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洛陽賦
第55章 洛陽賦
齊滺似笑非笑地看着穆懷安, 語氣中的惡劣任誰都聽得見:“府君大人,你要站着接旨嗎?”
穆懷安臉色鐵青,半晌, 他才努力收斂了近乎扭曲一般的神色, 一撩衣擺跪了下去:“臣穆懷安接旨。”
穆懷安示了弱, 齊滺便也見好就收,悠悠道:“今歲關中無雪,朕遍覽史書,常憂明年大旱, 使我大梁子民餓殍遍地哀鴻遍野, 夜夜不得安眠也。孟子曰:‘民為重, 社稷次之。’聖人所言乃治國之本也, 故朕決意開放洛陽倉,拯救斯民于水火。今使中書舍人齊滺為天子使,代朕行權, 審計洛陽倉,以備他年之患。谕止。”
審計洛陽倉!
穆懷安倏地擡頭, 目光如同利劍,毫不掩飾地射向齊滺。
齊滺依舊面上含笑, 他慢悠悠地整理衣擺,将腰間明晃晃的天子特使令牌展現給穆懷安看:“府君大人,接旨吧?”
穆懷安咬牙:“臣接旨。”
穆懷安被書辦扶着站起了身, 未等穆懷安開口,齊滺便十分有眼色地對着穆懷安行了一個揖禮:“府君大人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穆懷安:“……”
話都讓你說完了, 你還讓我說什麽?
穆懷安咬着牙微笑:“紫薇郎多禮了, 都是為陛下辦事, 何來怪罪一說?”
穆懷安深呼一口氣,被齊滺這道口谕一攪,穆懷安既沒了給齊滺下馬威的心思,也失去了震懾齊滺的先手,只能努力面帶微笑,演上一出同朝為官同舟共濟。
穆懷安轉身看着堆滿洛陽倉府衙大院的賬本,問道:“紫薇郎還需要什麽,盡管與本府君說。陛下口谕在上,本府君自當竭盡全力。”
齊滺和穆懷安笑得一樣的假:“只要府君大人不嫌棄下官事多就好。”
說着,齊滺彎腰擡臂,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府君大人請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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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懷安深深地看了齊滺一眼,一甩廣袖,坐到了上首。
此間溫暖如春,炭火燃燒卻不見絲毫煙霧流出,袅袅檀香從香爐中升起,蔓延到房頂繞梁。
書辦上來奉茶,穆懷安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湯,卻沒有任何想要動口的意思。他看向已經坐到下首的齊滺,張口問了一句:“紫薇郎……”
話倏爾頓住,穆懷安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失态,像是青天白日見了鬼,眼底的驚訝掩飾都掩飾不住。
齊滺順着穆懷安視線所至的方向看去,驚訝地發現,穆懷安看的人竟然是蕭楫舟。
此時的蕭楫舟換上了一身外侯官的玄色官服,充作外侯官守衛在齊滺身邊。
感受到穆懷安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蕭楫舟微微皺起了眉。
蕭楫舟自幼在涼州長大,很少回到大興。而穆懷安則是大梁有名的狂臣,任仕大梁二十餘載,卻從未去過國都大興。就連梁景帝蕭百川國喪、新帝蕭楫舟繼位,他都沒有離開洛陽。
這也是蕭楫舟敢正大光明地現身人前的原因——整個洛陽,沒有人見過他這位長在涼州剛剛繼位的天子。
穆懷安怎麽會認出他?
可是事實卻是,穆懷安對蕭楫舟的态度是真的很奇怪。他甚至站起身,不顧他以往堅持的尊卑,親自走到了蕭楫舟的面前。
齊滺擋在蕭楫舟面前,面色冷硬地看着穆懷安:“府君大人這是做什麽?”
穆懷安反問:“他是誰?”
齊滺冷聲:“外侯官。”
穆懷安笑了笑,沒說信或者是不信,但臉上的神情卻分明是覺得齊滺在和他開玩笑。
好半晌,就在齊滺都要忍不住一拳頭揍在穆懷安臉上的時候,他卻看到穆懷安笑了起來、
——哈哈大笑,帶着幾分疏狂,也有幾分……癫狂。
像個神經病——齊滺評價。
等笑夠了,穆懷安突然低頭湊近齊滺,問了一個問題:“紫薇郎有沒有聽過一句民間俗語?”
齊滺眯起了眼,神色危險地看着穆懷安。
穆懷安卻沒有再看齊滺,反而目光再一次落到了一旁的蕭楫舟的身上。穆懷安的眼中帶着莫名的光彩,神色古怪地說出了那句俗語:“外甥肖舅。”
恍若驚雷炸響在耳畔,齊滺甚至被這個炸彈炸得不能回過神來。
穆懷安說的是誰?以前的尚書令、現在的衡山郡公元津?穆懷安怎麽會認識元津的?
不對,按照史書上的說法,穆懷安在大梁建立之後就沒有去過大興一直留在洛陽,但是那個時候的元津還是個小孩子,後來更是被梁景帝蕭百川囚禁于元家村不得外出。
所以,穆懷安根本沒有見過元津,最起碼他沒有見過長大後的元津,那麽穆懷安口中的“外甥肖舅”,肖的就肯定不是元津。
那麽,穆懷安指的蕭楫舟像的舅舅就是……西齊恭帝,元渡。
穆懷安年輕時,因為西齊靈帝打下司州,因此司州的關東貴族都被遷往當時西齊的國都長安。在長安,西齊靈帝看穆懷安姿容隽逸,存了想要穆懷安當驸馬的心思。
只是最終被穆懷安拒絕,琅琊公主才一直待字閨中。當然,也有野史記載,這是因為穆懷安和元沚的年紀相差太大,西齊靈帝問完了才想起來面前的穆懷安已是十七的成年人,而自己的女兒才只有七歲。西齊靈帝問完就後悔了,才默許了穆懷安以問道拒婚。
但這也側面說明,穆懷安和元渡有很大的可能是認識的。他們年齡相仿,又都是飽讀詩書的名士,認識再可能不過了。
失策,怎麽會忘記這件事?
齊滺被穆懷安的這句話牽動心神,蕭楫舟卻絲毫沒有被影響到,他甚至還依舊記得自己的人設,冷硬地說:“在下無父無母更無舅親,想來大人是認錯了。”
“認錯了?”穆懷安的目光落在蕭楫舟的身上,齊滺注意到,穆懷安的嘴角扯了扯,齊滺覺得他可能是想笑,但是又笑不出來。
好半晌,穆懷安收斂了神色,竟然沖着蕭楫舟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然而齊滺以為他會說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穆懷安卻又什麽都沒說沒做,徑直便離開了。
穆懷安的行為搞得齊滺一頭霧水,他仰頭問:“這人什麽情況?”
蕭楫舟也一臉懵逼:“沒聽說啊。”
齊滺好奇:“你真的和前朝恭帝長得很像嗎?我聽說恭帝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史書上對他的形容是‘芝蘭玉樹’‘蘭生庭階’,和你的評價相去甚遠啊。”
蕭楫舟:“……”
蕭楫舟一時語塞:“我也不是很清楚。恭帝是禁忌,很少有人提起的。”
這話倒也是,梁景帝蕭百川心再大,他能容忍宮妃元沚、能容忍國舅元津、能容忍大部分的元氏族人,但他的心得有多大,才能容忍他人談論給他禪位的西齊恭帝?
說到這裏,蕭楫舟突然反問:“你說我和西齊恭帝樣貌相去甚遠,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齊滺一時之間不明白蕭楫舟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疑惑地擡眸,就見蕭楫舟的眼中竟然隐隐有着寄希存在,像是十分在意齊滺接下來的話一樣。
齊滺的心裏突然就多了幾分異樣,這種異樣讓他的心都不自覺地加快了跳動,下意識想要逃避。齊滺眨了眨眼,說道:“史書上說你青面獠牙虎背熊腰。”
蕭楫舟:“……”
想聽的話沒有聽到,不想聽的話卻聽了一堆。蕭楫舟直接被氣得笑了出來,轉身就走。
齊滺連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兒?”
蕭楫舟沒好氣地說:“找面鏡子,看看朕哪裏青面獠牙虎背熊腰。”
齊滺直接笑了出來,蕭楫舟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還笑!”
齊滺忍住不笑:“不笑了,真的不笑了。”
保證是真的,就是看起來是那樣的沒有說服力,明晃晃的敷衍。
蕭楫舟不服,他幹脆一撩衣擺席地而坐,等着齊滺的答話:“你說,朕到底哪裏青面獠牙虎背熊腰。”
倒是真的哪裏都不是。蕭楫舟雖然八塊腹肌四肢有力,但穿上衣服也是真的顯瘦,根本看不出來這麽一個貴公子一般的人在史書上是被記載用雙手打死一頭熊的存在。
至于長相,蕭楫舟更是五官端正豐神俊秀,是個看臉不輸給任何人的大帥哥,哪裏能和青面獠牙扯上關系?
既然是實話,齊滺說的便毫不心虛:“陛下清新俊逸風流倜傥玉樹臨風飄逸寧人氣宇軒昂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是臣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一通話說得氣都不出喘,一聽便知假得不得了。可偏偏蕭楫舟吃這套,只要看到齊滺在哄他,哪怕知道齊滺說的每句話都未曾走心,他還是很開心。
蕭楫舟的心情瞬間明媚起來,他揚了揚下巴,說道:“算你還有品位。”
齊滺:“……”
齊滺恨不得和蕭楫舟好好讨論一下關于他們的品位問題,但蕭楫舟反而轉移了話題,說道:“穆懷安不對勁。”
齊滺:“……”
話題轉移得确實有點快,但蕭楫舟一提起穆懷安,着實是引起了齊滺心底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穆懷安和西齊恭帝之間是不是有點什麽?”
蕭楫舟:“???”
你說什麽?
齊滺卻仿佛沒有看到蕭楫舟目瞪狗呆的表情一樣,還在自顧自地碎碎念:“你沒有注意到嗎,穆懷安看到你的時候,眼底流露出的那種目光——那是懷念啊,對着你懷念他早已逝去的愛人。”
蕭楫舟:“???”
齊滺:“我幾乎都可以想象得出來,當初在舅舅家受盡苦楚的穆懷安還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被自己的父親扔到了長安去做質子。身在長安卻與浮萍無異,穆懷安心裏苦啊。就在這個時候,像天神一樣的恭帝出現了。當時還是小太子的恭帝悉心照顧穆懷安,終于打開了穆懷安的心扉,從此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蕭楫舟:“……”
蕭楫舟欲言又止。
齊滺:“只是可惜好景不長,梁景帝以臣代君取代了西齊,太子被迫登基成為傀儡,穆懷安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毫無辦法。最終,恭帝沒了,穆懷安帶着對大梁的憤恨回到洛陽,終身不去參拜梁景帝。”
蕭楫舟止言又欲。
齊滺:“這是多麽凄美的愛情故事啊。”
蕭楫舟猶猶豫豫:“可是,有傳言說,當初恭帝就是穆懷安殺死的。”
齊滺:“???”
齊滺:“啊?”
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才開了個頭,齊滺還在品味這段蕩氣回腸的故事,卻陡然得知這麽一個令人吐血的結局,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蕭楫舟:“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曾聽母後罵過某個‘畜生’,食大齊之祿,卻尊梁朝之皇,将舊主抛之腦後。”
“這樣的臣子太多了,我一開始也沒往心裏去。剛剛見到穆懷安,卻是突然想起來,母後曾經說過那人是‘姓穆的畜生’。”
“而且……”說到這裏,蕭楫舟也确實有幾分猶疑,“好像确實沒有人說過,恭帝究竟是怎麽死的。”
官方說法必然是病死的,但誰都知道,這個病死之中多了多少水分。
“而父皇對穆懷安确實足夠優待,穆懷安年關之時都不去大興朝賀,父皇竟也能容忍他做了二十餘年的河南郡守,還将洛陽倉交給他管。”
齊滺喃喃道:“我還以為是梁景帝顧及穆懷安的狂士之名,但你說的也有道理,善待狂士的方法多得是,何必讓他歷任封疆?這确實有點不對勁。”
如果蕭楫舟說的傳言成立,穆懷安親手殺死了舊主恭帝向梁景帝投誠,那麽梁景帝對穆懷安的有待就很好解釋了——
既是對穆懷安投誠的獎勵,又是讓穆懷安閉嘴的安撫。
只是……
齊滺皺眉:“如果穆懷安害死了恭帝、出賣舊主以求榮,那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小人怎麽會有狂士之名、二十餘年不入大興?他出賣舊主為的難道不是權勢嗎?久居河南、遠離國都,他求的哪門子的權勢?”
這個問題又将蕭楫舟問住了。
齊滺說得有道理,觀穆懷安後續的升遷,确實配不上“弑君”的獎賞。穆懷安本就是河南穆氏的嫡枝公子,出任河南郡守再合适不過,只要穆懷安沒有狂到當面辱罵梁景帝,梁景帝就會讓他出任河南郡守。
做出弑君這樣的大事,卻僅僅只是為了一個河南郡守,這不合理。
更何況……齊滺道:“我看他也不像是個真小人的樣子。這樣的人,你說他是僞君子,我信。但這種人好名,怎麽可能弑君?”
“更何況剛剛他看到你、提到恭帝的态度,我真的覺得太奇怪了。”
蕭楫舟被齊滺說得也開始懷疑起來,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蕭楫舟隐隐約約間覺得齊滺說的可能是對的,沒準恭帝和穆懷安之間真有什麽。
發現自己在想什麽的蕭楫舟:“……”
可怕。
将這些可怕的想法甩出腦海,蕭楫舟才覺得自己重新正常起來。蕭楫舟道:“我讓侯虔去查,穆懷安身上确實古怪。”
齊滺若有其事地點頭:“穆懷安和恭帝之間一定有八卦,一定要查。”
就在這時,侯七披着風雪走了進來。他本是被安排看着賬房先生查賬的,見到侯七,齊滺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麽:“賬本查出來什麽了?”
侯七點頭,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有重大發現。”
齊滺的雙眼也亮了。
賬實不符是必然事件,現代電子信息化管理尚且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更何況是古代這種通信不發達、記賬方式不先進、管理也不合理的時代,賬實相符才是奇怪。
但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賬實不符,那是不可能拿來治穆懷安的罪的。幾百幾千石糧食足夠普通人家十年口糧,在這種情況下卻根本翻不出浪花來。
能讓侯七說有重大發現,那必然是很大的缺口。
齊滺忙問:“差了多少?”
侯七:“一百萬石。”
齊滺“嘶”了一聲。
一石糧食為一百斤,華國歷史上一位有名的将軍寫下的兵書中曾經寫過,三百石糧食是一萬兵馬三天的口糧,即一萬士兵一日就要吃掉一百石的糧食。
一百萬石糧食,足夠十萬大軍吃上三年。
這不掉幾顆人頭,都對不起穆懷安送他們的這份大禮。
齊滺當即起身:“堂堂一郡之長,治下竟出了這樣大的纰漏!走,對賬去,本官要好好看看,大梁百姓的糧食都到哪裏去了!這些人屍位素餐,都對治下百姓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舟舟:老婆覺得我長得醜怎麽辦?讓他在床上覺得我好看就行了(确信)
滺滺:……今天也要努力保持微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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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郎是對中書舍人的稱呼
*文中關于一萬士兵三日食用糧食三百石的說法引用自戚繼光《辎重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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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3-09-06 22:40:07~2023-09-07 20:15: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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