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
番外
你和我會變得不一樣
1
那是一個群星閃爍的夜晚,星辰如同苦修的隐士徹夜無眠。
我站在夜風中,目睹庭院燃起熊熊大火。火勢滔天,似是猛獸怒號。我的家園、親人、資産,能證明我存在的一切人和事都葬身火海。自那以後,我如同孤星懸立在火海與海水之間。
我什麽都沒有了,我要離開這裏。
動亂之時,我找到一條廢棄的漁船,我徒手撐着小船在黑暗中倉皇逃竄。船槳拍打着海水,撞出細碎的浪花。因為長時間不間斷掌槳,我的手掌磨出血泡,兩條手臂酸軟不止,整個人大汗淋漓。
就算這樣,我也不敢停下。
我害怕一轉頭看見火海,又或者是追兵的巡船。天地之間,群星照耀着我,而我卻在一片風平浪靜的星宿之海中迷失了方向。
我嗅到濕鹹的海風的氣息,面頰緊繃,唇舌幹燥,我忍不住反複舔舐自己的唇皮,用唾液濡濕自己幹裂的雙唇。
勞累饑渴,迷惘失措。
我該去哪?
我再也劃不動了,于是趴在船舷邊上,伸出胳膊去捧起一汪海水。
誰都知道海水不能直接飲用,但現在我顧不得那麽多。我大口喝下去,那滋味苦澀又鹹膩,我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身體靠在船舷邊,猛地吐出了喝進去的海水。
這時我瞧見了自己的倒影。
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睜着一雙疲憊而紅腫的眼睛,活像一株焦枯的樹木。
我知道,我的生命在進入倒計時。
2
在海上漂流的第九天,我遇到了一艘航船。
船長将我救上了甲板,并熱情介紹自己的帆船名為“自由號”。
自由號耗費了船長Master無數心血,就連船上的雕像都是他花費了一個半月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披着幹淨的衣服,捧着一杯甘甜的清水,聽他述說自己的故事。
Master說,自己将要去萊茵海,那裏是一片奇跡與罪惡并存的神秘之海。海盜、海軍、海妖、珍寶,傳說裏的故事,羊皮卷上的圖騰,星空下的海……大約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萊茵海不存在的。
我對于那些傳說故事興致怏怏,只想找一個供自己停留的居所。
Master或許看出了我對于航海并不熱忱,所以向我介紹起萊茵海岸城鎮的風土人情。
數月後,自由號停在了一個城鎮的碼頭,Master将我引薦給了當地的游商。我在游商那裏學會了當地語言,并開了一家絲綢鋪子。
3
游商說有人在找我。起初,我并沒有在意。
那是一個周日,我正在打理店中的絲綢,如同流水般的綢緞躺在雙臂間,我感覺自己捧着一片雲。這讓我回憶起過去在東方,自己身上總是穿着這些綢緞,但卻從未在意過它們的價值。
這時,有顧客敲了三下木門,并禮貌地詢問能不能進來。
我應了一聲,擡起頭。
那時候,徬晚的夕陽很璀璨,斜斜照耀到他的半邊身體上,将他的影子拖長,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他穿着一件挺括的、帶着暗紋的絲綢襯衣,領口別着一枚雕刻有家族徽章的海藍寶石,金發紮束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雙耳上的耳釘在日影裏閃爍。
我不自覺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沒有說話。
我聽見晚禱的鐘聲在飄蕩,與海潮聲融為一體,我捧着那卷柔軟的絲綢,感受到一股輕柔的風拂面。那風似乎是從靜谧的山林、遙遠的山谷、生長着野花的荒野吹來,吹到我的臉上。
街道上傳來晚歸的漁夫們的吆喝聲。下學的孩童們無憂無慮在石板路上追逐。賣花的姑娘将剩下的花卉編成花環戴在頭頂輕哼歌謠。旅人站在噴泉邊吟唱起一首關于愛的情詩。
炊煙升起來了,夕陽正在消逝。
可它消逝得又是那麽慢,慢到我足夠看清他的臉龐,并将那雙含笑的瞳孔刻在腦海裏。
一寸,一寸。
如同在絲綢上刺繡般,逐漸清晰成圖。
“你好?我、叫瑪刻德諾斯。”
他用生澀的東方言語介紹自己。
親切又陌生的語言從他的口中念出,一種莫大的欣喜沖昏了我的頭腦。
“你好,德諾斯先生,您有什麽需要?”我問他。
德諾斯從容走到貨架前,似乎在欣賞那些精美的絲綢,只是偶爾一側目,湛藍色的瞳孔中就會流露出一絲緊張。
可他笑起來時,總帶着一股浪漫之意,好似遇到了一簇在晚霞中怒放的鮮花。
“我需要……一匹來自東方的絲綢。”
4
德諾斯在店鋪裏定了兩個季度的絲綢,并要求每次有新的絲綢到貨,都由我負責送到他的莊園。
對于出手大方的雇主,他的一切需求都該欣然應允。我自然答應了。
德諾斯在店中徘徊了一陣,目光從綢緞上移了過來:“還有一件事,先生。我需要一位老師,負責教授我來自東方的言語。如果您有合适的人選.......我是說,如果您還有認識的東方人,不如引薦給我。我可以付高額傭金。”
我的目光停在了他的面龐上。
夕陽落下了地平線,店內點起的煤油燈,燈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如同花枝秀麗的剪影。
我慢慢地回答:“......說到人選。先生,您接受毛遂自薦嗎?”
德諾斯不明白毛遂自薦的意思。
我頓了半秒,輕聲笑道:“你看我怎麽樣?”
德諾斯側過身,在桌上放下一枚徽章。海藍寶石的徽章如同風暴醞釀其中,上面雕刻着一朵葳蕤的玫瑰。玫瑰層層疊疊地綻放,仿佛愛神唇邊渾圓的梨渦。
“那真是,榮幸至極。”
......
我與德諾斯約定,在一個星期後,我會帶着最新一批絲綢前往他的莊園。在這期間我收到了一封信與一箱銀幣,來自德諾斯。
與其他書信不同的是,德諾斯在信中用了兩種語言。他首先用漢語寫了一首詩,那詩也不知道是從哪本古詩集上謄抄來的,雖然一筆一劃寫得十分工整,但讓我想起在學堂裏提筆識字的垂髫小兒,總是認認真真寫着方塊字。
我沒有在意他抄的內容,只将那首詩重新書寫了一遍,随後才翻到了他字跡流暢、漂亮的花體書信。
德諾斯說,在半月後莊園內會舉辦一場舞會,而我正好要過去送絲綢與教授他語言,不如暫時就在莊園住下,參加了舞會再返回店鋪。至于那箱銀幣,是他提前預支我的路費。
我抖開信紙時,一朵幹癟的白玫瑰從信紙中飄落下來,正好落到一卷藍色的絲綢上,如同汪洋上生出了一方島嶼。
又仿佛一只白鴿飛越在蒼穹中。
我帶着那六箱絲綢,乘上馬車,在約定的時間抵達提裏斯城堡。在靠近莊園的時候,外面傳來馬蹄砸踏聲,一群白鴿掠過蒼穹,海潮在遙遠的天際蜿蜒起伏。
德諾斯騎着白馬跟在馬車旁。
他一身英氣的騎裝,金發紮在腦後,一見到我,便情不自禁笑道:“懿先生,您來了。”
“你跟在車外多久了?”
德諾斯:“幾英裏而已。先生,提裏斯莊園到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偏頭往前方望去,提裏斯莊園高聳的巴洛克式圓頂和塔樓讓人一眼難忘。
德諾斯介紹,提裏斯莊園對外稱呼為提裏斯城堡,因為位于臨海的懸崖邊,擁有一片壯觀的薔薇梯田花園,懸崖之下藏着洞穴與沙灘景觀,是整片萊茵海獨一無二的莊園。
“先生,可以先休息一會兒,晚飯的時候,我會派人來請你。”他站在門前遲遲不肯離開,“以及,先生,冒昧請問,您有收到我的信嗎?”
我想起那封雙語的書信,點頭,卻見德諾斯偏過頭,似乎有些失落:“那您為什麽不回信?”
“我不是如期赴約了嗎?”
“話雖如此,可你的回信和你的赴約,我一樣看重。”
5
德諾斯是一位儒雅的紳士,至少在我面前的時候他表現得十分優雅。
西方的禮儀要求每一位紳士都會射箭騎馬,所以在知道我會騎馬後,德諾斯表現得異常驚喜。
于是在第二日,他特意牽來一匹黑馬。
我們騎着馬沿着海岸線信馬由缰。
德諾斯穿着馬服,騎着一匹水銀色的高頭大馬。
太陽将将升起來,就懸在海平線上,天地之間盈滿了溫暖的橙黃色,我想起了過去燃燒在東方故土的烈火,如同夢魇環繞着我的靈魂。但在此時此刻,我沉醉在金色的日出當中,忘記了言語,只是匆匆掃眼,試圖記住德諾斯的側臉。
德諾斯轉過頭:“懿先生,要比比誰更快嗎?”
我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悸動。
仿佛行将就木之人,忽然生出了一顆會呼吸的心髒。
我嗯了一聲,駕馬朝前跑去。
馬蹄濺起浪花,我越跑越快,四周的景象疾速退去,海岸線被甩在身後,日出也被滞留在東方。我忘記了心驚膽戰的逃亡之旅,忘記了痛苦的求生之路。
我只記得往前奔馳。
但當我側過頭時,我發現德諾斯就在我身後不遠處。
我甩不掉他。
他緊緊跟着我。
無論我跑得多快,他始終都跟随着我。
當我同他對視。
德諾斯揚起笑容,笑意燦爛,甚至比日出還要令我頭暈目眩:“您終于笑了,懿先生。如果你喜歡騎馬,我們可以常來。”
“讓一個奴隸騎馬,會不會影響你的聲譽?”
德諾斯神色認真:“你不是奴隸,你是珍貴的東方絲綢。”
6
除了每日的語言學習外,我們總是在莊園周邊騎馬。日子飛快流逝,終于到了舞會舉行的前日。
我雖然答應了德諾斯參加莊園的舞會,可事實上,我并不會跳舞,所以我拜托管家為我尋找了一位舞蹈老師。
等到第二日時,我發現教室內的老師是德諾斯。
他穿着挺括的白金燕尾服,掀起眼簾望來時,仿佛一束光輝普照到我的身上。
“懿先生,您的舞蹈老師今日臨時有事,她拜托我來教授您。希望您不會介意。”
我與他對視片刻:“你會跳女步嗎?”
德諾斯:“自然。”
“那好吧,”局促不安的情緒在他的目光中淡去,我凝視着他,“我需要怎麽做?”
德諾斯走過來,先行了禮,随後伸出手:“舞會開始,紳士會向心儀的舞伴行禮,在得到對方的回應後,便可以嘗試邀請對方進入舞池。如果對方同意,”
我将手交給他。
德諾斯緊跟着湊近了一步,拉進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感覺到一股熱浪從他身上撲湧而來,還有一股優雅的香氣鑽入鼻腔。
練舞室中安安靜靜,只有德諾斯的聲音。
“如果他同意了,你就可以牽住他,攬住他的腰,然後湊近一步,”德諾斯低沉的聲音傳來,“你會聽見音樂,這時候你只要跟着音律,牽引着你的舞伴,邁出你的步伐,他會跟着你。”
德諾斯向左邁出了一小步,我立即跟随着他的步伐。
“一拍跳一步,每小節三拍跳三步。大多時候雙人舞以旋轉為主,”德諾斯微微舉高手,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一個節拍下原地旋轉了一圈,随後自然地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然後呢?”
德諾斯笑着說:“然後繼續之前的動作。先生學得很快。”
我很快學會了基本步伐,在練習旋轉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一直在跳女步,于是要求德諾斯跳女步,陪我練習男步。
我們練習了一整個下午,晚霞透過窗玻璃印照在地板上,我晃眼看見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影子,相貼得那麽近,仿佛兩株糾葛生長的樹。我暗自心驚,又恍然回神,扭過頭去看德諾斯,卻對上他的湛藍雙眸。
夕陽的餘晖下,他的瞳孔中仿佛有海潮在湧動。
“今天到此為止吧。”
德諾斯:“……”
隔了許久,他終于松了手。
“你在想什麽?”
德諾斯:“在想,您的到此為止,我只是覺得在夕陽下的最後一支舞,不該結束得那麽早,至少要等夕陽落下海平線,不是嗎?”
我食指微蜷,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陽,朝他伸出手。
“我認同您的說法。德諾斯先生,所以我有幸邀請您跳一支持續整場落日的舞嗎?”
德諾斯似乎沒想到我會主動伸手,怔了一下,才将手覆蓋在上面。
“我的榮幸,先生。”
這支舞一直持續到落日後,舞蹈室還沒開燈,窗外也沒有星辰,夕陽的淡橘色餘晖留在天際線,将海灣暈染出一片風平浪靜的藍。
我與德諾斯雙手相執,微微喘着氣,呼吸交織,肩臂相抵站在靜谧中。
視線交彙時,言語變得繁冗。
“……夠久了嗎?”
德諾斯搖了搖頭,随後垂下頭,虔誠地親吻到我的唇角。從唇線慢慢貼合,如同正在适應舞步的人那般,一點一點捕捉到唇珠的正中心。
漫長的一個吻,足夠延長落日之舞的時間。
7
愛上德諾斯是一件無法避免的事。
他就像是一杯濃烈的酒,還未飲下便被濃郁的酒香熏得面紅耳赤,可當你真的品味他時,你又發現他是柔和而富有魅力的。
“懿先生,您今日有些不同。”
日光穿過庭院的琉璃頂,撒下一片炫彩迷離的光斑。鮮妍的花叢中彩蝶翻飛,德諾斯捏着他的羽毛筆,在此刻如同吟游詩人那般,在紙上寫下只言片語。
“The way that you get me,rxcept for you,coloers vanishing.”
你讓我變成這樣,除了你,世間色彩全然褪去。
我總是抵擋不住德諾斯的情話,他就像是一本詩集,随口念出的詩篇便讓我感受到浪漫。
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了他抄錄的那首古詩。
德諾斯會在無人之際,緩慢的用我熟悉的語言念給我聽。
關關雎洲,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雖不是淑女,可也算得上君子。君子求紳士之愛,或許沒什麽大問題。
在舞會當日,提裏斯莊園打開了神殿。
我是第一次步入萬神殿。
一個巨大無朋的圓形穹頂罩在上方,穹頂中間是一個洞,黃昏時分,光線穿過穹頂洞口照射下來,投影成一束聖潔的光芒。德諾斯仰起頭時,成堆的赭紅色玫瑰花從神殿的洞口飄落下來。
萬神殿下起了玫瑰花雨。
衆神在此刻投來視線,愛神的魔力化作了紛紛擾擾的花雨,每一片花瓣呢喃着關于愛的蜜語。
神明垂目,憐愛世人。
白鴿停栖在蒼穹寶頂之上,花雨墜落于神殿之間,黃昏歇息在海平線之下。
我覺得自己不同了,愛上一個人,會從毀滅之際重煥新生。
德諾斯也覺得自己不同了。
愛會讓人變得溫柔而勇敢,找回過去丢失的自己,并成為更好的自己。
衆神憐愛世人,世人必先愛上自己。
一直如此。
我深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