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不要走……”
像一個關鍵詞,觸動了符杉小時候的記憶。
很小的時候,她還不理解什麽是收養,不知道養父和親生父母的區別。
總是體弱多病,總是三天兩頭挂吊針。
消毒水的味道讓她害怕,小小手背紮進去的針随着藥液滴落,悶悶的持續的疼。連血管都紮青紫了。
“不要走……”
看着養父轉身要走的白大褂身影,她無數次的祈求過他。
她不想一個人留在慘白的病房。
別的病床前,總有爸爸媽媽或者爺爺奶奶陪護。只有她,總是孤零零一人。要自己盯着藥瓶,或者頂多護士定了鬧鈴,二十分鐘過來看一眼。
可是養父是主刀醫生,工作總是很繁忙,最多停留下來安慰她幾分鐘,接着還是轉身會走。
心裏驀地湧起一股酸澀。
符杉停止了和他較勁,重新坐在床邊,輕輕拍打着仿佛睡不安穩的男人。
“好啦,我不走。”
符杉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
她像拍打孩子一樣,輕輕哄着厲南棠睡覺。厲南棠安穩平靜一些,喟嘆一聲,手指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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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要符杉一起身,他就下意識拉扯住她的衣袖。
符杉先是坐着,漸漸困了,就趴在床頭。再醒過來時,人卻安穩躺在被窩裏,被子蓋的嚴嚴實實的。
符杉緩緩睜開眼睛,有些懵。
被窩裏有一絲淡淡的酒香,混合着竹木香。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躺的是厲南棠剛才躺的地方,蓋的他之前的被子。
符杉立馬低頭看自己身上,外衫不知什麽時候脫掉了,鞋子也脫掉了,不過其餘衣服都在,穿的嚴嚴緊緊的。
室內沒有別人,厲南棠不見了。
符杉轉頭四顧,見窗紙外面仍是昏暗,聽着狂風呼嘯,屋裏的紅燭燒的很短了,燭臺上全是融化的紅燭淚。一時間也不能斷定現在什麽時辰了。
想起今早晨還得進宮拜謝請安,說不準厲南棠早已經走了。
符杉害怕遲到,見外衫整齊疊放在床尾,忙拿過來披上,下地彎腰穿鞋。
“你醒了?”
符杉頓了一下,擡起頭來,看厲南棠披散着墨發,松散穿着家常外袍走進來了。臉色有些倦怠蒼白,身姿風流,神态慵懶。
符杉有些驚訝:“你還沒走?”
“走什麽?……你想說的是我怎麽還沒進宮上值是吧?今天要下暴雨,宮裏派人傳話,說今日都不用去了。連你也不用去了,你若是還困,接着睡覺就是。”
符杉聽明白了,狂風暴雨不用去宮裏,當然是很舒服的。偷得浮生半日閑嘛。
不過她還是起床了,因為口渴了,要喝水。
厲南棠見狀,直接給她倒了一杯,遞給她。
符杉道謝,接過茶杯時注意到他手指修長,凸出的腕骨很漂亮。茶水溫熱,正好入口,她一氣兒喝了。
“你酒醒了?還難受嗎?”
符杉把茶壺要過來,又續了一杯茶,她早晨很能喝水。
厲南棠手指揉捏着眉心,“醒酒了。昨晚上多謝你照顧我。對了,我吩咐廚房熬了些粥點,等會兒就送過來,你一塊吃?”
“好啊,我肚子正好餓了。”
厲南棠起身,要給她上門外叫溫水洗漱。
符杉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
“我,那個,我怎麽睡在你的被窩裏了?”
按理說,厲南棠應該把她弄回小床上睡。
“你手太涼了。”
厲南棠轉身,對着符杉驚訝的眸子平靜道:“半夜我醒來,看你趴在床頭,什麽也沒蓋,手指凍得冰涼。我怕你生病,就放進我被窩裏了,因為暖和一些。
你的鞋子和外衫是我脫的。外衫上綴了珍珠,怕睡着了咯着你。
你這麽問,是怕我非禮你嗎?”
他說的坦坦蕩蕩,符杉尴尬笑了一下,忙搖搖頭。
“我知道你是守禮君子,不是那樣的人。”
坐懷不亂的某人點點頭,看她沒有別的話說,直接出去叫水了。
春芸春杏早過來了。忙進去伺候符杉洗漱,梳頭,更衣。
侍墨也等在外面,困乏地抱着膝蓋蹲在角落,聽見主人的聲音,忙起身圍過來。
“公子,您醒啦!”
“醒了。”厲南棠點點頭,打量他青黑色的眼底,“昨晚上你一直守在這兒嗎?”
侍墨說:“也沒有,她們騰了茶房給我,我昨晚睡在那兒了,才剛起來。公子,你昨晚喝那麽多酒,我真擔心。”
“擔心也沒耽誤你睡覺啊。”
侍墨撓着頭尴尬笑了。過一會兒,又小心看着他的臉色說:
“洛陽那邊來消息了,老夫人讓舅老爺派人回嶺南,已經去修葺老爺坍塌的墳墓了,讓公子不要操心……操心這些瑣事。”
厲南棠臉色一冷。良久後,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最近一次回洛陽,他就因此和母親發生争執。快中秋團圓節了,父親的墳墓卻被雨水沖坍塌了,作為兒子,他想親自回嶺南一樣,好生修葺墳墓。
母親對父親的墳墓毫不關心,嚴厲禁止他回去,只要他留在長安,趁着中秋節宮宴多結識王公重臣。
厲南棠知道母親一向對感情看的很淡。跟亡父也沒什麽感情。甚至因為曾對亡父寄予厚望,他卻因身子弱沒有考出功名,而對父親更是形同陌路了。父親生前,父母兩人就分房睡了。
他的家,不像別人的家那樣溫馨。感情稀薄,十分冰冷。父慈子孝,天倫之樂,這兩個充滿溫馨的詞語,似乎跟他沒有半文錢的關系。
“公子……老夫人就是這樣的行事,您也別難受了。”侍墨小聲說。
“知道了,我沒難受……我做的全然符合母親的期望,我有什麽好難受的?”
“不難受您昨晚上還喝那麽多酒?平時您從來不醉的,昨晚上可是頭一回喝吐,把我們吓得夠嗆。”
厲南棠默了一會兒,忽然問:“我昨天喝醉了,有沒有失态?”
“失态倒也沒有,您喝醉了也一貫的不鬧人。就是昨晚上死攥着公主的袖子不放,我們幾個人上去,都沒法叫您松手,可急死人啦。”
厲南棠:?
下了馬車後,他記憶有些模糊了,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能這麽丢臉。
侍墨見他不信,越發辯白:“您不信,您問問別人去。春芸春杏我們幾個全看見了。您還死活不讓春芸給擦臉,最後公主沒法子了,說她照顧您,叫春芸她們全出來了。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對了,公主給您擦臉沒有?”
厲南棠臉色有些青紅不定。沉凝地點點頭,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公主豈止是給他擦臉。
脖頸,手指也擦了。
昨晚上恍恍惚惚的,以為是夢。經過侍墨一番話提醒,模糊的記憶像是有了錨點,一切全清晰浮起在腦海。
她沒嫌棄他煩人把他扔出去。竟真的應下他的請求,坐在床邊耐心溫柔地拍打他。
這小公主啊……
厲南棠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
但給他的感覺不算壞。
他想離開寝堂。但外面狂風大起,天空黃暗,枯黃的樹葉随風飛舞,冰冷又蕭條。
不知怎麽,他釘在廊下不動,任風吹衣衫,獵獵作響。厲南棠最終還是轉身回到寝堂。
這麽壞的天,不用出門交際,符杉只叫春芸簡單給她挽了發髻,插了枚金鑲珍珠的簪子固定住。
彩繡輝煌的妃紅色珍珠大袖衫也脫下來了,換了件家常蜜合色緞子外衣。整個人不施脂粉,素淨許多。
厲南棠走到水晶簾子那兒,叫符杉吃早膳。
符杉坐在菱花銅鏡前,一扭過頭,兩人視線擱着微微搖晃泛光的水晶簾子對上了。
符杉只覺得他目光灼灼的,好像忽然定住了身形,眼睛不眨地長久盯着她看。
符杉手指撫着自己的臉,有些詫異。
走到他跟前,手指撥開簾子低聲問:“你看我做什麽?不出門我懶得梳妝了,怎麽素面朝天,醜到你啦?”
厲南棠又盯着她的臉,眼珠微微上下打量。
反應過來她說什麽,才稍微退後一步:“沒有。只是看慣了你按品大妝的模樣,這樣素面朝天,顯得你年紀又小了好多。”
沒了脂粉的遮掩,肌膚越加白嫩,清透無暇,看着像雲朵一樣軟,仿佛能掐出水來。
符杉愣了一下,“我晚上睡覺前,不也卸妝嗎?”
真奇怪,他以前又不是沒見到過她素顏。
厲南棠抿着嘴,一時間無話可說。人還是那個人,在他心裏,卻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他幹脆另外起個話題。
“廚房已經送飯來了,這就擺上吃嗎?”
“行。”
喝了點兒香濃的魚片粥,腸胃一暖和,符杉白嫩的臉上沁出一點點兒薄汗。厲南棠倦怠蒼白的臉上也湧上一點兒血色,整個人舒服很多。
“昨晚上,是我酒後無狀,唐突你了。”
飯畢漱口,春芸等人收拾幹淨出去了。屋裏又只剩下兩人。符杉正溜溜達達在廳堂走着消化食物,厲南棠趁着沒人,合上書本,走近她跟前致歉。
符杉看他這麽認真模樣,昨晚上的一點兒無奈,早就煙消雲散了。她笑着搖搖頭。
“沒事兒。封地的事情,你也幫我了。況且你喝醉了也沒怎麽鬧騰,沒添什麽麻煩。”
厲南棠直直盯着她,點點頭。
“封地的事情,管送錢糧的人和有問題的賬房,這幾日等我找到合适人,就一一給你補上。”
“謝謝,你多費心。”
“不必謝,你不是也照顧我了。說起來慚愧,我枉比你大了六歲……竟然醉的不省人事,連累你也歇息不好,昨晚上你幾更才睡着的?”
符杉實在想不起幾更了,見他介意,禁不住笑了一下。
“你實在不用放在心上的。說真的,我無父無母,除了你,也沒什麽人可照顧了。”
厲南棠看着她溫和無害的笑容,聽着她平靜的話語,心髒忽然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悶悶的刺痛。
垂下的手指微動了一下,默默握成拳頭,用力攥緊,手背青筋都繃了出來。
福安公主父母雙亡,他這個名義上的驸馬,公主的丈夫,論理才是她唯一的家人。
皇上皇後說是養父母,其實只把她當做一個撫恤忠臣的招牌,當工具一樣利用。不趁手的時候,說丢也就丢了。
“我也想照顧你,不嫌棄的話,我把你當妹妹好嗎?”
一股奇怪的強烈的感情洶湧上心頭,如芒刺在背,他禁不住脫口而出。
符杉:
符杉看着男人誠摯關切的目光,忍不住杏眸微彎。這人挺有意思,丈夫不當,想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