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宮門前打架,禦前失儀,不是小事。

禦前侍衛客客氣氣把厲驸馬帶走,至于褚承嗣,是被一個健壯衛士背走的,他已經站不起來了,需要先送去太醫署。

文皇後在中宮聽見這個消息時,晉陽公主正搖着她手臂撒嬌。

“母後,薛志寧又欺負兒臣了,您必須好好懲戒他,給兒臣做主!”

文皇後梳着高髻,佩戴簡潔的玉飾,雖然年過四十,卻清癯優雅。

如今深紅色的大袖衫,叫嬌憨的女兒搖來晃去,文皇後也只看着她笑,随她去晃。

“你這孩子,又任性了。薛驸馬夠老實了,什麽都以你馬首是瞻。你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昨天,不過是他表兄過生日,高興喝了兩杯酒,也老老實實,沒有酗酒,沒有狎昵。你發脾氣,在府裏不給他臉面也就罷了,怎麽還叫母後懲處他呢?”

“哎呀,我不管嘛!我可不是福安那軟弱性子,驸馬叫我不高興,就是他不敬,我就要您懲處他嘛!”

文皇後見女兒嬌蠻不講理,也不生氣。

“那好吧,母後随了你的意,讓你倆和離,怎麽樣?”

晉陽公主聞言,立馬坐直了,臉上閃過尴尬,焦急道:“倒也不必……懲戒的那麽厲害,小懲大誡就行了嘛……”

文皇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伸出手指,親昵戳了女兒額頭一下,惹她捂着額頭,哎呦一聲。

文皇後故意板着臉道:“母後小懲大誡,也是懲戒你。萬事都要依着規矩來,不能仗着母後疼愛你,就胡亂使性子。再鬧,你也別回公主府了,直接去刺繡局裏關個十天,磨磨你這個任性的脾氣。”

母女正在笑鬧,便聽侍者跑來禀報,說前頭宮門前,厲驸馬和褚公子打起來了。

厲驸馬把褚公子踹的爬都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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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皇後愣了一下,便正色起來,把晉陽公主攆走,叫人将厲驸馬先帶過來。

厲南棠到了中宮,看到這恢弘氣魄的深宮大殿,神色沒有一絲犯事後的恐懼慌張。

經過殿前巨大的銅鑄仙鶴,和一人高的燃燒着熏香的銅鼎,周遭全是沁人心脾的新進宮造百合香。

文皇後坐在鋪滿錦繡的鳳座之前,就看着從容優雅的青年緩步走了過來,躬身行叉手禮。

這個孩子文章寫得好,一雙手也長得好。

肌膚白皙,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不像其他貴族男子,手上帶着三四個寶石戒指,厲南棠只在右手食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方便拉弓射箭的。

今天,他穿了一身寶藍色窄袖圓領袍,腰間蹀躞帶上懸挂魚符和镂空白玉佩,寬肩窄腰,修長高大,身形好看極了。

烏黑的男子發髻上,也沒佩戴多餘的裝飾,只戴了簡素的镂空銀冠。

棱角分明的臉上,劍眉星目,眼珠瞳仁烏黑而沉靜,好一個清俊秀逸,舉止優雅的青年!

文皇後心裏贊賞,面上卻不顯露。

移開視線,不看厲南棠,伸手拿着銀筷子,去撥動酸枝木幾案上小香爐裏的銀白香灰,淡淡問道:

“聽說厲驸馬今天和褚家公子鬥毆了?厲驸馬真是年輕氣盛,如今知道自己錯了嗎?”

厲南棠忽然收回手,掀開袍子,躬身跪下,腰背仍然筆直。

低着頭沉聲道:“小臣知錯,請皇後懲戒。”

文皇後見他忽然行此大禮,臉上帶了一絲微笑,慢慢轉過頭來,哄孩子一樣,輕柔問道:

“那驸馬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小臣錯在,願做君主一把刀,斬盡朝堂屍位素餐無能庸碌之輩。”

厲南棠擡起頭來,眼眸清明而堅定,看着稍微愕然的文皇後,繼續說:

“臣這把刀還不夠鋒利。褚家結黨營私,首鼠兩端,庸碌無能,小臣至今沒有将他斬落下馬,甚為慚愧。”

文皇後靜默半晌,上上下下打量跪地青年。良久後,才淡淡道:

“好狂悖自大的青年。”

厲南棠挨了貶斥,不露沮喪之色,只回複:“臣想做帝王之刀。溫潤者,無以為刀。”

文皇後又看了他一眼,心裏贊嘆年輕人少見的膽魄。

她知道自己威壓起來,很多四五十歲的老大臣,也吓得抖若篩糠,面無人色,跪地求饒如雞頭啄米。這個青年,從容堅定,相貌像是清冷無暇的玉,氣質卻像是出鞘的利劍。

文皇後不置可否,青年微微低垂眼眸,雖然有些不得志的倦怠,倒也沒有很明顯的失落。

這把趁手好刀,就算叫他尚公主,困住他的手腳,至今不能叫他施展抱負,但顯然還是太傲氣了。

就該繼續磨一磨他尖銳的棱角,叫他虎困籠中,郁郁不得志久矣,方能徹底降服。

好叫他日後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畏懼皇威,俯首稱臣。

*

聽見皇後召見自己,符杉深呼吸一口氣,勉強壓制住心底的不安,快步匆匆入殿。

她經過同樣的銅鑄仙鶴,一人高的熏香鼎爐,嗅着同樣清雅的百合香,走到剛才厲南棠下跪的位置,面對同樣優雅的坐在鳳座上的皇後,恭敬福身行禮。

文皇後看着養女,纖瘦窈窕,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

紫藤丁香二色的束胸裙子輕柔垂到腳面。夏日天熱,外罩綿密輕紗大袖衫,纖細的手臂隐隐可見優美的輪廓。

擡手間,露出皓腕如雪。

這孩子肌膚雪白,比她親生的公主們,都還要白皙許多,相貌又是溫婉清麗,眉目柔和,真如手心上的一捧冬雪。

只是她的笑容青澀溫和,沒有冬雪的寒冷,倒像是春日柔白的陽光。

跟她的驸馬相似,福安公主也不太愛戴繁複的配飾。頭上,簪了一朵小巧的赤金海棠花。小巧耳垂上,垂着金鑲珍珠的耳墜子。左腕帶着細細的絞絲赤金穿瑪瑙珠子的镯子,除此外,便只有腰間懸挂的禁步玉佩了。

文皇後袅袅站起來,緩慢伸出雙臂。

“過來,孩子,叫母後好好看看你。”

符杉抿嘴笑了一下,好羞澀可愛的模樣。她走過來,文皇後抓着她的手臂,帶她一同走到寬大的坐榻上,叫她坐在之前晉陽公主撒嬌的地方,母女同坐在一處。

“今天前頭打架,聽說你在場,可吓着你沒有?”

“沒有,母後。禦前侍衛們都在身側,很快就平息了。”

“沒吓着我的女兒就好。”

文皇後笑起來,又和善地問道:“杉兒,今日打架的,可有你的厲驸馬。你們家,最近和褚相爺府上,鬧得挺大的。你知道這場争鬥的起由嗎?”

符杉心裏一緊。文皇後看着和善,她可不敢把她當親媽媽。

文皇後是當今的第二位皇後,是鬥倒了第一位皇後,才上任的。

前面那位失敗者,可是死于巫蠱之案,連前皇後親生的前太子,也被貶為宣王,最後甚至卷入謀逆案。整個前皇後家族,和原東宮簇擁,幾乎全部細網子撈魚,血洗了一遍。

三世公卿,被賜白绫的,賜毒酒的,腰斬西市,流放海外,慘死異鄉的比比皆是。當年至少死了好幾千人。

符杉低垂着眉眼,老實謹慎地回答:“杉兒知道。還不是前面厲驸馬寫文章彈劾褚大人鬧得。其實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文皇後挑起眉毛:“你是個深居閨閣的小姑娘,當然不懂啦,沒什麽打緊。那你覺得,這件事情,鬧到今天這地步,誰對誰錯呀?”

來了,要問她站隊。

符杉抿抿唇,慢慢道:“依杉兒愚見,都沒錯。”

“哦,怎麽說?”

“褚相爺雖然被彈劾很多,但我想,他在朝廷那麽多年,或許是不是他做的事情太多了,所謂做多錯多。雖然不甚如人意,但至少也該是忠心的吧?”

符杉說完,偷偷擡起眼睛,打量皇後神色。皇後還是微微的笑容,一點兒看不出她的深淺,和偏向。

符杉也不知說的是對是錯,只能繼續硬着頭皮說:

“但是厲驸馬寫的那些折子,我聽人說,好像還蠻有道理的。

不管是黑貓白貓,抓的着耗子,就是好貓。

只要他出的主意,稍微有益于國家。他也是想為父皇母後分憂,為朝廷獻一份力,所謂當仁不讓,得罪人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否則,大家都只說你好,我好,礙于面子,不肯指出具體問題,那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小毛病養成大禍患,豈不是糟糕了嗎?”

符杉斟酌着說完,小心看着皇後。

文皇後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嘴裏緩慢重複道:“不管黑貓白貓,抓的着耗子的就是好貓。杉兒,你從哪兒學到這麽有趣的話,雖然簡單直白,倒是很有道理。”

可不是有道理麽,偉人的語錄麽。

一絲笑容彌漫在文皇後的臉上,她終于笑了。

“好孩子,真是近朱者赤,沒想到你跟厲驸馬成親沒幾天,也能分析是非,說的頭頭是道了。這些話,你以前可說不出來的。”

“那母後,我說的是對是錯呀?”符杉稍微松了口氣,至少沒觸到皇後雷點。

“也算……不錯。”

文皇後點頭,又打量符杉,溫柔問她:“那今天厲驸馬和褚公子打架的事情,你說,母後該怎麽懲處?”

這符杉哪裏知道。

禦前打架,是該打棍子,關監牢,還是寫檢讨,罪名多大,她也分不清啊?

不過符杉心想,怎麽也得給厲南棠求求情——這事關自己的利益。

厲南棠剛才多少也護着她了,得還他一個人情。且兩人名義上夫妻,外面人看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厲驸馬要是挨了訓斥,受了很大懲戒,外面人連帶着也會以為她失去聖眷,對她不敬起來。

“母後,您能不能別罰厲驸馬呀?”

符杉軟聲說:“其實今天這事兒,也怪我,是我昨天得罪了褚公子的妹妹慧娘,褚公子要找我算賬,驸馬是幫我才打他的。”

聽符杉把事情攬到她身上,皇後眼睛朝紫檀鑲嵌,山水帛畫的大屏風後瞥了一眼,有些訝異的提高了聲調。

“哦,原來是這樣嗎?昨天你和褚家慧娘發生什麽龃龉了嗎?”

符杉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給敵人上眼藥。

“說起來,其實也不怪褚小姐。母後,我先找您認罪,您不要太怪罪我,好嗎?”

“你是我孩子,你和母後說,你犯什麽錯了?母後得看着情況,再說饒恕呀?”

“褚家人恨我,說當初就不該給我做媒。慧娘說她父親給別人做媒,還能得些好處,給我做媒,什麽好處都沒有,反而我們家恩将仇報,叫他父親惹得一身騷。”

文皇後的臉色,刷的沉下去了。

符杉連忙跪坐在坐榻上,低頭認罪,露出雪白的後頸。

“對不起,母後。褚相爺是重臣,朝堂上做正事的老爺,按理我該尊敬他的。南棠惹惱了他,人家不高興,說兩句我聽着就是。全怪我沒忍住,我把褚小姐得罪了,所以惹惱了她哥哥,今日找我要說法。”

“你怎麽得罪了褚家慧娘?”文皇後聲音沒有剛才的和煦了,變得低沉,陰冷。

符杉停頓了下,頭更低了,一小縷鬓發垂落在空中,更顯得柔弱。

“我覺得沒面子,我對慧娘說,你回去問問你父親,他給我做媒,難道不是遵我父皇母後的禦令嗎?做了媒以後,難道我父皇母後沒有賞賜他嗎?……慧娘覺得十分羞辱,就走了。今天我才知道,她出去就哭了,我把她罵哭了。

母後,是我不對,我不該狐假虎威,欺負重臣貴女的。母後,我錯了,您饒恕我……”

符杉說到最後,聲音都顫抖起來。

文皇後生了半天氣,本來她就不喜歡褚相爺,因為當初她上位的時候,褚相爺首鼠兩端,沒有第一時間痛快站隊。

她故意叫褚相爺做媒,本來就是看心高氣傲,又志大才高的厲南棠和他生怨的意思。厲南棠有才能,有膽魄,有眼色,迅速站隊,不管人言鄙薄,物議沸騰,牢牢抓住了這個機會。

只是沒想到小小的一個相爺家的女兒,也敢如此輕蔑她認的義女。輕蔑符杉,就是蔑視她這個皇後的威儀。當真可惡!

如今看符杉這麽膽小模樣,便深呼吸一口氣,緩和了冷厲的面容。

伸手撫摸符杉的耳朵和秀發,叫宮女拿來犀牛角的梳子,親手替義女抿好散落的那幾絲頭發。

“杉兒,別怕,母後不懲戒你,你做的很對。”

文皇後賞賜符杉兩匹上等彩繡輝煌的錦緞,一對水潤清透的上好翠玉镯子,安撫她幾句。

“你這孩子,太厚道老實了。你這老實,若分給你晉陽姐姐,倒也不錯。”

文皇後笑着說:“成親前,你還跟個呲牙的小老虎一樣,我還說你肖似你的生父呢。沒想到婚後,成個小兔子的小膽子了。是不是驸馬對你不好,欺負你了?”

這話就是要替她撐腰。

問題這婚姻,最後是皇後指下來的。符杉犯傻才會當着她的面,說你給我的這個驸馬很不好呢,那不是自找沒趣嗎?

“沒有,驸馬對我挺好的。”

符杉低頭笑着,神色腼腆:“以前年紀小,不懂事。現在我長大了,怎麽還能跟小時候一樣淘氣,給母後添麻煩呢。”

“你是真護着他。前些日子,聽說你一直不在家,都快住到晉陽府上了,又是因為什麽呢?”

“沒什麽,母後,我就是想念晉陽姐姐了。我想找她玩,母後還不讓嗎?”

“好吧,母後讓!你呀,就是不肯說你家厲驸馬一句壞話!”

文皇後笑着嘆口氣,說累了,叫她退下去吧。

符杉臨走前,還不放心,又求了最後一次情。

“母後,您人最好了,驸馬這次真的是為了救我,被我連累的,您別處罰他,好嗎?”

文皇後氣笑了。

“那母後要懲戒你的驸馬,你還要和母後生氣嗎?”

“那不敢!母後為尊,我們小輩,就算被打死,也不怨的。就是……母後,你若真要罰他,你輕輕的罰,不要重重的罰,好麽?”

符杉輕輕拉着她的袖子,搖晃。

“他心高氣傲,您別折損他顏面,好嗎?”

話音落下,開啓的門窗,吹拂進柔風一縷。屏風後面鮮豔欲滴的花枝,微微搖晃。符杉的薄紗大袖衫,也輕柔飄蕩起來。

“你都這麽求我了,好吧,母後答應你。”文皇後喟嘆,拿手指輕輕戳了她額頭一下:

“真是個癡情種子!”

送走了符杉。

文皇後微微笑着,淡聲對屏風後呼喚:“你出來罷!”

屏風後人影晃動,不多時,修長從容的身影,繞過寬大的坐榻,走到皇後面前。

赫然是剛才話題中的驸馬厲南棠。

厲南棠垂眸,再次掀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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