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高考生每天在學校裏晚睡早起的反人類作息挺折磨的。
即便習慣了還是折磨。學生每天五點三十分起床。之後一學校的人行屍走肉般地集合操場做早操,然後才是早餐時間。
操場上烏泱泱的一片腦袋,大喇叭裏的跑操音樂激昂而模糊地,一直傳播到很遠。
人站在隊伍裏,耳邊是學生們嗡嗡作響的說話聲,以及前方整合隊伍的尖銳哨聲。直到聽見臺上主任的擴音喇叭裏宣布一聲“解散”,身邊的列隊立刻作鳥獸散了。
所有人各自去食堂排隊、搶位置。
站在他們班的隊伍裏,不用搶食堂的嚴墨還站在原地沒有馬上走。
每個班的隊列都是固定不變的。像這種時候,四周圍去食堂的人潮大隊就會向前湧去,而他只要像現在這樣,等待片刻——
下一瞬,少年高大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掠過。
嚴墨手拿一個單詞本,略一偏頭,視線目的明确朝一個方向飄過去。
這時候一個班的隊形已經散了大半。
嚴墨視線依然能夠無聲地從人群中穿過,忽略過一衆路人的後腦勺和側臉,正确地找到了陸廷此刻所在的方位,落在男孩毫無察覺的側臉上。
偷看陸廷,嚴墨是專業的。
他想着的是給自己充下電,開啓昏昏沉沉的新一天。
當有人說“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完美的”的時候,嚴墨就要張開雙手祭出此時眼前這一幕——陸廷的側臉線條。
抱歉。
但它就是完美的。
陸廷比他高,站在班級方陣的最後面,每天都要像這樣從嚴墨跟前經過,追上前面的同伴。
今天也是如此。
偷看是一門技術活。
暗戀的人無師自通。
雖然自從坐到陸廷前面之後嚴墨就很少有機會了,但這份技藝他始終沒丢。
嚴墨眼中流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欣賞。
——帥帥的。很安心。
視覺療愈也是療愈。嚴墨這時心情已經好了些許,他腹诽自己是真的很喜歡陸廷的臉這一款。
從這一秒鐘開始計時。整個過程就像在掐秒盯着一顆引線即将燃盡的定時炸彈。
滴答滴答。
嚴墨随時準備着在它爆炸的前一刻逃離。
一旦失手,哪怕但凡在關鍵時刻慢了一拍,兩人突然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Boom。
嚴墨看着此時不遠處那雙和自己正正好好對視上了的陸廷的眼睛。
隔着人潮,他們四目相對。
陸廷沖他眨了眨眼。
嚴墨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此時這人心裏已經陷入了一團混亂。
咦?不對吧??
剛剛那是怎麽回事?……
對上視線了吧。和他眼神接觸上了。
嚴墨再一次确認了這個事實。
天氣太冷了,還是他技藝生疏了?
比一道他十拿九穩的題目做錯了還打擊人。他有自信自己不會失手,能夠在不打擾到陸廷的情況下遠遠看一眼人。
是大冬天的人凍麻了,才慢了一拍嗎?不……這不可能。
他低頭皺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麽感覺最近跟這人對上視線的次數變多了?
*
嚴墨早上不吃早餐。所以也省了去食堂人擠人的一趟。
這也是他那天能在班裏碰見陸廷偷天換自己椅子的原因。
他早上一般要麽找個地方背書,要麽回班裏做題。也不是他不想吃早餐,單純沒胃口,吃不下去。
久而久之嚴墨就養成了不吃早餐的習慣。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
穿過樓下的擁擠人潮,嚴墨回到教室。
到前面開了燈。果不其然只有他一個人來了。
教室裏靜悄悄的。這時候大部隊都吃早餐去了。不過早餐時段也不長,很快那些吃完了的人就會上來了。
嚴墨回了自己座位。先去接了杯水後,便準備開始一天的學習。
至于剛才的失誤,他已經在努力不回想了。
是巧合,他如此想着,試圖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今天的學習任務上。
四周空蕩蕩的,有種令人舒适的靜谧。嚴墨喜歡這個氛圍。
剛翻開一頁書沒一會兒,就聽教室前面響起了誰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嚴墨接着看自己的書。直到那腳步聲走進教室,在前排停留了有一會兒,嚴墨才從書中抽空擡頭看了眼。
本以為是哪個要搶熱水沖麥片或牛奶的先行上樓來了,誰知一擡頭,就看見了陸廷的身影彎腰下去拉開講臺底下多媒體櫃子的一幕。
嘩啦一聲櫃門被拉開的聲響。下面坐着的嚴墨握筆的手頓了一頓。
那下面有插線板,又是絕對死角,是整個教室裏為數不多人心照不宣的可以偷偷充電的地方。經常塞滿了大家的小夜燈和充電寶。
原來如此。确實要趁沒人早點上來拿。
嚴墨重新低頭下去。
陸廷蹲在講臺上面,擺弄一陣。
教室裏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個在。一時間沒人開口說話。安靜便得以持續下去。
“沒吃早餐?”陸廷忽然出聲,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在安靜教室裏驀然響起,空氣漾開圈圈漣漪。
嚴墨:“……嗯。”
“我上來拿東西。”陸廷朝他揚了揚手上的充電寶。
“……”嚴墨沒再接話。
原本對話到這兒停止就剛剛好了。但有人顯然不這麽想。
陸廷還站在講臺上沒動,他問坐在底下的人:“怎麽不去食堂啊?上次見你也是,不吃早餐嗎?”
嚴墨不得已。
“嗯。”他回複道。
因為教室和走廊都太過安靜了,兩人對話的聲音便在耳邊格外清晰。像是此時此刻全校……全世界就剩他們兩個了似的。
嚴墨低頭看着面前的書,心想人怎麽還不走。
原本他還可以多學十分鐘的。
慢着,這人會不會是想要耽誤他的複習進度啊?
他問都問了,于是這時陸廷好意道:“那需要我一會兒幫你帶上來嗎?食堂有人幫忙排好隊……”
“不用。”嚴墨垂着頭,說:“不吃早餐。”
就聽陸廷微微驚訝的聲音在上頭道:“你一直這樣啊?”
“嗯。”
“那你早上五節課也不餓?”
“不餓。”
“哇……”陸廷就不說話了。
因為對方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他就沒再繼續打擾,把講臺複原好了,腳步聲原路返回。
人都走到教室門邊了,他還是停下來,猶豫地對裏面的人說了句:“偶爾還是得下去吃點兒,會比較好。”
預料到嚴墨并不會理他。他說完話後也确實沒了聲音,陸廷的身影這才背着包離開了。
教室這才徹底安靜下來。
嚴墨手裏的筆轉了兩轉。
眼睛沒有從面前的題目上離開過。
感覺自己已經盯着題看了很久,他看一眼桌面的手表。時間才過去不到五分鐘。
他沉默了。
嚴墨時常在想這人天生對身邊的人很溫柔的個性是怎麽來的。
天生就這樣嗎?
雖然什麽都還沒發生,但嚴墨就是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裏陸廷的身影會在他的腦子裏亂晃很久了。
果然他來就是想耽誤自己的複習進度的吧。
嚴墨收起練習冊。幹脆準備先把英語背了。
*
還好,後來陸廷并沒有真的在他腦子裏晃悠很久。嚴墨這一天的學習生活也安全順利地度過了。
只要過了眼下的晚自習。
但偏偏就是晚自習。
嚴墨懷疑最近自己是不是點背。晚自習時,陸廷跟他前桌商量互相換了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坐在嚴墨後桌的是他的暗戀對象。
“嚴墨~”
這段時間嚴墨都快要對這個聲音免疫了。
他說:“現在在上課。”
陸廷趴在桌上,一雙眼睛盯着前面烏黑的後腦勺和他端直筆挺的背影看:“現在是晚自習诶。”
他又說:“讓我問你道題呗。”
就見前面那個筆挺的背影嘆了口氣。
嚴墨轉過來給他講題。
兩人共看一本攤開的練習冊,嚴墨人往後靠,背倚在陸廷桌上,後面的人則往前蹭。
講到一半,嚴墨為了算答案,拿過草稿紙演算起來,筆尖在粗糙紙面跳舞般飛躍得很快。陸廷盯着看得有點走神。
“喂,嚴墨,你已經把這套練習全都做完了?”他翻看嚴墨的書:“你放假一般幹什麽?不會全是學習吧?”
嚴墨對他話題的跳躍感到莫名:“放假?”
“對。”
嚴墨淡淡道:“嗯……去年在仙本那考的潛水執照,還在博卡拉那體驗了一把滑翔傘。怎麽說呢,總體還行吧,挺有趣的。”
陸廷眼睛一亮,神情激動起來:“嚴墨,看不出來,原來你也喜歡旅游啊!”
手下筆尖簌簌,嚴墨神色平平,仿佛在說什麽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還可以吧,我覺得很一般啊。哦對了,除了旅游,今年只去了米迪,炮炮島,心青年幾個音樂節。高三太忙了,雖然很想看遍所有con,但實際去的live house都沒有十場,感覺大多是罰站場,不怎麽high。”
“厲害!喂,好多我都沒去過的!你居然去過這麽多有意思的地方!”陸廷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由衷贊嘆:“牛逼啊!”
“未來有機會還想去挑戰一下四姑娘山露營,再去巴厘島當義工保護海龜計劃,挪威看極光,吃三文魚和馴鹿肉,再去東迪看煙花……”
“嗯?還好而已吧。很普通啊,大家假期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說到這裏,嚴墨還平易近人地笑了一笑。談吐之間,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閱歷和眼界差距一下就被拉開了。
“哇塞,現充王,你好痞啊!”陸廷已經變成了和他談笑風生的關系,此時也忍不住坐得離他近了點:“喂!我說真的,今年暑假咱們找機會一起出去玩嗎?”
剛才還面色平靜靜滔滔不絕的嚴墨卻在這裏一頓。
“一起……嗎?”
他和陸廷,一起嗎?
“對啊!到時候我還要靠你帶呢!”陸廷崇拜道。
“帶你倒是沒什麽問題……”
“啊,不過可能要等下次了。”陸廷看了看時間,忽然說了句。
“下次?為什麽?”
陸廷笑眯眯地看向他:“因為十分鐘已經到了啊。”
對面嚴墨一愣。
“……墨。”
“嚴墨。”
現實中的同桌搖醒他:“十分鐘到了,醒醒。”
嚴墨從趴着的課桌上爬了起來。身體下意識起來了,腦子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裏。
他模糊間回想起來還有自己睡着之前讓同桌記得十分鐘後叫醒他這回事。
一旁同桌見他醒了,收回手接着看書去了。
學習時間太長。有時候實在困了會趴着眯一會兒讓同學幫忙盯着時間,這是很普遍的事。
嚴墨睡意惺忪地揉了揉眼。
再擡起頭時,清醒意識回籠大半。他現在正坐在現實中熟悉的高三教室裏,連帶那個離譜的夢境嚴墨也回憶起來了。
嚴墨:……
他雙手緩緩捂住臉。
都在夢的些什麽有的沒的啊。
夢裏他自己變成了一個耀眼的超級大現充,能跟陸廷這種人平起平坐的那一種,還變成了現充之王,閃閃發光的,惹人豔羨的。款款而談大方自若地跟陸廷做朋友。
從腳不沾地的夢境降落回現實有些吵吵嚷嚷的教室後排,人還稍微有些不真實感。
難道他內心深處渴望的是這種東西嗎??
…恕他不能接受。
正好是熱鬧的下課時間。教室前面有人在問問題,有人在打鬧,有人埋着頭整理書箱。
講臺上陸廷高大的身影正背對他們在修那塊希沃白板。
他是班長也是電教員,因而有什麽問題全都找他。中間隔着許多個人的距離,陸廷側過臉跟不知是誰說話。側臉英隽,鼻梁高挺,像畫報一樣,離他還怪遠的。
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遙不可及,與他無關的陸廷。
落差感。
夢中他潛意識地認為,只要自己變得夠現充,夠潮流的話,大概就能自信放光芒地在陸廷面前與他談笑風生吧。
嚴墨收回目光,眼神變得清明,這會兒才有了清晰的回到現實的實感。
*
高三晚上三節晚自習,上到十點半下課。最後一節課下課鈴響後五分鐘,所有教學樓就熄燈鎖門了。
因此鈴響之後是放學高峰期,走讀的住宿的都一起往外走,整條走廊被挨挨擠擠的腦袋占滿了。有些人直接是回宿舍的,有些則是趁還有時間,去找路燈或走廊燈等蹭燈光再看一會兒書的。
嚴墨因為剛睡了一覺,下課後去廁所洗了把冷水臉,又吹了吹風,這才回到班裏。
教室裏只剩零星幾個人在收拾書包。
他抽了兩張紙巾随便擦幹水珠,此時教室外面下班的班主任提着包路過,她砰砰敲了兩下門:“剩下的人動作快。”就走了。
在她之後進班的是陸廷。
大概也是被叫去交代班裏的什麽事情了。老八那些人急着回宿舍也沒等他,先走了。
陸廷難得有像這樣落單的時候。換平時都得從人堆裏找他。
嚴墨将眼鏡收進盒子裏,低着頭收拾書包。經班主任這一催促,班裏的人又快速離開了幾個。
教學樓下,昏黃的路燈下一大片全是學生們熙熙攘攘回去宿舍的身影。
樓上還亮着燈的教室裏,隔着一張空課桌,陸廷和嚴墨兩人一坐一站,收拾各自東西。
氣氛十分平靜,還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除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外,再沒有別的。嚴墨拉上書包拉鏈。小單詞本則習慣性地揣進校服褲兜裏。
收拾東西時,他莫名其妙又想到剛才的那個夢。
還挪威吃鹿肉……
說真的,有機會他倒很想親自當面問問看夢裏的那個他自己,問他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估計他也不敢正面回答自己吧?
陸廷的身影從他身側走過。
他上講臺擦了黑板,順手撿起一個紙團丢了。最後走到前門後的電閘那,看班裏只剩一個人,正在背書包準備離開的嚴墨。
陸廷詢問:“我關燈了?”
嚴墨回神,這才發現現在整個班裏只剩他們兩個還沒走了。
“好。”他背好包。
趁樓道裏燈還沒滅,得快點回去了。
陸廷關了燈之後,黑夜便潮水般淹沒了這個空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外面學校路燈的黃光安靜地透進來幾分。他從上面下來,回座位拿他剛才忘了拿的書包。
此時嚴墨的身影已經繞過最後面那張課桌,打算就近從後門離開。
又是安全着陸的一天。
“拜拜。”嚴墨面無表情地在心裏說道,跟後方一無所知的陸廷做今天的告別。
——夢裏的健談和現充都是假的。光芒萬丈的現充之王也是假的。
現實中的不熟,生分和形同陌路才真相和事實。
說起來,挪威馴鹿肉是什麽味道的,烤肉?還是……
空蕩寂靜的教室,一聲清晰響亮的腸鳴聲驟然在兩人之間炸響。
說是炸響毫不誇張。
讓人從未覺得這個教室如此死一般的寂靜過。
籠罩在黑暗裏,嚴墨的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紅透了。
該幸虧現在是關了燈嗎,剛才那聲實在狂野,像一只饑腸辘辘的巨蛙。這讓他想欺騙自己或許後面的人聽不見都沒有法。
嚴墨用力閉了一閉眼。
世界上所有正在單戀的人都會受到一種詛咒。
一種在自己暗戀的人面前出醜幾率會超級翻倍的詛咒。
黑暗之中他背對着陸廷,巨大的尴尬在無聲蔓延。
也不知道對方現在是哪種表情。反正嚴墨大腦已經停止思考了。
下一秒兩個人幾乎同時動了。嚴墨拔腿正要邁步向外,逃離這個噩夢之際,陸廷急急忙忙地在後面喊:“等等!”
看出他剛才腳步加快,離開意圖明顯,陸廷加快動作。
似乎看出了嚴墨被喊住後更加加速逃離的心思,他忙道“等等,等一下”。昏暗光線下,他彎身直接從桌洞中叮咣地掏了掏,最後掏出來一樣什麽東西。他走到嚴墨身邊。
遠離窗邊之後光線更暗了,甚至都看不大清人。“嚴墨,這個。”像是要遞什麽東西過來的意思。
像是在躲避什麽毒藥,嚴墨身體僵硬地拼命往後躲。
陸廷的手還在半空不知情地摸索中。
“拿着呀。”
沒人看見正在發生的這一幕,包括現場的兩個人。
此時關了燈的教室裏,黑暗之中兩個穿校服的少年面對面。各自的手在空氣中無目的地抓了抓,最後嚴墨的手被另一只溫熱大手一把握住。
手心向上。啪嗒一聲。是一個蘋果落到他掌心正中的聲響。又涼又脆,嚴墨只覺得手心發沉得厲害。
“這個送給你~”陸廷微笑的聲音在他面前說話,還有些遺憾:“我現在就只有這個了。”
嚴墨想也不想地拒絕:“我不吃。”
他态度是絕對冷硬的。
直到陸廷小聲說了一句:“可是你又不吃早餐。”
“……”黑暗中一片安靜。
對面的人不說話了。
“別還我了。就這樣,我該走了!”抓住這個機會,陸廷迅速收回手,他邊說邊轉身離開,拔腿就跑:“你也快點兒回去吧。拜拜嚴墨!”
這話說完,人也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嚴墨一個人站在那,停滞片刻,在等臉上那陣誇張的熱意消退。
這也是他對同學的照顧嗎?
感受到手心裏一顆蘋果的重量,鼻尖還有淡淡的蘋果清香。陸廷握住他手時,那種燙人的熱意似乎消退不下去了。
“明明之前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半晌,少年低聲嘟囔了一句。
嚴墨獨自沉默片刻。
下一秒忽然從後門口探出一個腦袋,陸廷囑咐他:“要記得吃啊!”
他還沒走!
嚴墨真的生氣了。
他甕聲甕氣地哼了一聲。當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