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塵埃落定
第03章 塵埃落定
烈日曬得松柏都被踱上一層耀眼的墨綠光澤,盛放的白菊從原本的姿态盎然到如今的萎靡不振,前後沒用多長時間。
正是上午十點,一團身穿黑衣的人影圍着墓碑。這天是方銘正式下葬,狀态低落的付芸和方南振也強撐着精神來了。
儀式結束後,方瓊攙着付芸離開,後者臉色白得像張紙,好像下一秒就要暈倒。可她的目光犀利且充滿探視:“給那女人選的地方在哪兒?”
方瓊輕拍母親的後背:“位置離得很遠。”
他們不想落得個薄情寡義的名聲,因而連周柔莉的後事一并處理妥當。只是沒有按方家人的規格去辦,付芸堅持讓他們的位置離得遠一些,死後不要有任何瓜葛。
聽到滿意回答後,她終于舒出這幾日積攢的濁氣,丢下一句晦氣後,和方瓊走向不遠處停着的豪車。
人群散盡,方晏又深深地看了眼墓碑上熟悉的面容,然後擡步離開。
樹上接連不斷地傳來蟬鳴聲,氣溫還在不斷攀升,讓人生出一股無法克制的焦躁。周平輝熱得滿頭大汗,再次催促道:“我們走吧。”
周沁似充耳不聞,直到塵埃落定的這一刻,她終于确信,往後餘生,她将是一個人了。
男人颀長身影出現時,周平輝正用紙巾擦汗,和他的焦躁不同,方晏身上看不到絲毫因熾熱産生的煩躁和不淨。
他像是夏日山澗的一泓清泉,令人無法忽視的澄澈。
“你是……”周平輝遲疑地開口。
“方晏。”他的視線落在蹲在地上的女孩身上,回答道。
“方先生,幸會!”周平輝眼神突然亮起來,他以前從周柔莉口中自然聽說過方晏的名字和身份,“我過來的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耽誤了,我姐的後事多虧了你們。”
“客氣。”他聲音如冰置杯,發出叮鈴清脆聲響,有着能夠撫平傷痛的力量。也是這樣的聲音,讓周沁的這幾天,煎熬程度有所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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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輝轉過身:“沁沁,你小叔過來了,快起來打聲招呼。”
她撐起身體站立,低血糖和過度悲傷,讓她在刺目陽光下感受到不受控制的眩暈。
方晏伸出手不着痕跡地扶住她,黑色襯衫挽至手肘處,皮膚散發出溫熱感。
“謝謝。”眼前變幻的色彩,終于逐漸聚焦起來。
方晏沒有說話,彎腰把手中的一束白菊放在周柔莉的墓碑前,和方銘那束一樣。
輕微的風吹拂過來,可絲毫減輕不了即将入伏太陽所帶來的威力。周平輝熱得受不了,再次開口說道:“方先生,那我們就先走了,周沁要回去收拾一些東西,下午我們就得搭車回去。這時間有些趕,還真是一時半刻都耽誤不了。”
他說這話時,裝作不經意地看向方晏,表面上看起來雖然有禮貌,可潛臺詞意義深遠。方家人做事真是冷血又小氣,這廂給周柔莉選了個普通至極的身後地,那邊又急着把周沁趕出方家。
忿忿不平時,周平輝再次為自己和妻子的先見之明感受慶幸。得知意外後,他哪裏是因為有事情耽誤,完全是不想掏這一份喪葬費。方氏家大業大,更何況他姐還是未過門的媳婦,于情于理都該是方家承受這些金錢的花銷。
“你家在的地方是?”方晏忽然問道。
“雲野縣,離這裏也不遠。”周平輝一拳揮在棉花上的無力,“但也不近,之前周沁還問我,下半年能不能再回到市裏上課。這怎麽可能,江市花銷太高,又沒人照顧她。再說,上學哪裏不都是可以。”
他的絮叨被方晏打斷:“家屬賠償金應該足夠她讀完高三和大學。”
這場事故太大,對方支付了不少賠償金,方家一分未要。最後皆由周沁的監護人領取,用于後續她的學業和生活。
“是……”周平輝臉上汗液不停,幾乎要淌成一條蜿蜒河流,“雲野縣也有很不錯的學校,離家近一些總歸是好的。”
周沁已經恢複如常,她這幾日沒有休息好,原本洋溢青春活力的面容,被陽光曬出無從隐藏的疲憊與倦怠。
“舅舅我們走吧。”
太曬了,她不想方晏繼續在烈日下進行一場無意義的談話。她隐約察覺到他的耐心在告罄,即使表面上依舊雲淡風輕。而舅舅的每句話都在打太極兜圈子,不知接下來是否會提出什麽過分要求,及時扼制才是正确。
*
陸廣柯被喊進總經理辦公室時,剛趁着空閑時間短暫休息一番。
他有些惴惴不安,作為助理,老板不歇,他也沒法子喘息。但轉念一想,再勤懇的助理也需要閑暇時間,不是人人都能夠像方晏一樣,心無旁骛地撲在工作上,俨然一個掙錢機器,就像外面那些工位上,某些永遠在運行的程序一樣。
但是他真的很敬佩這個老板,他們年齡相差不了幾歲,對方已經能夠殺伐果斷地在商場上攻下版圖。
“之前入職的時候,你說老家在雲野縣?”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被問到這個話題,陸廣柯疑惑點頭。
“下午給你安排個其他任務,上次送還課本那女孩,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還記得當時她的隐忍和倔強。
“你開車送一下去雲野縣,兩個人,可能還有一些行李。”方晏站起身來,“剛好可以回家一趟,接下來項目會很忙,你可能抽不出時間回家了。”
陸廣柯接受了這個任務,但他還是解釋到:“我父母都來江市生活了,老家已經沒什麽親戚。”
“那就當故地重游。”方晏揉着眉心,“給你放假還不好?省得在背後說我是加班的無良資本家。”
“不是,老板,我沒有。”意識到自己虛弱的解釋不具備什麽說服力,陸廣柯遲疑地開口,“你聽到我們的談話了?”
“我還用聽到?”方晏笑着看他,“哪個員工不在背後吐槽老板?”他不認為自己是個例外。
行吧,陸廣柯無從反駁。他還想說,他們在背後也會讨論他長得帥氣,猜測他的感情狀況。但方晏看起來有些疲憊,又坐下靠在放緩的椅子上雙目微閉。
雖然有所波折,陸廣柯還是順利地完成了這項任務,近八點時分,他驅車回到公司。
果不其然,公司裏還有一盞燈亮着。方晏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車水馬龍和路燈通明,他側身看着窗外,指尖有一星紅色,香煙即将燃燒殆盡。
空調仍在制冷,發出短促運作聲響,辦公室冷得像冰窖。
“老板,還不下班嗎?”陸廣柯提起桌上的電腦,在臨走前慣例向方晏打招呼。同時暗自誇贊自己真是敬業,明明說好這天下午是休息日,可他還是惦記着未完成的工作。如果方晏是首名工作狂,他一定位居第二。
“就走的。”他起身将香煙按熄,察覺到對方欲言又止。“是有什麽話要說?”
“下午送周小姐回雲野縣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傳聞。”
方晏應了一聲,問他:“要不要去喝酒?”
“什麽?”陸廣柯呆住,話題變化得也太突然。
“走吧。”方晏拿起手機,“把你電腦放下,有什麽工作明天再做。”
簡約高檔的一家餐廳,角落裏的玻璃中插着盛放的花朵,在暗夜裏發出清幽香氣。顧客都很安靜,能聽見水聲潺潺流動。影影綽綽的光線裏,人影翩跹,望過去,飄動的衣琚消失在木質栅欄包廂裏。
這家店是方晏多年好友淩岳新開的,走的是清幽小衆格調,方晏被淩岳慫恿着投了些錢,占據一個小股東之名。進門後偌大原木吧臺占據着視線主要位置,琳琅滿目的酒類依次排開。有人坐在長桌前喝酒,還有輕緩音樂流淌。有大廳消費、也有私密包廂,來吃些食物、淺酌三兩,或者洽談一些事情,都是不錯的選擇。
事故發生後,淩岳也曾去吊唁。但當時方晏太忙,要招待和應付許多或真或假的問候,兩人難說上一句話。因而這一晚,看到他的身影時,淩岳當即喊着服務員,給方先生的包廂再送一份新鮮時令水果。
陸廣柯看着精美裝盤的食物,腸胃片刻間被打開。被冰鎮過的清酒度數不高,更接近于氣味沁甜的果酒,他一口氣喝掉半杯。
方晏沒什麽胃口,挑着吃了幾口,便停下筷子看陸廣柯大快朵頤。年輕人胃口真好,前幾年他也有這樣的狀态,只是進入工作和商業裏愈久,對于食物和很多東西都提不起興趣。
“送周沁的時候,聽到什麽了?”他問。
陸廣柯放松下來,将今天遇到的事情悉數相告。
接到周沁和她舅舅後才知道,他們所住的地方,是雲野縣管轄下的的一個城鎮,距離市區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去時運氣不佳,正遇到修路,在緩慢前行中浪費了兩個多小時。炎炎夏日裏,雖然車內有空調,他們也被颠簸得苦不堪言。
周平輝住一間二層小樓,因為年久的日曬雨淋,白色外牆脫落,看起來像被風吹亂的牛皮癬廣告。将周沁行李送進屋時,他發現這家人給她安排的卧室,許是臨時打掃出來的儲藏間,角落裏堆放着不少雜物,還散發出淡淡黴味。她的行李并不多,最終收拾出來的只是一些高中課本和資料,連同衣服放在兩個紙箱子和一個行李箱裏。
幫着簡單規整後,陸廣柯便告別離開。他在拐彎處的商店門口停下車,進去買了瓶礦泉水。方才在周家,周沁滿臉抱歉,她對這裏很不熟悉,甚至沒法留下他吃一頓便飯。
喝水間隙,商店老板問他,是不是來送周平輝外甥女回來。
陸廣柯說是。
“這小姑娘可憐哦,以前和她媽媽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後來被周家媳婦氣走了。現在一個人回來,哪有什麽好日子過。”那阿姨在摘新鮮豆角,言語中嘆息不止,好像周沁的人生,和那豆角一般散落破碎。
聽到轉述後,方晏愣了片刻:“為什麽沒有好日子過?”
陸廣柯放下盛有清酒的玻璃杯,神色沉郁:“周沁舅舅是附近遠近聞名的賭鬼,外面欠了不少債。夫妻倆平日裏也沒有正經工作,只在附近打打零工,上小學的孩子平日裏也很少管。最主要的還是她舅媽,聽人講,這些年和周沁她們母女一直相處不好。”
方晏聞言不再說話,只是将自己的杯中酒也喝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