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3章

H市地處江南,一條河将老城區一分為二,如侬幼時的記憶就載于狹窄的河兩岸。

那時候還不興文旅開發,這一片的住戶,大多是數口人擠在二三十平小房間的貧民,小巷逼仄,雨天積起淺淺的溪流,青石板滑膩,一不小心就要摔跤。

回南天,巷子裏彌漫着淤濕腐臭的味道,但是一叢叢的繡球花開得很好,沒有戶口讀書的那段時日,如侬常趴在閣樓的小窗前看花瓣簌簌地落下。

她也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小清。

小清會在小巷口支個小馬紮,抱着素描本畫畫。那些花瓣落在她發上,少女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幅畫。

某次她發現了閣樓上遠眺的如侬,如侬手足無措,慌忙把頭縮回去,下樓時險些從梯子上摔落。巷子裏适齡的小孩都在讀書,十來歲的年紀已經明了些事理,他們會學大人一樣對如侬指指點點:“私生女,沒學上!”

如侬害怕他們的眼光。孩童的惡意出于自然,天真不經雕琢,所以壓根意識不到自己的壞,也不知道它應當有限度。

所以小清第一次敲響房門,如侬沒有開。母親程小雁上劇團工作了,她害怕來人也像那些小孩一樣,用惡毒的話指點她。

小清只是在門口說:“我也不能上學,我們做個伴吧。”

如侬猶豫半晌,給她開了門。門前的小女孩清秀,笑起來時,兩靥有小小梨渦。

而現在,彼時人正是眼前人。小清笑着,鄭重其事地介紹自己:“如侬,我全名叫江以清。”

江以商,江以清。

當時小清哥哥的身影,逐漸在如侬的腦海裏具象。

那個瘦削寡言的少年,竟然成長為媒體口中的“寒門貴公子”,而她一點也沒認出。

如侬蹲下身,拉住江以清的手。她好像身體不大好,在開着地暖的房子裏,即便腿上蓋了一層薄毯,指尖卻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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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半點沒想到。”如侬看着這位昔年好友,莫名地眼睛酸澀,“他瞞我瞞得好好。”

江以清笑了笑:“從前你跟他都不認識呢。”

“也是。”

那時候如侬只記得小清的哥哥疲于奔命,偶爾瞥見個背影,幾乎沒有交集。可是命運就是這麽神奇的東西,他們兜兜轉轉,竟然又在別的時間節點相遇。

如侬低了眼眉,目光落在以清的雙腿上,蝶翅一般的睫毛輕顫着:“你的腿……”

提及痛處,以清也緘默須臾:“這又說來話長了。”

她捏了捏如侬的手掌,“你來,我們坐下說。”

如侬的記憶停在13歲那年江家搬走。

那時江父好打牌,被牌館做局輸了一大筆錢,牌館老板有黑|shehui的關系,揚言說賠不上來就打斷江父的手腳,不得已,他把家裏唯一的房産抵押還了債,一家人就從那個舊巷搬走了,不知所蹤。

以清說,當時還完錢其實還剩了些許,江母苦口婆心地勸,用這筆本錢做個小生意穩定下來,總比天天打牌好。江父也聽勸,一家人安生了些許時日,可是賭瘾戒不掉,過了半年江父又賭,賭也罷了,為了不讓江母知道,借了高利貸去賭,妄想着翻本掙回來。

可意料之中地,錢沒回來,又背上高利貸的債。江父哭着向江母下跪要錢,江母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以清當時好不容易上了一所私立初中,學費高昂,但是這是她唯一能進去的學校。江父要錢不成,竟沖到以清的學校裏,叫她休學,耍無賴讓學校退錢,學校覺他難纏退了款,但江父竟沒有還債,而是一頭栽進牌館裏繼續賭。

于是債務滾雪球一般累起來,家裏開的小超市被砸了,經濟來源斷了,以清沒有書讀,又只能待在家裏。

為此江父江母大吵一架,江父打了她。翌日,江母心力交瘁,離開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那年江以商16歲。

他過早地明白事理,扛起了家庭的擔子,高中學業很緊,他課後還要去打工。

然後因為突出的外形,被一個廣告公司看中,問他要不要當模特,時薪給得很高。江以商知道能賺錢,答應得幹脆。

他的人生軌跡就此改變。

說到這裏,江以清笑意稍減,低低地嘆口氣:“我哥一開始沒想過學表演,他以前跟我說,他數學很好,想考精算。精算師很難考,但他有信心。”

如侬心神一動,想到橘生之前提及,江以商不知什麽時候自學的金融,很擅長投資……

“那他後悔嗎?”她輕聲問。

江以清搖搖頭:“我覺得不。或許他就是做什麽都能做好的人吧,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是我哥,所以在我這兒永遠有濾鏡。”

如侬笑了笑,沒說話,以清便繼續給她講分別這些年的故事。

後來江以商在廣告公司老板的建議下,開始接觸表演。他沒有條件去補習,完全靠看錄像和自己開悟,考進了中江戲劇學院,有了中戲的頭銜,他接的兼職更多,報酬也更高,加上那幾年江父仰仗着兒子還錢,日子好過了些。

他們又過了一陣太平日子,直到江父又欠下滔天巨款。

他跑到中戲求江以商,求他給自己還錢,不然對方要他的命。江以商對江父的所作所為灰心透頂,甩了一句“你死了清淨”就拂袖而去。

然後江父當天淩晨卧軌身亡。

“你也能想到,在黑市上放貸的會是什麽好人?那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家門口擠滿了人,高矮胖瘦的男人。他們叼着煙,身上有大塊大塊的紋身,看見我時兩眼放光,對着電話那頭說,‘實在不行,你妹這麽漂亮,去做雞來錢也快,要不考慮考慮’。”

如侬明顯感受到,江以清手心潮潤,略略顫抖。

“我哥就在那頭罵他們畜生,但他們不管,挂了電話就朝我圍過來。後來,我跑啊跑,跑到一處樓頂,他們窮追不舍,我想,實在不行就跳下去。”

“你真跳了?”如侬不忍地抿唇。

“嗯。”江以清答得平淡,目風下移,落在膝前,“萬幸樓層不高,沒死,但是腿廢了。”

她粉唇稍揚,不掩戲谑之意,“那群人被吓傻了,誰也不敢擔責,一窩蜂地散了,據說是路人給我打的120,後來我哥回來一趟,把我帶離了那個地方。”

如侬什麽都沒說,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緊。失而複得的好友歷經這樣的風浪,她卻不知如何寬慰。可是江以清更從容,眉眼舒展,笑起時,小梨渦若隐若現。

“你放心,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再想經歷的。死都不怕,為什麽會怕活着呢?”

況且,現在她和哥哥也過得更好了,不是麽?

*

如侬回家時,已近淩晨。

江以清住到這裏,生活起居有陪伴她多年的阿姨照料,不需如侬費心。她自從摔斷腿後身體就不大好,熬不得夜,所以沒聊多久,如侬不舍地回了家。

臨走前,以清與她擁抱。她說,她們來日方長,不在朝朝暮暮。

可是故事在江以清墜樓戛然而止,據她所言,那年正是如侬進入中戲的時候。她們從前因為相似而聚首,造化弄人,多年後同一個時空裏,如侬擁抱校園生活,而以清卻失了屬于自己的翅膀。

如侬無端想起那時候的江以商。

她記得,剛進校時,她茫然地湊在表演系新生報到點,只帶了一個行李箱,但是很沉。領隊的男生高挑、陽光、周到,他沐在九月的盛陽裏,閃閃發光。

人頭攢動,唯有他惹眼。他笑着招呼:“學弟學妹們,歡迎加入中戲話劇社。”

一旁的另一個學長開玩笑地往他肩頭拍去:“喂,今天是學生會的主場,你可別喧賓奪主!”

他便笑着敷衍幾句“好”,但已經遲了。在表演系衆多男生中,他的外形依舊優越得突出,沒有人記不住話劇社的招新宣言。

如侬也在其中。

真到話劇社招新那天,那位學長坐在社團攤位,看到如侬眼睛亮了亮,大方向她打招呼:“诶,你是今年表演系的新生,我記得你,你叫賀……”

“賀如侬。”

男生笑了,向她探出手:“江以商,幸會。”

那是他們的初識。

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竟在同時背負着那樣沉的擔子。生活是壓在肩頭的大山,可他舉重若輕,令人不曾察覺。

玄關處還躺着江以商的煙盒,上次意亂情迷之時遺失在某處,如侬清理房間時才發現。她取過一支,遞在鼻尖輕嗅,這種煙草并不刺|激,像是此刻思念的具象化。

黑暗裏,她掏出手機,撥通了江以商的電話。孤獨的信號聲重複着,最後換來機械女聲冷冰冰的播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恭王府》最近拍攝日程很緊,她偶爾看朋友圈時,曾刷到過陳露的吐槽。演員消失是常态,如侬想了片刻,最後點開江以商的微信頭像,很快鍵入文字發送。

“我想你了。”

這次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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