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日·惡魇如淵
第九日·惡魇如淵
偌大的宮室卒然被來人擠滿,就像衛王的心房一樣晦滞不通。衛亹看着來人,蘇小乙、蘇小丙、陳風、阿甲……凡是他能想到的,通通都叫來了。可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些向來與鐘寒熟近的人,竟然都與他一樣不甚知情。衛亹滿懷期待地等着每一個來報的侍仆,可每個人的答案,都只加重了他的病情。
衛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逃婚的那一夜。那一夜,他只念着自己清淨,可等到身境相換後,他才明悟了鐘寒的焦勞。衛亹愈加的奇思心痛,當初鐘寒誰也沒問,她一個人,是怎麽找到自己在王墓的?
她一個人,最終也找到自己了。可他們這麽多人,卻無一能想到她的下落……
衛亹又咳了起來,燕姬拍撫着他的肩背,遞上溫好的湯藥。衛亹擺了擺手,重複問向陳風道:“陳風,你再好好想想,小寒為何會突然失控?你們七個人,就沒有一個看到她往哪去了嗎?”
陳風臂上的血跡還未幹涸,她捂着傷口搖了搖頭,說:“小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兵神的身手太快,小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就都被兵神打昏了。”
“兵神性子高傲,她不會是心裏氣怨,一時想不開……”
“不可能!”衛亹駁回清羽的話語,“小寒一向理智,如果她憤怨沖動的話,早都該這樣做了,何必等到善結之後?”
“可是兵神沒等到阿甲告訴她呀?而且越理智的人,往往越……”
“用你多嘴?下去!”燕姬斥道。
清羽住口立在了後邊,但陳風聽着這幾句話,腦中驟地閃過一絲異樣。她擡頭對衛亹說:“大王,小人忽然憶起來,兵神當時的狀态有些不對!她似乎不認識我們了一樣,舉止也很奇怪,就好像是……”
“夢迷症!兵神有夢迷症!”蘇小乙也猛然頓悟,對着衆人大聲喊道。
“為什麽不告訴寡人!”
衛亹怒叱着,可洩完的急愠,瞬時又轉為自我的懊惱。他撫額哀道:“寡人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是這樣,一切倒也解釋通了。”燕姬轉眸一思略,說,“兵神不會走遠的,肯定還在圄場附近打轉,可能搜的人正好錯過了……對了大王,冢山派人搜過了嗎?”
“還沒有。”衛亹微微迷瞪,“小寒會在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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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準。那我們現在就去冢山!”燕姬面向清羽說道。
“寡人和你們一起去。”
衛亹剛說完這句話,所有人都攔了上來。仲安忙跪道:“大王,您明日還有廷議,不能再勞損了!”
“寡人沒……”方道了一半,他又氣急咳了起來。
燕姬揮手讓他們先去搜,她撫着衛亹把藥飲下,安慰道:“大王,妾知您心急,但如果您再出了閃失,衛國的百姓怎麽辦?兵神若知,她也會心生不安的。”
“小寒若出了事,衛國一樣不安。”
“兵神身得天佑,她一定不會有事的。”燕姬寬勸道,“一會妾和清羽一起去,大王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到兵神!”
衛亹望了她一眼,說:“天黑雪封,你去做什麽?”
“沒關系,清羽會點功夫,妾也沒那麽嬌貴。”燕姬輕聲笑道。
她起身欲去,衛亹看着她的身影,幾度躊躇後,叫道:“燕姬!”
燕姬怔住了腳步,仲安見衛亹的神色,立即勸道:“王後還是留在這吧,山上不安全,而且奴一個人,也怕看不好大王。”
“是啊主子,奴婢去就夠了。”清羽也說道。
燕姬踟蹰地望向幾人,這時,阿甲又拜道:“王後,民女從小在山地裏摔打慣了,讓民女與清羽同去好了。您留下來看顧大王。”
“我沒事。”衛亹撇頭堅持道。
燕姬谛望着衛王的面孔,她驀然發覺,這個向來高高在上的身影,原來也會如此的蒼白無力。于是,她退身陪了過來,靜靜守在他的身邊。
清羽和阿甲頃刻間已去,仲安也拾了殘藥離開,方才還擁塞的大殿又空落流風。衛亹坐了良久,突然回眸望向留守的燕姬。燕姬惑眉還視,意欲開口相詢。不想更令她詫然的是,對方的手指竟扶上額角,輕輕揉拭着上次被他砸破的地方。
男人的面孔依舊沉如深潭,但是原本僵冷的眉宇間,開始流泛出一抹含情的波紋。燕姬愕然驚望,感受着那指尖下的一點溫存。自成親以來,她從未這樣端詳過衛王。她覺得自己的目光有些僭越,可抿唇想笑說些什麽,又屢屢感到唇啓聲噎。
衛亹亦是無聲,僅僅聚目凝向那個受創的所在。彼時的傷口已然落痂,他輕觸着那淺淺的疤痕,每一下都在說着心中那三個字。
對不住。
晚風凄寒,峄陽撫着結霜的絲弦,彈得都快心神麻木。等到最後一根絲線也乍然崩斷後,她失神坐在哪裏,握向結冰的栅欄。驀然間,一絲苦中沁甜的酒香掠襲鼻尖,峄陽疑怪地聆着近來的腳步,試問道:“兵神?”
“嗯?”
黑幕中的人聞言轉身,瞬目瞥向那僻暗的一角。鐘寒瞵着峄陽,似乎從渾噩中憶起來些什麽。她說:“是你啊。正好,我今天還沒審你呢。”
鐘寒迷沌地走過去,又跨入了另一片記憶。峄陽聽着她的話語有些奇怪,于是皺眉笑詢道:“審我?新王不是已經讓季大人接替你了嗎?”
“秦王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嗎?”
哐的一聲,一下重擊砸到了峄陽正持握的栅欄上。峄陽被震了一跳,險些又掉到白骨堆去。她聽到對方複執起了伏枭,一邊胡劈亂砍,一邊恨恨地續罵道:“你為什麽不信我,為什麽不信阿娘,為什麽偏要去信那個該死的趙欣?你為什麽偏要去信那個該死的趙欣!”
趙骍?峄陽在心裏奇惘道。
鐘寒揮擊着幻視裏的虛影,砸了幾下後,狠悶擲在一畔。峄陽驚愕地捂住雙耳,好容易才等到那些噪音停歇。她複了複神色,兢兢地撫手上前。忽而間,那個人又洶烈撲來,緊緊地擁在了籠欄之間。
“兵神?”峄陽的瞳子裏泛出錯愕的清漣。她觸着對面促亂的氣息,只覺得一陣陣熾風濃郁吞吐,攜帶着酒氣沖上雙頰。
“阿爹,你別走,他們是想殺你,他們是要讓你為秦王殉葬……你信我,你別去,你別去!”
熟識的低泣聲再次拂來,怆然灌浸峄陽的心魂。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摸索着荊栅上的雙手問道:“兵神,你喝醉了嗎?”
“我沒醉,那是甜酒,醉不死人的!”鐘寒颦蹙着放下欄杆,猛身靠坐在一側。
峄陽輕聲抿笑,探着籠外的人兒說:“那你看小民是誰?”
“嗯?”鐘寒煩躁地回過頭來。
“是我,小民是峄陽。”峄陽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知道你是我阿娘。”
“……”
鐘寒審視着籠裏的人,又翻身湊了過去。不料她的動勢太大,一下子撞到了欄杆之上。她不解地研究着籠栅,說:“阿娘,你為什麽要把我關起來?我現在可以了,我能以一當百……我不是去送死,我救得了阿爹的!”
“鐘寒……”
“鐘寒?鐘寒是誰?”鐘寒惘惑地仰首詢視,“阿娘,我是玄英啊。”
“玄英?”峄陽疑目說道,“你怎麽了,鐘寒?”
她聽着她的聲音,突然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什麽甜酒能喝得人精神錯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了?她斂眉疑思着,倏地對應起彼時石室裏,鐘寒在牢外的呓語。峄陽豁然曉悟,她想,她可能是犯了迷症。
峄陽靜靜貼伏過去,抖着冷意,伸手摸探牢外的人兒。倏忽間,她感到自己的腮頰被一只炙手托起。峄陽吓得縮身一避,而鐘寒看着她退閃的舉止,尖耀的星眸迅時黯然無光。
她木木收了雙手,不甘地低語笑道:“阿娘,你看看我,我是玄兒!你不認得我了嗎……”
峄陽緩定了心神,她慢慢複前靠去,喚道:“玄兒……”
鐘寒舒氣輕呵了一下,暫安了缭亂的悲息。她挈着熏風持将而上,死扯着栅欄,不止地搖握掙揣。眼前的圖景無限循轉變幻,層層化疊後,卡落在了虛實之間。鐘寒啓齒叩咬了下內唇,對籠中人呢喃道:“阿娘,他們把我困住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被困住了……我逃不出去,我無處可去……”
“玄兒,被關住的是小民,你在外面呢。”
峄陽聽着她輕細的恸啕聲,柔聲慰道。
她不知道她的過去,但推據着這些酸楚的話語,潛意識告訴她,她們的痛苦貫融通随。
鐘寒迷茫地望向籠欄,縱立的荊杆割離着兩人的距離,疑視間,竟真不知是誰禁了誰的身體,誰又囚了誰的心魂。
霏雪歇停未已,又從烏雲間泣落。鐘寒蹙眉回睨,天地下,複是一片紛茫的清白。峄陽打了個寒戰,十指暫別鐘寒的雙腕。她意欲呵氣相暖,可就在這時,對方即刻使力一扯,再一次将她攬到籠前。
峄陽的指縫被鎖咬扣緊,随着鐘寒的附身前近,一種強大的迫力從虛暗中傾壓過來。她不由自主地驚栗悸顫,但對方的聲音卻變得輕細悄軟。鐘寒對着那個悸恐的人兒,鄭重而愛惜地說道:“阿娘,你別怕,我找到真正的王了。等我把仗都打完,這個世上就再也不會有戰亂!到時候,只要你喜歡,我們在哪裏安家都好……哪裏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家……”
峄陽愕然靜聽着。原來,這就是你的志願啊,兵神……
深嵌的指甲下已經滲出了血沫,鐘寒聞着那若隐若現的血腥味,頓然又憶起了什麽。她驚怯地松了手,對幻中的影子說:“不對,你已經死了,是我把你害死的,阿娘……”
峄陽終于解放了雙手,但是這一次,她卻順着鐘寒的退勢摩挲于前。她觸向她飄垂的發絲,挽過她沾淚的鬓邊。待對方疲憊倚來後,她解下自己肩上的戰袍,重披在那個人的身前。
“阿娘……”
“我在呢,玄兒。”
鐘寒恹恹合目,迷夢之中,又歸了當年之境。彼時,她們好容易擺脫了秦兵的追殺,跨界逃到晉國。可是晉國已分為三,而且三晉之中,亦各有兵匪為孽作亂。母女倆一路拼死相抵,最終身負重傷,只能匿在了山林。她們等待着天明之刻,尋思着太平的土地,可感染的傷口,卻歸零了她們一切的希冀。
那夜的風寒,和今日也有些類同。鐘酋緊抱着女兒,用體溫化為最後的炭火,鮮血緩溢滴落,融成了最後的乳汁。在命時倒計之刻,她把她的身體全部都喂給了鐘寒。
“玄兒不怕,我在呢。阿娘守着你,阿娘唱歌給你聽……”
鐘寒昏沉在迷痛之中,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情。她只覺得饑渴,她只覺得寒冷。于是,她就那樣貪戀地齧飲着,那樣恣意地汲取着,無休無止,噬盡了母親所有的生機。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峄陽竭力探出荊欄,她安撫着貼靠而來的女子,俯向耳畔,輕吟低唱着同樣的字詞。她一遍遍地唱着,不覺之中,《無衣》的旋律也融入了《弭争》之音。
鐘寒似乎清醒了一些,她半睜雙眼,回望着欄內的峄陽,少焉,幽幽地喟了一口長氣。
一時間,籠外籠內難分難辨;恍惚中,夢迷夢寐難解難析。默然相望時,方知是你我形影交彙;低眉沉吟後,緣悟道彼此命舛運偕。
峄陽猶未察覺,她的雙手還環着對方的肩頸。直到鐘寒阖目低頭,舐吮向她掌背的血痕,落下輕和的一吻,說:“我們為何要相對啊,峄陽……”
峄陽登時驚寤無聲,而就在鐘寒話落的一剎那,一股激飏的情感從指尖奔上心弦。那感覺撩拔出無盡的音符,《弭争》的曲子,也從頭至尾地貫通了起來。首為天地之和;中為人世之和;而末,為人人之和。
争源于異,弭生于容。共情方能息戰,止戈亦需互憐。唯有人與人之間真正同立,才可由心靈的相通,徹底消除差別的相鬥。而所謂救人安世的神力,不過是以最淨之樂,喚啓人的初本之心罷了……
峄陽怦然曉悟。
鐘寒已眠入了沉夢之中,她的氣息輕輕抛吐,在無形中游成幾線輕盈的絲弦。峄陽靜耳細聆着,兩人的心跳聲強弱交錯,拍合出恰宜的節奏。雪夜之下,峄陽輕輕撫彈着鐘寒的生命,身心貼融之間,自如地續出了那個艱磨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