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日·弦外有音

第十日·弦外有音

暮光漸出天際,稀薄的溫度下,俄而梳來幾絲清涼的微風。峄陽觸着這風痕,覺得一陣凄柔的酸意滲入心脾。這種滋味矛盾雜織,随着她的步步登墀,也一頁頁地翻攪着思憶。

“孩子,我不怕死,我只是擔心你和頹兒。亹兒心性深雜,頹兒年幼單純,你又目盲不便……”

幻思染着不同的音色,把過去之事重新繪塗。首先是公子适的遺聲,它們撫過她的頭頂,在黑暗裏勾勒出一個溫和的男子。峄陽凝注向那些線條,下一步邁去後,所有的痕跡又散亂重組。它們随着聲音的漸變,描畫出另一個男孩的輪廓。

那孩子說:“峄陽姐姐,你放心,以後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衛頹跪在父親的榻前,與她一同作賭相約。起誓的言語交撚如弦,共齊拔出後,在黑色的空中,合出“相守相護,永不離棄”的聲音。

峄陽在咳嗽中輕輕呵笑,腳下險些踩空臺階。

我贏過你了呢,阿頹……

鐘寒用劍柄扶了她一下,她跟跄了幾步後,很快又尋回了平衡。再次站穩時,峄陽索性放開了膽子,沿着方才探出的感覺,一步又一步地順速而上。

“孩子們啊,有時候,以死明志易,以生踐道難。亂世人心賤,因為不得己這三個字,總是會橫在堅守與生存之間……”

細柔的音腔宛然連延,構出伯姜倚風的倩影。她用袖子護住身邊的衛頹與峄陽,眺着戰兵接連而過,赴向遠處的中山。

“兵神,大王只讓衛頹的侍女進入。”宮室門外,侍衛止住鐘寒說道。

峄陽稍駐回眸,拋下那個不悅的輕哼聲。她迅速攏挽了發髻,随仲安走入室內。不知是宮中炭火充足,還是自己又發起了燒熱,峄陽覺得自己的身體愈加溫暖了。似乎有一團焰日從心中生燃,直直地燒向眼底。于是虛構的線條、想象的畫面、乃至那一塊無邊無涯的黑幕,都在這場炙烤中幻滅剝落,爍耀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明。

失明前的華彩真正浮顯了,峄陽惑然望着記憶,仿佛又成了父母懷中的小孩。他們貼着笑臉,哄逗着她說道:“小乖兒,你知道師傅為什麽給你取這個名字嗎?”

“你就是頹兒的侍女?”衛亹卷起竹簡,端視着眼前的姑娘。

“小民峄陽,峄陽孤桐的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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峄陽捂着傷口強立,拳裏還下意識握着烏絲。

峄陽四聽了一下聲音,她覺得屋裏的人很多,還有幾下熟悉的叮當之響。她移耳細聆過去,但那環珮聲頓時靜止了,只沉下一陣的心酸。

“大膽!見到大王為何不跪?”

峄陽略略回身,哦,原來他也在啊。

“小民身有重傷,跪不下,更怕污了貴地。”峄陽展露出血瘡,膿水頓時流溢下來,“朝裏應該有很多天天跪拜的臣子,不差小民一個将死之人。”

清細的玉聲又響了起來,被捆的衛頹緊咬着布團,不敢再看那駭怖的傷口。

“詭言狡辯!”季滑将她按倒在地,“聽說你也要見大王?你也配見大王?”

“如果王是聖君,自然會同仁相待。那樣,不正好證明小民錯了?”峄陽低哂。

她想掙紮着站起來,可惜後壓的力量太強,她又越加衰了力氣。于是,峄陽幹脆收了勁,斜身坐在地上。

“你找寡人作什麽?”

衛亹沉睑磨着墨塊。

峄陽尋聲擡頭,說:“自然是請王為小民做主。”

“做主?”

“兵神審小民時,曾說好了十日為期。只要小民招供,就放小民一命。但小民招出了下落,她卻食言不管小民了。”

“食言?”衛亹質詢着,同時暗瞄了眼季滑,“你對她招的不也是假供嗎?”

峄陽聞言微迷,她半隐半露地說道:“假供?小民招得是真供!難不成兵神怨我沒親口招給她?可季大人是以兵神之意審的小民啊!小民招給了大人,與兵神又有何異?對了,小民記得大人與趙……”

“胡言诳語!”季滑趕緊止住她,吼道,“你給我的也是假供!若不是我留了一招,那罪人就流逃于晉了!”

峄陽呆眨了下眼睛,覺得自己更暈了。季滑的說辭與小兵的話語絞在一起,亂得她都不明确阿頹到底是誰抓的了。

“是這樣嗎?”衛亹觀着她的神色,疑問道。

鐘寒俯身潛在窗外,細細偷聽着裏面的交談。待數清裏面的被召之人後,她便徹悟了衛亹撇開她的意圖了。

鐘寒不免感到有些可譏,真沒想到,他們也會有遮瞞相試的一天。

窗外又傳來幾下窸窣,峄陽極力辨析着,直至從風中捉到了一絲酒香。再次回思一理後,她也徹悟了鐘寒的打算了。

兵神,你的棋下得可真大啊……

“當然不是這樣。”峄陽回道。

鐘寒眉梢一顫,只聽對方又言:“小民招給季大人的就是真的,而且季大人也答應過小民,會保小民安然。怎麽,大人也想食言嗎?”

“寡人召你們來,不是來聽你們相互扯謊的!”衛亹頭疼地說道,“你們真當寡人白癡嗎?”

季滑隐隐生悸,但峄陽卻笑得更自如了。在說話的功夫,她已用落發暗撚好了一根絲弦。她繼續去編繞餘下的幾根,戲語道:“我們?小民與季大人,王總該信一個吧。”

“你再敢巧語,寡人現在就殺了頹兒!”衛亹剛寫完一卷簡書,啪的扔在一堆,“你應該也感受到了吧,他就在你面前!”

那擊玉之聲徹然消音了,峄陽頓了繞弦的手,頰上升起一陣蒼白。抿了抿唇後,她說道:“王不會殺了阿頹的。”

“是嗎?”

“因為王現在還在喚他的小名。”

衛亹怔了忿色,他沒預料到,她竟會這樣說。

“小民看不見,但小民感覺得到,您并非惡君,只是心裏太過恐懼罷了。”峄陽輕語道,“阿頹年紀尚幼,王現在殺了他,将陷于不義之地。王的日子還長,只要您日後成為一代聖君,誰若想加害于您,那便也是自行不義了。”

衛亹默聲良久,他似乎有些明曉,為何鐘寒會做出那些異常之舉了……

“你不過他們家一個侍奴……那次立下生人圭時,他不是已經棄了你嗎?”

他眙着峄陽,不解地說道:“義父到底怎樣待得你,讓你這樣死忠于頹兒?”

衛頹怍然低首,而峄陽含笑咳了兩下,殷色的雙瞳猶如落霞的晚空。

那次?如果算下來的話,他們也算棄了她三次了。只不過峄陽覺得,十日之棄,抹不了那十一年之恩罷了。而且自從鐘寒設局欺騙她的那回起,她的堅持便不再是為他們而行了。

我從我的心,與你無關;你決你的意,亦與我無關……

“小民沒有死忠,小民若真那麽堅貞倒好了,咳咳……鐘寒那個毒婦,她逼毀了小民的節,還不放過小民的命!早知道,小民又何必招呢?”

峄陽自嘲地想,難怪人們都喜歡說謊,原來編謊的感覺,比說真話舒服痛快多了。

公子頹惘眉凝注着她,他微微搖首,不明白她的話中之意。季滑亦覺得奇怪,不解她為何诳言。只有鐘寒和衛亹在旁細聆着,心中五味雜陳。

“大王,此女欺君犯上,蠱惑人心,絕對不可留!”季滑急叫道。

衛亹眈着場上的幾人,一時沉寂無聲。鐘寒緊聽着他的答複,忽而感到有人近身挪來。她警眸一動,瞬時将人制住,捂着口鼻拖到一邊。

“兵神,您……”

“蘇小丙?”她疑問道。

放下後,蘇小丙急喘微息。他迷惑地仰起憋紅的臉,只見鐘寒對他做了個噓的動作,問:“你來做什麽?”

“兵神,對不住……您的口令,我晚收了一步……”蘇小丙慚色悄道。

“沒關系,我說錯了。”

“啊?”

蘇小丙更懵了。

季滑和衛頹突然從餘光中走了出來,鐘寒忙忙望去,卻發現峄陽沒有跟上。她斂目審度着,不知過了多久,峄陽的身影終于出現。但她已然伏卧不醒,被人拖擡着橫出殿門。

“怎麽回事!?”

鐘寒驚瞳奔去,她攔住那兩個侍衛,同時觸了下峄陽的頸脈。

有氣息,她還活着。

“大王說,賜她車轅。”他們說道。

蘇小丙聞語,滿潑冷汗霎時浸了全身。

鐘寒冷冷阻止兩人,道:“這是我抓的人,你們放下。”

侍衛面有難色,說:“可是大王命令了,讓我們……”

“王劍也是王命!”鐘寒駁斷着,将佩劍塞到蘇小丙的懷裏,“我去跟大王說,你看住他們!”

說完,她便匆遽地闖入宮去,遺下的那兩個人左右也不是,只好将人先放在地上。

蘇小丙好奇地湊前,輕輕探着那燒得滾燙的女子。峄陽微微醒目,她感知着貼來的人,弱弱地吐氣說道:“勞煩……轉告兵神……”

衛亹背影而立着,默聞着身後的腳步聲。他仿佛知道鐘寒會來一樣,就那樣特意地等在原處。室內衆人已散,連仲安也退了下去。空昧的房間下,只剩最後一點夕光餘線抛殘,徐徐拉長兩人的影身。

“大王,我想求個恩典。”鐘寒行了行拜,直截說道。

“你還是來了,小寒……”衛亹旋過衣角,望着半跪的女子。這恐怕是唯一一次,她對着他俯下頭來。

“她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大王何必費力呢?”鐘寒的聲調軟了一些,但依舊冰凜逼人,“現下重要的,是如何處置衛頹。”

衛亹移視鋪陳的夜色,沉聲肅言道:“寡人不會餘留禍根,頹兒不過朝夕之事……”

“但峄陽必須現在就死!”

鐘寒翕翕擡眸,問:“為什麽?”

“因為她把你的心給迷亂了!”

衛亹憤然回首。

兩人直直相對,一時間,有聲的怒火,無形撞向沉靜的恨海。鐘寒咽了下噎塞的喉嚨,說:“大王誤會了,我只是想親自動手。”

“……”

“她是我的恥辱,請大王把她交我處置。”

“恥辱……”衛亹嗤地笑了起來。

“大王若不信,明早我會把她的屍體拿給您看。”

“明天?”衛亹皺眉睨視道,“為什麽要等到明天?”

“當初為了騙她,我下了毒誓。我予她十日之限,過時則親手處置。如果違約,死于亂箭之中。”鐘寒平靜地回道,“現在還不到時辰。大王希望我死于亂箭之中嗎?”

衛亹哼了哼,說:“那你怎麽不守約放了她?”

“她對我招的是假供。”鐘寒順口而回。

衛亹頓然氣滞,他瞋着眼下的女子,一時哽恨得說不出話來。昏暮晦了他的面龐,他啞言半晌,最後轉問道:“我的劍呢?”

哽滞轉到了鐘寒這裏,她不知該怎麽回答,只好緊執着伏枭的系繩,隐隐咬了下嘴唇。

“我看你是不太想要它了……”衛亹輕聲一嘆。

鐘寒微勾了下唇角,似是苦笑,又似是嘲譏。她輕柔地擡首,悄詢道:“大王給她車裂,是想試探我嗎?”

“為什麽我們也生分了……”

夜暮已經完全扣了下來,灰暗的時空裏,唯餘鐘寒的那雙鷹目閃閃而爍。它們不斷撲耀着,在黑沌中發出雪色的問語。衛亹受不了那刺人的寒光,再次轉過身去。他硬着聲說:“明天日出之時,我要你把她的首級帶來。如果做不到,那把劍你就別拿了!”

說完後,他便匿入黑影,僅留下鐘寒孤坐原地,瞠對着幽沉的世界。

鐘寒凝望着,覺得自己也蒙蒙成了峄陽,縱使鋒眸再明銳,也看不見自己與衛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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