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麽想

那麽想

宿星野知道喻翡會來,沒走太遠,就站在樓梯下等他。

“走吧。”

他下意識朝追上來的喻翡伸出了一只手。

喻翡小跑下樓梯,停在宿星野面前的臺階上,彎起眉眼,想也不想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像往常那樣,幹燥掌心貼合指節收攏,宿星野把他溫熱的手掌包裹住,牽着喻翡踩下臺階。

“你什麽曲子都會彈嗎?”

喻翡顯然比他更期待藝術樓的鋼琴,拉着宿星野的手借力跳下最後一塊臺階,輕快的步伐踏着風,迫不及待詢問起來,看向他的眼睛裏含着期許。

“差不多吧,看一眼譜子基本都會。”宿星野怕他跳下來摔了,忙像一個操心老父親似的伸出一只手虛扶了一下喻翡的身體,末了又怕他走快,幹脆順勢扣着對方的手指,把人往自己身邊帶了一點。

形影不離當了一周的“小跟班”,喻翡已經跟宿星野熟稔了許多,漸漸地開始暴露出自己好動的天性——沒錯,喻翡平時雖然看着不聲不響坐如鐘站如樁,但骨子裏那一點嬌縱好玩還是會在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流露出來,包括但不限于傍晚繞湖邊散步吹風好幾圈,突發奇想跑去學校超市買一包麻辣味的小黃魚,然後一個人坐在樹底下慢慢吃掉。

喜歡趴窗臺曬太陽的懶貓有時候還會起來伸伸腰呢,喻翡像今天這樣心情極好的時候也很少,難免跟平時不同了些。

從喻翡身上逸散而來的香氣似乎比往常更濃郁了些,含着幾分油墨的松香氣,宿星野聞出了一點熟悉的味道,一時卻沒能想起來自己究竟在哪裏聞過。

他輕嗅着香氣,聯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喻翡是偷偷跑去鋼琴練習室裏玩的,有些好奇地挑眉問道:“你很喜歡鋼琴嗎?”

喻翡被他牽着,肩并肩走向宿舍外的林蔭道,聞言重重點了兩下頭,在午後舒服的陽光裏牽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嗯!”

“鋼琴曲都特別特別好聽!”

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宿星野覺得喻翡說話時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像是有星星從裏面跑了出來,悄悄漫開光暈,莫名吸引視線,叫他有些移不開眼。

從小到大被無數人誇贊羨慕過的宿星野從未覺得他的鋼琴天賦有多麽值得慶祝,甚至有些厭煩,可現在,他卻忽地想拿出什麽實質證明來向全世界好好炫耀一番,然後胸有成竹告訴喻翡,你想聽什麽,我都會。

宿星野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說的,語氣裏百分百滿是他不曾察覺到的寵溺:“你喜歡什麽曲子,我彈給你聽。”

感謝我奶盤古開天辟地挖掘出的鋼琴天賦,感謝宋大美人不辭辛勞日夜監學,感謝考級老師,感謝鋼琴創始人,感謝這個世界,讓他能底氣十足地應下喻翡亮閃閃的期待。

真的嗎?他什麽都會!

喻翡看見不遠處的藝術樓,眼睛裏的星星頓時變得更亮了,聲音不自覺甜軟了許多,帶着一點難以言喻的驚喜:“宿星野,你真好。”

像被一根小羽毛輕飄飄撓過心髒,宿星野聽見喻翡的話,嘴角的弧度禁不住又擴大了兩倍,脊背挺得比竹竿還直,硬是把去往鋼琴練習室的短短幾百米走出了上聯合國領獎的氣勢。

腳步漸漸快了,宿星野從阿姨手中拿到鑰匙,迫不及待帶着喻翡走向一樓盡頭的練習室。

門扉輕掩,窗戶半開,喻翡搬起角落裏的小凳子坐到宿星野旁邊,琴蓋揚起一聲輕響,铮鳴進空氣,溫吞宣告着房間裏無聲的視線交彙。

“想好要聽什麽了嗎?還是我來選?”宿星野調整好姿勢,十指輕輕搭在黑白琴鍵上,看着他問。

可喻翡并沒有特別喜歡的曲子,他喜歡鋼琴,是因為它的聲音很獨特,按照既定的曲譜彈,無論好壞,總會傳出一陣清晰的空寂聲響,仿若玉石玎珰碰撞,每一下都飽含幽靜與熱烈,足以讓喻翡心緒淪陷。

這大概是他化形來到人類世界第一個喜歡上的東西。

暮風繞窗而入,攜來一片暖橙色花瓣,輕輕蕩在喻翡眼前。他盯了看許久,目光随着橙花從上落到下,也沒能想起手機裏存的那些鋼琴曲亢長的英文名字。

等到橙花徹底落在宿星野指間的琴鍵上,喻翡才擡起頭回道:“我沒想到……”

“沒關系,我剛才想到一個。”宿星野勾唇一笑,一改平常随性任意的模樣,頗為認真地将視線從喻翡身上移回到鋼琴,然後輕輕按下琴鍵。

流珠似的琴聲從他骨節分明的指尖淌下,漸漸地被緩慢傾瀉的連響牽引成線,一顆顆跳躍着滑出曲調,輕飄飄砸落在喻翡耳畔,仿佛水藍下一抹月白的色蹁跹纏繞,親昵擁抱着他,柔聲低語,轉瞬融入呼吸,随着心跳四散。

喻翡想聽清,卻總撫摸到一片若即若離,似有漸無的紗,似乎想要依賴他,卻又不得不離開,雲煙一般從他指尖滑落,最後又重新凝成無數光滑的流珠,一顆一顆撞上玻璃,碎裂成沙,消彌于那片快要融化在夕陽裏的橙花之中,不曾留下只言片語。

耳畔重歸寂靜,細長指尖在琴鍵上輕輕搭着,沒有再為了他的不舍發出一聲輕響。

喻翡最終還是沒能聽見,水色呢喃的低語。

他會想說什麽呢。

不知不覺,有什麽東西飛快淌過指尖,喻翡被莫大的難過淹沒,忽然不知所措。

一曲結束,宿星野将手從鋼琴上收回來,轉過頭看向喻翡,心跳倏地空了一拍,猛地站起身,一下也手足無措了起來。

“你……怎麽哭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宿星野看着喻翡眼眶裏蓄起的淚水一顆顆順着臉頰滑落,屬實被吓得不輕,只能忐忑地伸出一只手,進退不得懸在半空。

喻翡無聲掉着眼淚,嘴巴緊緊抿着,漂亮的眼睛裏此刻含着盈盈的水光,安靜地望着宿星野,委屈又可憐。

宿星野心髒軟下一塊,沒忍住單膝蹲下身,伸出雙臂試探性抱了抱喻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生出了一點愧疚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喻翡聽得實在太難過了,循着本能靠進宿星野懷裏,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怎麽了?”

宿星野把鋼琴椅搬過來坐着,一只手放在前面讓喻翡牽着,另一只手繞到後面輕輕拍着對方的背,小心翼翼問。

喻翡漸漸從龐大的悲傷情緒裏掙脫出來,眼睛變得紅紅的,垂頭捏着宿星野的指骨,抿着嘴巴隔了半晌才小聲道:“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很難過。”

宿星野驚呆,不知該如何回答,勉強磕巴道:“童話改編的曲子,也……沒有那麽難過吧……”

喻翡擡起頭看他,眼角還挂着淚珠。

“好吧是很難過,非常難過,對不起,我下次彈個高興點的,歡天喜地敲鑼鼓那種。”宿星野被打敗,立馬改口,費心安慰道。

喻翡重新低下頭,長睫掩住了眼裏還未散盡的難過情緒,“我想回去了……”

“好,回,現在就回。”宿星野現在看他就跟看瓷娃娃似的,要星星不給月亮,忙拿上放在窗臺的鑰匙,牽着他快步走出了練習室。

天知道他選這首曲子只是因為看見喻翡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看着落花飄零,突然有了那麽一點感觸罷了。

誰成想小喻同學內心還挺豐富,居然聽哭了,簡直是罪過。

宿星野痛定思痛,決定先依着喻翡把他送回宿舍,看他心情能不能好些,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一連幾天挂在半空中的太陽在此時隐匿在雲層裏,冰涼雨線絲絲縷縷割開天幕,如同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宿星野偷瞄了一眼喻翡的神色,發現對方并沒有因為驟變的天氣變得更加低迷,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牽着他的手上,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氣。

“你在這等我,我去借傘。”宿星野擡手揉了揉喻翡的腦袋,帶小孩似的低聲囑咐了一句,然後松開手,揣着練習室門鑰匙找他阿姨去了。

喻翡被留在原地,看着宿星野的背影慢慢變小,走遠。

樓道外的花葉醞着雨水,慢吞吞一顆顆淌下,像琴聲滴答,流珠撞碎玻璃,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濕漉漉的空氣嚴絲合縫将他包裹了起來,喻翡似乎進入了某種心流,神情落寞得可憐。

“借到了,走吧。”宿星野小跑着過來,飛快撐開傘,又重新牽起喻翡的手,帶着他一起步入雨中。

天空随時間黯淡下來,又被雨色渲染,漸漸成了一幕水藍的穹,像曲子裏空靈幽寂的海淵,在喻翡眼前蕩着清透水波。

冷雨淅淅瀝瀝打在傘面,方寸之間,喻翡被宿星野護住肩膀,往懷裏帶,避着傘骨墜下的雨珠,削瘦的肩胛貼着胸膛,環抱的臂彎裏一片溫熱。

喻翡聽着雨聲,宿星野聽着他的呼吸聲,手臂不自覺收緊,寂靜彌漫潮濕,透明雨珠從四面八方緩緩滴下,砸落地面,似乎彈出了一聲長鳴的琴響,回響在耳畔。

“那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分不清是雨聲還是琴聲,喻翡被擁抱得肆意,宿星野胸膛的暖熱隔絕了水汽的冰涼,教他忍不住又往深處靠了些,像一只親昵依賴的貓咪,縮在主人寬闊的懷抱裏躲雨。

鼻尖的香氣淡了,似乎被雨水沖刷了大半,只剩下幾縷清淡。宿星野輕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海大魚》,講的是一只抹香鯨不得不在驚蟄時節離開海底的故事。”

琴聲裏那縷細膩的白,原來是一只不舍得離開的抹香鯨,它依戀的低語徘徊在水藍色大海,像握不住的飛紗。

“你彈得很好聽,我很喜歡,”喻翡捏着他的手,神情有幾分猶豫,但最終還是擡起頭來,剛哭過的眼睛還未褪去緋紅,看着宿星野請求道,“可以教我嗎?”

他很喜歡鋼琴曲,想自己試一試,所以才會趁着夜深人靜跑去鋼琴練習室,本以為大半夜偏僻的藝術樓不會有人來,沒想到宿星野喝了點酒,偏不走尋常路,還差點發現他的真身。

不過,他也因此認識了宿星野,世界那麽大,可宿星野卻是喻翡生出好感的唯一一個人類,特別好,幾乎沒有缺點。

如果非要選一個人類做朋友,那麽,喻翡想跟他待在一起。

“……好,不過我還是先教你一個別的吧,”宿星野摸摸鼻子,不放心道,“萬一你又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

喻翡因為鋼琴曲牽出的情緒已經褪下了大半,此刻再聽這話難免有些臉熱,他抿了抿唇,極其小聲替自己辯解道:“才不是,是眼淚自己掉下來的。”

“好好好,都怪它不懂事。”宿星野一手撐着傘,順着他的話往下說,無聲笑開了。

“學校裏鋼琴的音色和手感都不太好,你想學的話,下周末來我家吧,我教你。”

宿星野的語速不緊不慢,看似只是随口一說,實則末尾半句裏藏匿的緊張和期待,只有他自己知道。

究竟是什麽時候那麽想喻翡呢?

那麽想,

和他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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