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秘術
秘術
杜若槿擡眸看向坐在上首的皇帝,眼底劃過一縷暗芒,雖說這是皇帝的家事,但到底是楚惜月算計了她。
她的名聲倒不算什麽,但若一國公主對她心存敵意,還是會這等邪門手段的公主,倘若她是個識大體的,心懷百姓還好,若不是,難免會留下隐患......
略作思忖後,和一旁的杜易舟耳語又比劃了一陣後,緩緩站起身來,看着皇帝道:“陛下,我也想賀上一賀。”
坐在上首的皇帝微微凝眸看向杜若槿,又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後,最終還是颔首同意:“準了。”
杜若槿款步行至瑤臺之上,朝臺下衆人微微行了一禮。
此刻,這個自上京這個風流繁華地裏長成的少女,姿态優雅尊貴,滿座賓客莫不矚目。
就在衆人屏息以待時,杜若槿撫掌朗聲道:“起陣。”
而後于琴幾前坐下,邊撫琴,邊唱起了贊詞:“天陣十六,外方內圓.....”
賓客起初并不知她所唱之詞是為何意,只聞得琴音悠揚,殿內似有微風輕拂,吹得人酒意初散,頗為惬意。
“地陣十二,其形正方......”
這聲唱詞過後,琴聲曲調抑揚頓挫,賓客如見蒼茫雲海,身心仿若融于雲海之中,只覺自然、舒适。
“風無正形,附之于天......”
一陣長風似被人力裹挾般自殿外而入,滿殿的重重燭火飄忽一陣後,皆變得微弱起來。
滿座賓客為之一靜,心神震駭,只因他們此刻皆受風裹挾,袖口鼓動,衣袂翻飛。
似乎那瑤臺上的少女真的不單單是在彈琴,凡她所唱之詞,皆能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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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附于地,始則無形......”
琴聲一轉,逐漸變得莫測起來,又間雜有幾聲铿锵琴音,似金革之聲,又有鳥于殿外長鳴一聲,其聲悠揚飄逸。
“天地後沖,龍變其中......”
琴聲驀然轉為激昂,意境肅殺,如有殺機顯露。
衆人變得緊張起來,連隐在暗處的暗衛都警戒起來,警惕地看着殿內的人。
皇帝卻輕擡手制止了暗衛,面色頗為淡定,甚至還有閑心從果盤上撚了一顆珍珠葡萄送至皇後唇畔。
滿座賓客,除去帝後、太子和令澈,無人能識得此術,乃帝王秘術——奇門遁甲。
“天地前沖,變為虎翼......”這一聲卻由兩人一同唱出,女音清揚幹淨,男音清咧低沉。
彈琴的手輕顫了一下,帶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二人同為君王後裔,合頌的威勢頓時讓這虎翼陣的唱詞更添一層,令滿座之人無不心緒激昂起來。
令澈緩緩行至瑤臺之上,一身蓮青色衣袍,長身立于少女身旁,衣袍獵獵,身姿昂藏宛若立于山巅之下,俯瞰戰局,揮斥方遒。
“铮铮——”
杜若槿撥弄琴弦的力道順勢變大,就着心中那股無名的意氣,琴聲若雷,揚起又落下,又響又急,又似鸷鳥勢臨雲霄,自長空徑直襲下,莫敵敢擋。
“鸷鳥将搏,必先翺翔......”
于此同時,女音聲勢勃然浩大激昂起來,男音并未與之相争,反而以更低沉醇厚的嗓音附和。
一曲奏至高潮處,滿座無不心神激蕩,酒意散去,酡顏依舊,只有坐在最上首的帝後二人依然神态自若,眉目間滿是波瀾不驚。
“風為蛇蟠,附天成形......”
最後,琴音轉為曲折,或急或緩,撫琴者心緒平靜下來,而後素手徒然壓在琴弦之上,曲忽盡,風忽止,只将衆人困于這陣中,心緒久久難平。
一曲作罷後,杜若槿遙遙朝上首揖了一禮,便悄然歸席。
令澈靜立在瑤臺上望着她獨自坐回席位,心緒卻依舊未平,俯望席中衆人神情,良久才自瑤臺上走下。
此刻,席中卻依舊一片安靜。
衆人好似仍沉浸在那八段贊詞,八種陣意之中,好似親臨了一場滿是刀光劍影、金鼓連天的戰鬥。
而此曲、此陣又是竺岚國的皇女所作,不得不令衆人浮想聯翩。
再加之,皇長子令澈在此曲彈奏至後段時毫無預兆地入了局,不似與之相抗衡,倒似在助那少女一般,共同震懾四方。
聯想到方才那二人的舉動,如今想來,似乎倒真的只是在耳語,而不是當衆作出那般荒唐之舉。
不論衆人作何想法,杜若槿的目的已然達到,雖沒料到令澈突然插手,但好在效果驚人。
她原也只是想借此提醒皇帝注意身邊小人詭計莫測,莫要讓戰事興起。此舉無疑是在冒險,畢竟君王之思慮,豈容他人置喙?尤其是她這樣敏感的身份,猶似在太歲頭上動土,虎嘴上拔毛。
幸而,在曲子演奏最激烈、殿外的陣圖變化威勢最強之時,令澈來替她解了圍,又迎合了舉行此次宴會的目的。
兩國雖仍未結成友邦,但此宴過後,在世人眼中如此身份的二人共唱贊詞,兩國之間便是隐隐互通了友誼。
杜易舟自殿外歸來,坐回席位之上,他雖未能親眼看着女兒彈琴,但那琴音和唱詞卻聽得分明,又加之那八陣乃他親手所布,自是比殿內的感受還要深刻一些。
杜若槿見父親呆坐于席上,而殿內卻已恢複一派熱鬧之景,心中微微一動,悄聲道:“父親在想什麽?”
今日本是中秋佳節,而今他們一家人卻分隔兩地,無法團圓,想來,父親應是在思念母親罷。
聽到身旁女兒的問話,杜易舟回過神來,輕嘆道:“只是一時有些感慨罷了,你母親雖不通武道,但善謀,竺岚國近來大小戰役卻皆有她的影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果然是在想母親了,杜若槿感同身受,恨不得現在便乘風而去,飄到那平康城中,好叫她見見思念已久的母親。
“不如明日便随使團一起離開吧!”
雖有些倉促,但此事宜快不宜遲,反正皇帝先前便對她下了逐客令。
“好。”
*
翌日一早,使團拜別了皇帝,杜若槿告別了好友,離開皇宮,同杜府一家老小登上了城郊河畔的一艘帆船。
此行走得倉促,家中的部分仆從也是連夜遣散的,只收拾了一些貴重及慣用的物件,便匆忙離開。
杜若槿看着船上多出的一人,眉頭攢起:“莊烨然?你來做什麽?”
說完又警惕地望了一眼岸邊,并未看到什麽可疑之人。
“姐姐,他是跟我來的,你別管他就是了。”杜若琳眼神飄忽,臉頰微紅,俨然一副小女兒情态。
莊烨然勾了勾唇,笑道:“殿下放心,澄澈他昨夜喝了一夜的酒,現在依舊醉得不省人事,不過,說到底他還是你師父,殿下真的這般狠心,竟連親自去和他道聲別也不肯嗎?”
這聲質問,屬實是問得刁鑽又直白。
杜若槿微微攥緊手指,在她心裏,從未将令澈當作過自己的師父,有誰家的師父是明知弟子對他有過心思還要強行收做關門弟子的?
他們之間的關系早就亂成了一團麻,如今若是再糾纏下去,便是自讨苦吃。
“我和先生已然緣盡,多見一面無論是對誰皆無益處,既是如此,不如不見。”
言罷,她轉身朝船尾而去,無人知她此刻內心已滿是蒼涼。
她不是無心之人,更何況那是她記挂了這麽多年的人。
只是到底年少荒唐,他誤會傷害過她,而她也引誘了本該不欺暗室、滿身光明的令少師,讓他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昨日合頌之時,也曾心跳如雷,琴音錯奏。
只是心動也只是一剎,衆目睽睽之下,師徒之倫,異國身份,皆是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天塹鴻溝。
這道坎,原本她是敢跨過去的,但如今眼見着那坎越深,一顆心更是亂成了麻,又叫她向誰去借來無畏之心去做那無拘無束的越坎之人呢?
帆船逆流緩緩前行着,長風吹拂,送來渺遠綿長的簫聲。
洞簫之音,或悠緩綿長,或慷慨激昂,皆由吹奏者傾吐氣息所奏,最能道盡人之心聲。
杜若槿循着這蕭音,遙遙望見了河岸前方的一道身影。
雖看不清面貌,但只需一眼,她便認出了那人。
令澈站在日及居門前的河畔,遙遙與船上之人對望。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知道是她。
眼下的淚痣染上點點濕痕,喉頭似被哽住,卻依舊沒有放開那管玉簫,只傾盡所有随氣息送入簫聲之中。
此去一別,便是永別。
他往後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猶記得那人曾說過只要做到三個條件,便原諒他,可如今卻好像連一個都沒做到。
她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帆船順着瑟瑟秋風,漸行漸遠,直至江面之上只餘一道水天交界的平直線。
岸邊的身影靜立,遙望着那艘早已望不見的帆船,良久無言,目光似碎裂開來,又好似早已寂滅,只餘滿眼的死寂之色。
樹影婆娑,鳥雀啾鳴,分明望眼皆是生機,可他卻感受不到半點生氣,一顆心好似随着那艘帆船一起離開了,只餘一副空蕩蕩的皮囊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