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日·靜待天明
第十日·靜待天明
暮色已黯黯垂落,趙骍還持劍僵立在屍棚前,直至山上的鷹鳴打斷他的沉思,他才發現天色已晚,連忙收劍歸身。然而就在此刻,兩側的雜木叢裏驟然亮起一聲刀響。趙骍疑目警探,只瞧濃夜之際,又有兩團黑影堵來眼眶。
“誰!”
“兵神讓我們來殺你的!”
兩人說完,揮刀就沖了上來。
趙骍趕忙持劍反抗。奈何兩人訓練有素,他持鬥了一陣後,體力便盡數耗盡。趙骍無力防守着,看殺意逐漸壓來。待掠近的一抹刀光直晃入瞳後,他默默閉上了眼睛。
“大膽!何人在此行兇!”
冷空中猛得傳來一聲怒喝,宛如一枚清石砸開死潭。趙骍惘然睜目,這聲音……是燕燕?!
“王後與諸人在此,還不收手謝罪!”清羽加言補道。
兩個殺手愣心一瞬,只見遠處風淩雀唳,燕姬和清羽駕着馬兒威然逼近。她揚聲說道:“舅父,你不用怕,衛兵都來了,我看他們誰敢傷你!”
趙骍趁機回緩了氣力,立時執劍反刺。那兩個殺手見勢不妙,提功大步躍去。不出一會兒,就飛身消影夜中了。
“燕燕,你們怎麽會來這?”趙骍急忙牽來自己的馬,遑遽地問道。
“此地不安全,回去再說!”
燕姬匆促回複,戰戰調轉着辔繩。等趙骍趕到自己身邊時,她咬牙狠揮了一鞭。天上月影初現,他們三人就借着這一點微光快馬急馳,一氣歸至衛宮門外。
“主子,小心!”
也許是由于緊張過頭,燕姬沒用清羽接扶,自己就先跳下馬背。等到終于脫險安然時,她長舒了一口氣,随即,辄癱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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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趙骍慌張喚着,他豁然想起什麽,急問清羽道,“衛兵,衛兵呢?”
“衛兵在前面呢。”清羽指着正門的士兵說道。
“什麽?!”
趙骍這才發現,燕姬身上正穿着侍人的衣服。他駭得雙眦盡裂,原來兩人是私跑出來的!
清羽還算鎮定,她過去跟守門人說了幾句話,然後使着眼神讓兩人進去。趙骍見燕姬面色蒼白,一時也顧不得什麽嫌忌,遂扶着甥女,和清羽一同入了宮。
“清羽,你們……要是剛剛!”
趙骍将燕姬攙到榻上,他回想着将才的情景,顫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剛剛幸好我們來了。”燕姬說道。
她平下心緒,盡力不去想那些“萬一”。可陣陣後怕仍不斷撲滅神識,那刺殺的場景更令她魂飛魄散。燕姬倒着冷氣,問道:“舅父,那些人是誰啊?”
“你別管了!燕燕,你沒事吧?”趙骍焦慮說道。
燕姬搖了搖首,欲複問方才的話題。結果對方又說:“你們怎麽……”
“主子放心不下大夫。她聽說您久久未歸,巧文又在山上,一定要跟奴婢去看看!”清羽搶答道。
“太危險了,下次別這樣了!”
趙骍嘴上責備着,心裏卻溫過一泓清溪。眼見燕姬并無傷礙,他整衣準備離開。但他還沒邁出一寸,燕姬就從後拽住他的袖子,說:“舅父!你別回去!”
“燕燕?”
“他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燕姬聲色如焚,“府裏肯定不安全了,舅父,你先在我這住下,等我告訴大王……”
“這不合規矩!”趙骍說道。
“規矩比命還貴嗎?”
燕姬擋身而去,跪住了趙骍的前路。趙骍大驚失色,緊忙也跪了下來。他俯身拜道:“王後,您怎麽能給臣下跪呢?”
“王後……”燕姬愣神念着,“舅父果然在恨我……”
趙骍遽然擡起頭,他眙着甥女,兩縱深淚直印而下。他說:“不,燕燕……我只是……你不該被卷入進來的!我本來答應過小妹,一定要好好保護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你的……”
“舅父……”
趙骍跪行上前,試圖拉起燕姬。他勸說道:“燕燕,今夜舅父很高興……足夠了,你不要再觸怒大王了!深宮裏的艱險不亞于前朝,我已如此,但你日子還長!你得活下去!”
燕姬依舊沉沉不動。
“燕燕,聽話!”
清羽忙碌拉着兩人,可兩邊都穩如泰山。無奈之下,她只好也跪了下來,折中地說:“大夫怎麽着也留個一夜吧,等天亮了再走。不然的話,您讓主子怎麽安心呢?”
長夜寂然,偶爾傳來幾下乳燕的細語。燕姬與趙骍默默堅跪着,誰都不留一絲的松搖。倏然間,門外傳來了男人的腳步聲,三個人同時一驚,趕忙起身遮掩。但由于跪得太久,他們又逐一軟回了地上。
前來的仲安看着慌亂失措的幾人,忙低眼裝作無視。他和顏笑道:“王後,大王得知趙大人遇刺,恩許其入宮避難幾日。刺客之事,大王會明察的,請您寬心。”
說完後,他安生地告退。只留下那三人靜在原處,心裏更加的膽戰失魂。
長風裹來陣陣寒意,冬月孤冷,将流輝散入鐘寒的清瞳。她潛在竹聲下,窺向那些斑駁的交影,探了一會後,輕身離開林叢。
前處的竹屋內,蘇小丙正擰着水盆裏的布巾。聽到身畔的門聲響起後,他回目道:“兵神,外面?”
“沒事,你回去吧。”鐘寒接過巾帕。
她用背影擋住峄陽的身體,細細掀開一角蓋袍。蘇小丙迷迷望了她兩眼,轉身向外走去。行至門邊時,他恍地憶起了什麽,連忙回身說:“兵神,她醒的時候讓我轉告您一句話。她說,她不姓陽,她生來就沒有姓,所以也姓不上……兵神,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鐘寒拭着污血回道。
蘇小丙滿腹疑語,可見鐘寒無意相解,他也只得諾諾而退。
鐘寒清盡膿水,打量着那塊腐瘍的瘡傷。幾日工夫,它已經爛得深入心髓,宛同兇獸的血盆巨口,時刻婪吞着身主的生息。鐘寒重新給她上了一遍藥,然後用素淨的布條包紮嚴實。盡管她知道,其實現在做這些,也沒什麽太大用處了。
一切整畢後,鐘寒仔細系好對方的衣服,重新掩上戰袍。
峄陽依舊沉沉無聲,只有那脈搏還是執拗地躍着,就如餘燼裏的星火,時刻等待着燃機。
她的求生意識一直很強,就連在昏迷中也是一樣。
鐘寒凝睇着昏睡的女子,靜默間,心裏不覺糾起兩團亂情。她既希望峄陽能蘇醒過來,又想趁着對方的睡夢直接了結。或者,峄陽能直接睡死過去。這樣她就不會為難,也不用親自動手了。
可是如果死亡能消解紛亂的話,那她把她要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鐘寒不知道,她這一生所有無謂的事,恐怕都做到峄陽身上了。
伴守中,鐘寒忽然發現峄陽的手裏緊攥着一束青絲,就連纖腕之上,也纏着幾縷編擰的頭發。她疑怪地去拔她的手指,就在這時,她聽見她在夢中流溢出了幾絲笑聲。
峄陽笑了一會,胧胧地睜開眼睛。她清了清神志,嗅着四遭的酒香疑詢道:“兵神?”
鐘寒沒應聲,轉頭去放藥瓶和布巾。
“鐘寒?”
峄陽細聽了一下,這裏靜得很,除了她們,似乎再無旁人。可是外面的風竹聲頻頻搖亂,吹得她有些心悸。
“鐘寒……”
“別叫了。”鐘寒受不住她的叫喚,陰着眸回道。
“外面的風聲好雜……林子裏是有什麽嗎?”
“都是監刑的人,怕你死得不透,負責補刀的。”
“這是哪?”
“我家。”鐘寒漠然答道,“你把我罵成那樣,我當然要親自動手。”
峄陽聞言,反而放松了身體。她朗聲說道:“那你還在等什麽?”
“過日。”鐘寒将血巾扔進水裏,“放心,你看不見明天的太陽的。”
“我本來也看不見。”
峄陽失聲笑了起來,就如方才夢中那般。
“你的心态還是一如既往地好,都快死的人了,居然還能從夢中笑醒!”鐘寒微諷。
峄陽淺咳了幾下,抿唇說道:“方才我做了個有趣的夢。我夢見你死了,變成鬼魂來叫我。石室裏照進來了好大的太陽,我坐在那兒調弦,為你難過了好久。等到快醒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不對啊,要死的人不是我嗎?果然夢都是反着的呢……”
鐘寒無言相對,唯有盆裏的血水淺淺波回,沒散她的倒影。待到水面複靜後,她說:“其實我也沒有姓,姓和名都是自取的……”
“兵神不是說不會放我的嗎?”峄陽竭力坐直身子,纏擰着手裏的發絲。
“你還說你從不撒謊呢!”鐘寒反唇相譏。
“鐘寒,你沒去審我的那幾日,他們害你了吧……”
峄陽歇了動作,她擡起頭,長長地低呼一嘆。
“王恩不會永固的,而羽化的神一旦折翼,所有草莽之人,都會将祂踐于塵埃……”
“他們動不了我。”鐘寒沉聲籲言。
“你是很厲害,能以新王借刀殺人。”峄陽微微勾唇,“但是這一招,就不會被別人借用,反噬到你自己的身上?”
鐘寒陡然驚栗,這瞎子……她竟然都看出來了!
“鐘寒,新王是你心裏真正的王嗎?抑或者說,他能實現你的志願嗎?你擁他為王,可他更想要的是天下,還是王位呢?”
峄陽在黑暗中描着那個女子的身影,認真地問道。
“所以你想把那小子推薦給我?”
峄陽搖搖頭,說:“阿頹也實現不了我的志願的。”
“你也有志願?”鐘寒清嘲。
“和你的一樣,玄兒。”
沉夢的小名入耳攢心,鐘寒乍然語噎。
峄陽呵聲咳笑,咽了幾行上反的血珠。她又纏完一根絲弦,将它盤繞于手間。
“只不過,我并不認為征服來的和平能長久。”她輕喟道。
燈燭搖曳了幾下,餘爍着一豆的殘輝。鐘寒過去添了燈油,凝望着火光失神。少焉,她低聲問道:“你的曲子編完了嗎?”
“等下,能借你的筝用一用嗎?”峄陽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加速編着餘下的兩弦,“你的兵器我摸過了,它很适合作樂。”
“伏枭是殺器。”鐘寒冷哼道。
“正好,《弭争》是生曲。”
兩人同時一愣。
燈臺裏的燭影又旺了起來,但窗外的夜色,即将要消磨殆盡了。鐘寒望着漸隐的長月,複拿出了腰間的酒囊。她把酒漾着濁影,幽聲問道:“當初……你怎麽認出我是秦人的?”
峄陽聳聳鼻尖,說:“先師好秦酒,我猜的。”
鐘寒呵聲苦笑,她呷着黃桂醪,黯然待向雲際的曉光。滴漏的殘響點點砸痛她的心底,而在同一片天空下,衛頹亦數着同樣的時間。
“娘,今天在朝上,我見到峄陽姐姐了。”衛頹立在門邊,幽然說道。
為了公室體面,他與伯姜被拘在宮裏。除了自由被限,生死無定外,衛亹給他們的一切待遇還是照舊如常。
等級真是個讓人無奈的存在。同樣是被囚,衛頹居在宮殿,鐘寒居在廢宅,蘇小乙居在圄場,峄陽居在石室,後來甚至被扔于屍棚……
“聽說,她被鐘寒帶走了,也不知道那女人會給她一個怎樣的牢房,會不會再打她……”
“頹兒……”伯姜顫抖着問道,“她傷得重嗎?”
“她快死了。”
窗棂裏突然嘯來一聲凄風,伯姜垂下雙睑,哀聲說:“對不住,頹兒,是我一直不讓你去的。”
“不關娘的事。其實……其實,我也曾盼着她死過的。”衛頹悵神說道。
“真奇怪呢,一開始,我還是那麽的怕她出事。可是到了後來,阿叔告訴我峄陽姐姐還活着的時候,她活着,反而讓我感到害怕了。除了擔心她說出我外,我好像還覺得,她就應該以死明志!仿佛她活着,就已經成了一種背叛。只有死,才能讓她徹底正名!娘,你說這是為什麽?”
衛頹詢視母親,迷茫地問道:“娘,我是不是變壞了?”
“頹兒……”
伯姜不知道如何回答兒子的問語,亦不知該如何寬慰他。勸他峄陽不會怨他嗎?或是讓他長大為峄陽報仇嗎?她說不出口,而且怎樣的話語,都讓她覺得虛僞與羞赧。如果最一開始,他們能回身拉她一下的話,也許……也許峄陽就不會死了……
可是峄陽不該死,他們就該死嗎?他們是棄了峄陽,但導致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衛亹而非他們啊!
殘漏聲清滴徐落,流成心間的枯淚。不得已,不得已,以生踐道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