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日·如夢初醒

第十日·如夢初醒

旭日尚未全揭暗影,長空下,一輛貨車踩着夜的尾巴鬼祟偷行。不過它剛奔至衛晉邊境,便被一個小兵當道截下。駕車的老者擋住身邊的少婦,說:“官爺,小人真是良民,這是小人的女兒,我們到外地做生意去。”

“哦,你是賣酒的?”蘇小丙打量道,“這壇子可真大啊,我看藏人也藏的下!”

“官爺可說笑了,小人的酒只會醉人。”老人谑道。

蘇小丙可不管他的笑臉,掀開布就要查。老人見狀,主動露出一壇打開,說:“官爺,您聞聞,多香啊!聽聞你們的将領也嗜酒,不如小人送官爺一壇,就當孝敬兵神了。”

蘇小丙不顧兩人相阻,仍舊一意細搜。而就在他靠近一個的壇子一刻,老人驟然變了臉色,從後拔劍暗刺。馬車下、壇子中,瞬間也跳出兩個人。他們持匕前後夾攻,但蘇小丙亦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地應對着,并向另一個方向吹了個口哨。

哨聲一蕩,霎時風作樹搖。一隊兵卒從四面迅速圍上,持戈脅住幾人的脖頸。

“老人家,謝謝您的酒。”蘇小丙說着,一腳踢倒幾個壇子,“可惜,我們現在易主太師了!”

公子頹從碎瓦中踉跄起身,易容的伯姜見兒子暴露,不顧生死撲身護去。衛頹白着臉扶起母親,忍着顫意認道:“蘇小丙?”

“喲,公子認識我?”蘇小丙調戲道。

“你不是被衛亹召去了嗎?”衛頹百思不得其解。

“嗯~我是去了,我又回來了!”蘇小丙挑挑眉頭,嬉皮笑臉地說道,“畢竟太師特意囑咐過,在他抓到您之前,每個關口的網還要再大大地撒一次,萬一漏了什麽呢!”

衛頹冷笑一聲,自嘲道:“所以不管我去哪,你們都能抓到我?”

“是,但這裏的人最多,你還是被吃透透了!”蘇小丙諷刺着,拔劍指了過來。

“你不能殺我!”衛頹抱住驚護的母親,急聲喝道,“我死了,齊國就有了發兵的理由。你不想陷大王于不義吧?”

蘇小丙持劍在他頸部輕輕比劃着,戲弄着說:“哇,這麽吓人,那我不殺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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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同伴們打了個響指,衆人立刻把他們捆綁結實。一切妥貼後,蘇小丙抓過一個夥伴說:“你快回宮,看兵神醒了沒有。她要是醒了,一定把這好消息告訴她!還有,你讓她放心,剩下的我會做好的!”

小兵欣然點頭,騎馬向衛宮赴去了。

晨曦初露,枝上的小燕躍在枕畔,細羽輕拂着鐘寒的眉睫。她顫動雙睑,輕輕張着眼晴,瞳中的映像還未清晰,耳邊便已傳來一片呼聲。

“兵神醒了!大王,兵神醒了!”

燕姬忙攙着衛亹過來,阿甲也扶着鐘寒起身。鐘寒迷惑地打量四周,說:“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

“這是主子的寝宮。兵神,您昨夜跑到冢山上去了……”

“清羽!”燕姬止住她的話,轉眸對衛亹說道,“大王,妾去看看湯藥,你們先談吧。”

衛亹點點頭,燕姬遂帶着清羽和阿甲下去了。

“大王病了?”鐘寒觀他蒼虛的樣子,輕聲問道。

“寡人無礙。小寒,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寡人?”衛亹忡忡說道,“你的夢迷症這麽重,幸好昨日阿甲發現得早。不然雪那麽大,你就是命硬也凍出傷病了。”

鐘寒忪蒙,又入迷了麽……

她竭力回思着,可什麽也想不起來。鐘寒想,自己原本是關在廢宅子裏的,能跑到冢山……那沒準把陳風他們都給打了!

衛亹情難自禁,不覺間伸手前撫。而鐘寒正萦悸不已,她推開他問道:“我夢中殺人了嗎?陳風他們在哪?”

“他們沒事。”衛亹遮掩道,“小寒,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也沒事,應該回去了。”

“回去?”

鐘寒忤視着疑怪的衛王,試問道:“我現在還是戴罪之身吧,莫非大王已經宣赦了?”

衛亹笑笑說:“下令還不容易?放心吧,已經沒事了。你這樣狂達的人,什麽時候也開始在意起程序了?”

“我更在意的,是大王如何處置三晉之人。”鐘寒說道。

衛亹沒有回複她的話,而是先講了衛頹傳散流言的事。說完後,他又拿出了自己的佩劍,遞給鐘寒道:“小寒,齊軍若真來犯,衛國就拜托你了。”

鐘寒暗自吃驚,她倒是小看了那孩子,不過此時此刻,她更關心的是峄陽。畢竟全局之中,她還有一招押在了峄陽身上。如果錯,倒也無傷大雅,但若對,那就是全盤皆贏。

“衛頹殺了嗎?”鐘寒忍不住探道。

“季滑還沒回來呢。”衛亹說,“寡人派人告訴他了,以現在的情勢,先擒回來再說吧。”

那麽一切還有可能,鐘寒想。

驀然間,她意識到衛亹岔開了自己的問題,遂複言問道:“大王,你準備怎樣處置趙骍?”

衛亹眉攏陰霾,他躊躇一陣,說:“他已自貶為庶,寡人還在考慮。”

“有什麽可考慮的,大王不殺他已經是便宜了!”

“小寒,昨夜你失蹤,王後也出力不少。”

“那是兩回事!”鐘寒皺眉駁道。

燕姬正端着湯藥過來,聞語後,她愣駐在原地。三人尴尬對視了一陣,最後燕姬放下藥碗,默默離去了。

“小寒,你的情理未免分得太冷酷了。”衛亹責備道。

鐘寒心裏也灰了些神采,她垂下雙眸,但還是堅稱說:“衛國必須擺脫控制。趙骍或許心有苦衷,但這苦衷并不會阻礙他忠趙監衛。王後亦然。”

“小寒!”

“大王,時候不早了,是不是該參加廷議了?”守在外面的仲安擔心再起争議,忙插話中斷道。

衛亹深深籲了口氣,徐徐站起身來。臨走時,他推了推佩劍說:“小寒,你好好休息。寡人等會再來看你。”

鐘寒微微點頭,等衛王身影消去後,她一把掀開被衾,疾步跳下榻去。也許是太過心急,剛落地,她的雙腳就虛軟地晃了晃。一件袍子趁時從她肩上飄落,靜靜嘆在了地上。

鐘寒随手将它拾起,突然間,她覺得這袍子有些熟悉。抖着看了看後,鐘寒發覺,這正是她之前配在甲衣上的。鐘寒的思緒空了一個缺隙,她反複端詳着袍上的血漬,細細回憶後,才想起來它後來被自己披蓋于峄陽。

可是,它怎麽又物歸原主了呢?

“兵神!您怎麽起來了!”進來的阿甲跑過去扶道。

“昨日是你找到的我?我沒傷你嗎?”鐘寒急問着,同時尋着阿甲身上的傷口。

阿甲搖頭笑道:“民女找到您時,您已經昏迷過去了。”

“對了,我的伏枭呢?”鐘寒猛然發現自己的筝失蹤了。

阿甲目光閃爍,她瞥了眼門外的侍仆,想了想後,拔下頭上的劍簪大聲說:“兵神,我幫您把頭發束一下吧。”

鐘寒會意,移身坐向隐蔽的角落。阿甲繞到她耳後,借着束發的動作悄聲說道:“兵神,屍棚裏那位姑娘,是您之前審的犯人吧?”

“屍棚裏的姑娘?”

“嗯。民女打聽了一下,她好像叫峄陽,是太師讓人扔進去的。”

鐘寒神息頓滞。

“民女沒敢告訴別人……民女也不知道,您為什麽會昏倒在那裏。但是當時民女發現您時,那位姑娘正擁着您溫身。您的伏枭就立在旁邊,但它已被冰雪凍緊了。民女拿不出來,只好先将您背了回來。”

鐘寒語噎了迂久,幾度翕唇後,她蒙蒙憧憧地低道:“我那麽重……辛苦你了。”

阿甲已将鐘寒的發冠重新系好,她別上那支劍簪,抿嘴嗤笑道:“民女倒不辛苦,苦得是那位姑娘。屍棚本就狹擠,她為了抱住您緊伏在籠栅上,臉上盡被荊條刻出紅印。昨夜大雪,若不是她……”

殘損的記憶如點點星火,熒熒跳在了腦海。鐘寒沒有心力再聽完,她急迅扯了那件袍子,跨步飛奔而去。

冢山上渺渺傳來人的動響,不知是扔屍體的徒隸,還是監視的暗衛。峄陽無意理會他們,少聽了一會,辄繼續去串《弭争》。

頭須裏的絲線已經盡斷了,紮立的伏枭也擋住了一半的籠栅。但峄陽摸着劍筝,意外覺得它傳音不錯,于是輕輕敲試,将指甲下的叩擊聲幻濾成各類的弦音。

《弭争》的譜子已畢,但合起天地人三段後,峄陽總覺得裏面還缺少一點東西。她想在裏面再添飾些音符,又覺得加什麽都是在畫蛇添足。可如果就這麽彈出來,她又着實感到有形無神。

峄陽想,也許是因為自己缺把好琴吧。她的音感再好、記記再強,這樣憑空想象着彈,終究不是正軌。等到自己的手真正拔觸到琴弦時,那感覺可能就來了。

等……可現在這種條件,她哪裏來的好琴,哪裏有的時間?而且就算是彈出來了,這聲音也只能爛在自己肚子裏,她能傳給誰呢?

峄陽頹然垂首,失神的十指,反複撫着伏枭的輪廓。這時,一陣腳步聲微微溢上耳膜,峄陽撲了下雙睫,在黑暗中對向近來的聲音。

“大夫那日随季滑一同審我,不會是也想試探我吧?”辨識後,她仰臉戲問道。

來人駐足一愣,轉移說:“這是……鐘寒的筝?”

峄陽哼聲苦笑,輕輕收回了雙手。

“他們還好嗎?”

“‘他’已經逃了,‘他們’也沒事。謝謝你了,孩子。”趙骍赧然回道。

淩亂的長發已全然垂散,峄陽攏了一下,低頭繞着青絲。

“大夫有想過救我嗎,哪怕是暫瞬一刻?”

“有!我們無數次想過救你!而且今天,本來我也是想救你的!”趙骍糾神惆悵,“可是……”

不遠處又傳來鷹鳴,峄陽側首暫聽,用耳朵和趙骍一起看見了山上的巧文。他正幫徒隸抛着新死的亡人,俄而瞥向山腳的屍棚。

“我已死了兩個兄弟,不能再冒險了……”趙骍說道。

“既然如此,大夫快走吧。您又何必來呢……”

“對不住,孩子……”

趙骍見巧文不注意,從衣服裏拿出一個小瓶,顫抖着放在籠栅之前。

“孩子,在他們回來之前……喝了這個……就不會遭罪了。”

煩絲結困了指尖,峄陽幽聲籲了一句,噙着華發道:“原來你是送這個的。‘他’……知道嗎?”

趙骍閉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知道。”

“您真誠實。”峄陽輕呵而嘆,咬斷了纏指的長絲。

“大夫拿回去吧。上面的人已經看見您了,我若沒死于正軌,對您不好。”峄陽玩着落發谑道,“而且大夫給我這個,真不如給我一把琴。”

“琴?”趙骍詫然,“你還在想那個曲子?”

“已經想完了,我想讓它出世……”

趙骍搖頭嗟了嗟。

他也曾聽過《弭争》的傳說,但他覺得,《弭争》就像那崩塌的禮樂一樣,縱使仍有力量,也無幾人會信服了。

峄陽聞着趙骍的嘆息聲,又倔目犟上了心勁。她速速編撚起手心裏的青絲,說:“大夫回去吧,有幾刻是幾刻,你不用擔心我。還是說,你們不放心我?”

“等季滑回來,他一定會醢了你的!”趙骍一驚,焦忙自辯道,“孩子,你何必這樣磨折自己呢?即使你彈完,也沒人會知道的!而且以現在的時世,聖籁注定是傳不下去的……”

趙骍哀聲急勸着,熟悉的問語,讓峄陽不由得想起了鐘寒的質詢。

“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就算是為義而死,亡在牢裏,又有誰能知道?”

“傳不下去就傳不下去!人都會死,無名的難道就不該活着嗎?”峄陽額心緊絞,也不知是在回應誰,“我就要讓它存在過,完完整整的存在過,哪怕只有一次!”

雖然不大一樣,但這一瞬,峄陽好似通悟了母親當時的心境了。那種憤痛,那種孤獨,以及絕涼之後的堅執……

除此之外,她也終于明曉了自己所缺的那一點東西。

與琴無關,她缺少的是死志。

阿母的琴藝其實遠不及阿父,但是那一日,她奏出了連先師都未曾調出的天音。就像名劍需要人祭一樣,聖曲亦需要魂祀。畢竟只有身臨生死之限,才能架起心中之弦;只有經歷了最決然的心境,才能淬煉出至純之音。

如此下來,難怪《弭争》代代殘篇……

峄陽在黑暗中無聲震顫,當沉秘的真相了然于胸後,她覺得之前所有的天籁之音,都變成了一種沒有血腥的殘忍。沒有錯,《弭争》就是來折人催命的。

“對不住,我失态了……大夫快回去吧……”峄陽栗道。

趙骍疑望着激動的女子,怔了幾時後,又恧怩地挪了下小瓶。他說:“這個……你自己選擇,我走了,孩子。”

他的手指剛離開瓶身,一個石子便猛然砸來。瓦瓶泠聲擊碎,毒汁也浸入塵雪。趙骍大駭,旋身回視着來人,驚叫着說道:“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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