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好香

你好香

但,或許不應該那麽直白。

光與暗交織的方寸之間,鞋履輕輕敲擊着路面石板,身前身後人影幢幢,交疊緊扣的手掌藏在并肩之下的陰影裏,靜悄悄。

“那是櫻花,快要落了。夜裏光線不好,明早再仔細看吧,如果喜歡,可以多拍幾張照片。”

宿星野回答。

一路輕踏,慢吞吞。

宿舍亮起白熾的燈,喻翡照舊拿着睡衣去了衛生間,宿星野坐在床邊,靠着枕頭,也沒玩手機,眼神虛虛地落在陽臺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萬年青葉片上,耳邊響着被門牆隔絕了大半的淅瀝水聲。

香氣沒了,但只要宿星野想,他還是能從記憶裏嗅出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那股只有他能聞到,會随着心情變化的香氣。

真的存在嗎?

宿星野漫無思緒地撫摸着指節。

不知不覺,水聲停了。

被水汽包裹的喻翡走出衛生間,額角幾根濕漉發梢在暖白燈光下閃着細碎的星,烏黑瞳孔裏透出的視線不經意從宿星野身上擦過,輕飄飄,像貓咪的爪子,莫名勾起一陣難言的心癢。

他站在床前,微微踮着腳尖,擡起手臂去拿搭在護欄上的幹毛巾,印在宿星野眼睛裏的皮膚白膩,仿佛一片光滑柔軟的白瓷,從泥胚裏就透着惑人香氣。

漸漸地又聞見,宿星野被他投下來的陰影籠罩着,好像喝了酒,上頭有些微醺。

于是在喻翡拿到毛巾退開之前,宿星野忽然毫無征兆地,抓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

陰影消失大半,對方疑惑的目光随着燈光打落下來,瞬間刺穿朦胧臆想,照亮了視野。

宿星野這才驚覺,自己早已經直起了身,真切地抓着路過他床邊的喻翡,掌心貼着對方腕間的皮膚,觸感熟悉。

醉意本是留白,現實如此清晰。

宿星野被喻翡看着,喉頭不自覺滾動兩下,知道自己必須說出點什麽了。

秒鐘被混亂的思緒拉長,一時間找不出更好的說辭,醉香的餘韻好像仍舊殘存,他沒辦法再等,腦袋一熱,幹脆說出了盤桓在心頭已久的那句話。

“喻翡,你好香啊。”

話音落地。

太直白。

懊惱幾乎立刻湧了上來,宿星野還沒來得及表現出神色,心跳卻先快了節拍。

他會怎麽想?

下一秒。

手腕脫開掌心,喻翡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對方沒有任何遲疑,轉身又走向衛生間。

生氣了?

宿星野承認自己沒有感悟他人情緒的天賦,因為平時過分随性,所以現在遲鈍得找不着北。

擔心還是占據了上風,他起身追了過去,正好碰到喻翡從衛生間出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喻翡輕輕往後退了一步,把手裏的東西遞進他手裏,“你喜歡這個味道嗎?”

宿星野被迫接住,低頭一看,發現喻翡從衛生間裏拿出來的是一瓶沐浴露。

清茶香味兒。

剩的多,還挺重。

宿星野握着瓶身呆立在原地,腦袋有些宕機。

喻翡也覺得奇怪,但他還是盡己所能嘗試去理解宿星野,并主動把對方往衛生間門口推了推:“我好了,你洗吧,用我的也沒關系。”

等等,不對。

他該不會覺得我是在故意點他,就為了圖他的沐浴露吧!!!

宿星野內心大驚失色,等他反應過來想解釋的時候,喻翡卻已經離開陽臺走回了宿舍。

留他一個人拿着一瓶沐浴露在風中淩亂。

哽咽兩秒,宿星野盯着手裏青草色的瓶子,咬牙向前兩步跨進了衛生間——他到要看看是不是這個味兒。

如果是,那他就是一個純種大傻叉,因為一瓶沐浴露差點退化成變态。

一個小時後。

宿舍頂上的白熾燈仍舊亮着,宿星野也重新回到了床上,靠着枕頭,目光實打實落在陽臺正在洗衣服的喻翡身上,神情恍惚。

案子還沒破。

他聞到的根本就不是沐浴露的味道。

宿星野擡起手臂又仔細聞了一下,還是覺得兩種味道明顯不一樣,更何況沐浴露的香味壓根留不久,風一吹就散了個七八。

視線裏,喻翡拎起一件剛洗過的衣服,右手往窗臺上伸了一下,沒摸到衣架,下意識低頭看了過去。

宿星野立刻從床上站起來,拿過挂在腳踏上的一把衣架,快步走過去遞給喻翡。

“忘拿了。”

他樂于助人的速度太快,喻翡怔了一下才接過衣架禮貌道謝:“謝謝你。”

但熱心市民并沒有功成身退的意思。

宿星野斜斜靠在陽臺門框上,抱臂看着喻翡動作,夜風拂過對方烏黑的發梢,捎來一陣雪松林裏清冽的香。

還是清新居多,夾雜着寥寥幾縷松香,只偶爾聞見過一兩次的墨香并不存在,所以由此可知,喻翡現在的心情良好,三星往上。

得出結論的下一刻,宿星野覺得自己好像要瘋。

至少也離精神病院挂號不久了。

結果不出意料,宿星野今晚又又失眠了——你見過淩晨兩點的宿舍嗎?我見過。

本月以來第二次,宿星野徒勞地睜着眼睛,腦袋被那股神秘香氣塞得滿滿當當,末了想不出結果又實在無聊,只好打開手機,随便翻了兩下消息。

一個小時前的班群裏,班長艾特全體成員發過一條消息,說明天下午兩點院裏專門請了一個心理學專家來開講座,為此學院還特地申請了兩個小時的禮堂使用權,所有人必須參加,收到回複。

于是淩晨2:35,宿星野扣出了第一個“1”。

點開附圖,底下小小的一行黑字寫道:“一般情況下,精神分裂症常見的症狀包括但不限于幻聽幻視幻嗅,被害妄想嫉妒妄想等……”

宿星野的瞳孔定格在“幻嗅”這兩個關鍵字上

——他在點我。

宿星野大半夜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原本就沒歇成的顱內神經一下經受了劇烈刺激,變得更興奮了,恨不得把那兩個字生刻進腦子裏。

難道喻翡身上的香味根本就不存在,是他精神錯亂了?!

可是他無緣無故怎麽會幻嗅呢?!

是誰瘋了。

是他瘋了。

宿星野整個人如同被一場洪水當頭淹沒,心頭的震驚久久不能平靜。

太荒謬了。

手機亮着的圖片上方,一行巨大的藝術字體斜穿了整張宣傳海報:“宋文青,30歲,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國內外知名青少年心理學專家,現為渝州醫院心理科名譽主任醫師。”

宿星野餘光瞥見,盯着看了兩秒,忽然将手機摁滅,慢慢又躺回了床上。

人,還是不能諱疾忌醫。

宿星野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深呼吸一口,閉上了眼睛。

翌日。

“……愛人首先愛自己,才是終生浪漫的開始。感謝同學們的聆聽,有機會的話,我們下次再見。”

寬闊舞臺上,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男人略微側退一步,站出講臺,彎腰鞠了一躬。

坐滿了數院學生的禮堂裏瞬間爆發出一陣轟轟烈烈的掌聲,人如果再多點就可以把房頂掀塌了。

其中三分給講座內容,七分給講師。

“太帥了姐們!!”

“來這一趟不虧啊哈哈哈!誰拍了帥哥剛才禮貌鞠躬的圖快發我!!!”

被各種熱鬧誇贊聲團團圍住的宿星野看了一眼挺直脊背站立在講臺旁邊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你們先回宿舍吧,我有點事。”

宿星野不動聲色跟孫尚城和邊敘打了個招呼,然後跟着人流慢吞吞走下觀衆席,趁着人多沒人注意,不聲不響坐到了前排一個位置上等着。

約莫過了五分鐘,禮堂裏的人都散了個七八,宿星野這才收起手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向臺上被兩三個女生環繞着的宋文青,喊了一聲:“表哥。”

宋文青循聲看過來,略微挑了一下眉:“你也在?”

“Surprise,”宿星野雙手插兜,笑道,“好久不見,有點事情找你,出去說?”

他的視線在旁邊三位女生身上飛快劃過,宋文青立刻懂了,順勢點頭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前後不超過兩分鐘,宿星野就在禮堂外面的草地上等到了宋文青。

“上次見你還是個小蘿蔔頭呢。”宋文青上下掃了他一眼,笑着說。

“五六年了,你以為就你會長啊。”宿星野往前邁着步子,示意宋文青邊散步邊說。

“我媽前兩天跟我說了你回國的事,還讓我去醫院找你敘舊,沒想到你倒先來找我了。”

宋文青一哂:“敘舊就算了,我怕夭壽,說吧,叫我出來散步什麽事兒?”

真是萬年不改的毒舌怪,難怪他小時候怎麽玩都跟這位表哥友好不起來。

宿星野頗為牙疼地頂了一下腮幫。

但現在畢竟是他有事問人家,還是不宜發揮才能怼回去。

于是他一邊走路一邊低頭踢着石子,試圖以最快速度醞釀出能承載他問題的說辭。

宋文青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有話直說,你什麽時候轉性子變得這麽扭捏了?”

誰扭捏,你才扭捏。

宿星野擡頭,咬牙直說道:“以你心理學博士學位的敏銳度來看,你覺得人為什麽會在某一個人身上聞見一股別人都聞不見的香味?”

“人?哪個人?”宋文青抓住重點,故意問。

宿星野:“……”

這是重點嗎?!

“我,行了吧!”說完,他又略帶警告地補充了一句,“不準告訴我媽,否則我就讓你夭壽。”

“放心吧,我什麽時候賣過你。”宋文青聞言和藹一笑,終于開始回答他的問題,“引起幻嗅的原因有很多,主要分為身體器性質變和心理疾病兩大方面。”

“跟前一個沒關系,我身體健康得很,上個月剛出的體檢報告。”

“那從心理方面來說,大部分幻嗅是由壓力和焦慮情緒引起的。”宋文青看向宿星野,“你最近生活壓力很大嗎?”

宿星野幾乎是立刻就否認了,“不啊,我過得還行。”

“看出來了。”宋文青毫不猶豫接話道。

“所以?”宿星野問,“沒有其他原因了?”

“那人是你朋友?”宋文青問。

宿星野點頭。

“你确定他身上的香味只有你一個人能聞到?”

“我确定。”

“是什麽香味?”

“會随心情變化的香味,心情一般就只有清香,心情良好會多一點松木香——就外婆隔三差五喜歡點的那玩意兒,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會冒出書法課上那種墨水的香氣。”

宋文青:?

“你朋友是迪士尼在逃公主?”

宿星野強行扯出微笑:“我沒開玩笑。”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他是男的。”

“哦,”宋文青停住腳步。

“以我心理學博士學位的敏銳度來看,你還是盡早去醫院挂個號查查腦子吧。”

說完,他也補充了一句:“說不定這一個月裏突然就長了顆腫瘤呢。”

宿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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