,打開後蹲在吧臺後面,貓着個腰重新開始修改。

改成幾個合适呢?

五十個麽,好歹是買另外一個自己一條命,不不不,那也太多了!

簡直糾結得頭禿。

“小乖乖!”

從蠍女的手下扭頭看過來,湯米好像發現了新大陸。

他一個縱身跳進吧臺後,和莉莉安一起蹲下來,高昂的聲音立馬壓得低低:“早說是你下的單子啊,幹幹幹,給你打白工這麽多年,我那份兒報酬都給你!”

「你再這麽叫我,我就給你劍上的寶石都摳了。」

盡管本來也沒想瞞着他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愈發不放心了……

莉莉安眉頭突突跳,手語打得不急不慢,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這家夥把劍當成老婆,就差抱着睡覺了,寶貝得跟個眼珠子似得。

“不要!”

湯米眼疾手快抽走她放在桌子上的皺巴巴委托單,利落轉身往外走去,“哎哎哎,四個金幣,這單子我們接了!”

絲柯莉的長長尾針嗖得一下戳走委托單:“你是窮摳搜了,這點錢犯不着去一趟黃金大陸。”

黃金大陸是他們這些游蕩在邊緣的賞金小隊,對于圍繞王廷都城中心一圈地界的稱呼。

湯米已經上頭開始幻想,興致勃勃:“說不準真能搞點金子呢?”

莉莉安伸出手,蠍子的長尾末端輕盈地落在她手掌上方,謹慎地抖動兩下,委托單飄落。

「我。」

她比着手語指向自己:「會和你們一起去。」

“什麽?!”

“什麽?”

異口同聲響起驚訝,莉莉安轉身走向鴉巢的閣樓,沒有管身後的異動。

還得給另外幾位發出消息。

她也不是真想搞死另一個自己,只是想要讓這只小隊在獻祭儀式當天,制造一點亂子。

混亂才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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