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以退為進
以退為進
“清羽,大王要怎樣處置公子頹他們?”燕姬繡着護囊,悄聲問道。
“奴婢看那意思,大王還沒決定殺他。”
“噢。”燕姬心不在焉地齧斷線頭,“兵神最近呢?”
“她……奴婢就不知道了。自從那天早晨,她就沒再進過宮。”
清羽說着,片片拈起飛散的燕羽。但那只燕子頑皮得很,一會躍到枝上,一會飛到榻間。清羽緊跟在它後面拾撿落絨,忙得苦不堪言。
“主子,能不能把這燕子關起來!奴婢叫清羽,不是清理羽毛的清羽啊!”
燕姬看她為了捉鳥,把平生的功夫都使出來了,不由得掩口嫣笑。清羽拼力撲着,好容易抓到手了,結果一不留神,它又飛到了燕姬的繡圖上。燕姬愛柔地撫了下鳥兒的翅膀,那小生靈見她和善,倒也溫順地跳到了指間。
“那日刺殺舅父的到底是什麽人,查出來了嗎?”燕姬把雛兒移給清羽,順便低語問道。
“王後,大王和趙大人來了。”
清羽還未張口,便有侍人先來通報。燕姬見狀,只好先行拜禮相迎。趙骍緊跟在衛亹身後,低下滿面惶恐的頭顱。他本是過來看看甥女,不巧半路遇到了大王,一時進退不得,只得同路而行。短短幾步內,他的腦子裏已經翻過了千種駭浪。
這幾天,趙骍一直以一種矛盾的心境住在宮內。這種殊恩優待只有盛寵之臣才能受用,忽然加予了他這個罪臣,只怕是臨死前的最後恩典。他害怕自己和燕燕會出事,但是陪在甥女身邊,他又是着實的開心。而後開心又加劇了恐懼,恐懼更增益了相陪。
“王後近日還好嗎?”入殿後,衛亹說道。
趙骍死盯着衛王的動作,當見到他溫柔地拉起燕姬後,心裏複添了一份驚悸。
“妾身一切安好,謝大王恩恤。”
燕姬倒沒有趙骍那些心思,她擡眼望向幾人,只覺得衛王似有要事相談。于是,她試着問道:“大王,妾晾了些梅幹,拿來給大王享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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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了。”
燕姬攜清羽告退,殿裏遂就剩下了衛亹與趙骍。趙骍獨面大王,愈加的坐立不安。最後,他只好跪下來請道:“罪臣私入王宮,請大王賜刑。”
“坐吧。”衛亹睨了眼那個畏畏葸葸的人,坐到席上說,“寡人來,是告訴你兩件事的。公子頹寡人不會再殺,那夜想殺你的人是季滑。”
趙骍石化成了一樽朽雕,許久,才語無倫次地道:“季滑?他們說兵神……”
“鐘寒當時正在寡人面前,她又不是鸱鳥,分不了三個身。”
“那是太師想加害兵神?”
“你也不差。”衛亹冷诮道。
趙骍複拜于地。
衛亹瞧了下案幾上的刺繡,說:“之前的事寡人都知道了,但寡人今日無意怪罪,只想讓你認清時務。三晉從不缺人臣,爾父康健時尚未顧你,如今病入膏肓,更不會有所憶念。假使晉君召你還鄉,也只會忌你于衛之日。也許初來之時,你尚是使臣,但現在,你已不及質人。”
趙骍深深埋首,掩住失血的面龐。其實不用對方言刺,他也早對父親灰心喪意了。
衛亹暗瞥着他,繼續說:“衛國根基已虛,亂世中也經不起任何折損,寡人希望你能用三晉之身,真正效力于衛國之民。”
“大王,罪臣平庸無能,只求為庶。”趙骍慌忙請辭。
“你為庶,寡人便留不得你的死士了。”
趙骍張瞳聽着,弓軀的脊梁瞬時軟了筋骨。
“這幾日你不在府,他們只好由寡人關顧。如果子衡亡靈有知,看到你盜用了他的身名,又葬送了他臨終托付的兄弟,不知是否會後悔與你交友一場。”衛亹逼完,又嗤笑着說道,“噢對,他們是義俠,也許會以此為榮。”
談話間,那只不安分的燕子又撲騰了起來。它撲着翅膀飛到窗邊,可惜被棂條擦中了羽翼,頓時失衡落下。
“即使是不為自己考量,至少也想想燕燕吧。”衛亹轉眸注去,“能被用來牽制,有時也是一種價值。魏侯知道你在意親眷,卻任意将其送于寡人,可見他對你,已完全放心無心。”
他移步前去,拾起那只燕子,然後扶起長跪的趙骍,将燕子交于他手心。
“燕姬是個好姑娘,寡人會善待她,但看你是否願意寡人善待她了。”
燕姬正巧捧着梅脯進入,看舅父跪在地上,她連忙跽拜道:“大王,妾的舅父……”
“寡人給你的舅父複職了,明日便可歸位于朝。”衛亹拈了顆梅子玩玩,放下說,“王後的梅脯,寡人改日再嘗吧。”
說畢,他便帶着門外的仲安歸返了。
燕姬低眉恭送着衛王,待其走遠後,她立刻放下梅脯,對趙骍說道:“舅父,方才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
“燕燕……”
趙骍直注着手裏的燕子,嘆了口長氣。
“舅父準備怎樣選呢?如果不顧及我和娘親,那些人也安然的話……只憑你自己而言?”燕姬問道。
掌心裏的小燕重鼓翅膀,又掙身飛了起來。它跌跌撞撞地,再次擠向窗畔的玉棂。清羽将它直接抓回,放到窩裏說:“真不老實。”
“我也不知道……”趙骍惘然說道,“其實無路可選倒不錯,如果真有選擇……恐怕也與現在沒什麽兩樣的。”
燕姬看他悵然的樣子,岔言說:“那位叫子衡的俠士……舅父能借用他的名字,一定也很崇慕他吧?”
趙骍悄喟無聲。
“不過,他能做江湖中的義士,舅父也可以選擇去做朝廷裏的義臣。”
她竭力開慰道。
“不可能的,朝廷容不得俠心……”
趙骍長嘆苦笑,沉寂了一會後,忽然又擡起頭來。他戲問道:“燕燕,如果是你的話,你選哪一方?”
“我哪方都不選,只選兩方締下的誓約。”
燕姬的回話快得出人意料,答案也出人意料。
小燕還在掙揣,燕姬止了清羽的動作,她攤開手,燕兒頓時乖乖踡到她指中。燕姬捧起燕子向外邁去,回眺舅父的疑目說:“不論是為使還是結親,初衷不都是為了和平嗎?曾幾何時,互不侵擾成了相插暗諜,危難助援成了趁機參權?既然盟誓失了意義,那就讓我為它重續意義。我不指望我能結誼,但只要我在,我不會再許兩國結怨!”
燕姬俏皮地抿了抿唇,懷燕打開大門。
“舅父若選好了,那千萬不要被我牽絆。因為不論他們是否拿我威脅,我都會阻礙到舅父。”
燕姬展開十指,陽光之下,那一雙交疊的纖手如花綻放。
“甚至……也許,我會被兩國的人都視為叛徒。”
小燕在燕姬的手心啄跳幾下,見四遭敞亮,它舒展起雙翼,悅然試飛高翔。
“燕燕……你……你就不能不……”趙骍斂眉苦求道,“孩子,別再蹚這灘渾水了”
“從我嫁來那刻起,就已經身在其中了。安分自守,那不過是自欺逃避。”她沉沉望向趙骍,說,“有用也好無用也罷,我總得做點什麽。舅父,這麽多年來,你為了我和娘親所做出的忍舍……難為你了。”
小燕繞梁盤旋了幾圈,随即南飛無蹤。趙骍望着飄來的煙雲,說:“現在是冬天,你放它出去會死的。”
燕姬微微嫣笑,她渺渺眺向雲際答道:“也許,它比我們想的堅強。”
鐘寒把酒立在竹林中,觀了會長雲舒卷,然後說:“出來吧,我早看見你了。”
她将剩下的酒都澆在地上,擡腿離了竹林。隐藏的人見狀,也從葉影間跟上。陳風繞過那塊深埋着峄陽的泥土,致禮道:“兵神。”
“是大王讓你來監視我的麽。”
鐘寒游望着她還未解下的繃帶,看來那一日,她着實把他們傷得不輕。
“您剛脫罪,我不想見您真的犯錯。”
“錯誤都殺了,我還有什麽錯可犯?”鐘寒呵道,“再說對的就一定對麽?有時候,贏也是一種輸。”
“兵神,您已經好幾天沒入宮了。”
“大王又沒召我,我去作甚?”
“大王病了。”陳風說道,“為這個丫頭,您不顧他了嗎?”
“很高興你成為大王的人了。”
“我們本來也是大王的人啊。”陳風惑容問道,“兵神您投身血戰,不也是為了大王嗎?”
鐘寒淺哼一笑,旋身向她攻去。陳風被擊得猝不及防,連連抵着如雨的拳腳。她跳身急叫道:“兵神?”
“拔劍。”鐘寒說道。
“兵神,我不想……”
“拔劍!”
陳風自視腰間,說:“兵神,刀劍無情。如果您一定要比試的話,還是……”
“拔劍!”鐘寒命道,“贏了我就回宮,輸了我必殺你!”
陳風無奈,只得拔劍迎戰,她足下輕踮一躍,頓時飛影而前。鐘寒下意識去執伏枭,但她忽然想起什麽,頓收了後伸的動作,徒手接迎逼指的劍氣。
陳風驚目而瞠,意欲收手讓招,可注着對方威令的眼神,又不得不全力以赴。
往來的招勢接連不斷,陳風身巧如燕,而鐘寒穩姿若磐。兩個身影一輕一重,一動一靜,在映着竹影的地面上,繪出一幅靈動的畫卷。陳風雖有武器在身,但耐不住鐘寒越戰越兇。那日的瘋魔之态再次襲來,她一個失神,登時被對方奪劍逼心。
“兵神……”
“你的優勢在敏不在力。”鐘寒緩了神色,放劍道,“想你的優勢,別管我的氣勢!”
陳風怔目呆聞,待到劍柄的觸感歸入手心,她才猛然驚醒。原來,對方并非真的要置她于死地,而是在指點劍功。
“再來!”鐘寒命道。
陳風輕輕點首,這一次,她重調了心境,開始尋找自身的節奏。
鐘寒細觀她的狀态,表面上仍用着原來的招數,但卻在交手之間,将自己的全部所學傾囊相授。陳風會悟,也随之更改劍路。她的身法益加迅捷,幾個回合後,穩立的鐘寒禁不住移身挪步。
日影西斜,黯淡了流動的水墨。動靜的平衡漸漸被時間打破,攻守之勢也慢慢易主相換。就在鐘寒鉗住陳風的右臂時,她即刻松指一擲,讓刀劍從其肩後飛環而過。陳風用左手接回旋劍,順勢脅架頸肩。于是瞬目之刻,飒風吹斷了鬓絲,雪刃淺飲了清血!
鐘寒低眉,輕瞟了眼頸畔。陳風一驚,慌亂收劍入鞘。她想上前察看傷勢,又下意識地退步俯身,最後只好下跪道:“對不住,是我越逾了!”
鐘寒繞身邁去,她想,帶傷還能習至如此地步,看來陳風的功夫已成了。
陳風猶長跪于地。鐘寒側身短駐,回目向那個兢兢的人影,說:“還不走?”
“兵神……”陳風嗫嗫而喚。
她小心擡目前視,卻驚訝地發覺,鐘寒正細細谛望着她,難得地溫柔一笑。
“你會成為大王最好的親兵。”
鐘寒說罷,回身走向衛宮。
衛亹正在宮裏批閱簡牍,看到屏扆畔又映上那個熟悉的影子後,他立時捂胸咳嗽了幾聲。不久,對方那邊就打斷他哂道:“大王這病裝得也忒假了。”
“你還是來了,小寒。”衛亹說道。
“大王找我何事?”
“你還在怨寡人嗎?”
“舊事已經過去了。”鐘寒習慣性執起酒囊,“大王若沒事,那我可就要問事了。”
“你要問寡人重啓趙骍之事?”
“大王真要放了衛頹?”
衛亹登時寫錯一字。他持刀刮挫着,嘆道:“寡人正為這事找你。現在寡人還不能殺他,可留了更是禍患!小寒,你說……”
“讓他客死別國。”鐘寒舐了下酒囊裏的殘米,“他不是想去晉嗎?遂了他的願!齊國的禍亂是他惹出來的,遣他到晉國為質,先滅了齊國之欲,再以命誣于三晉。如此一來,大王不論是應付齊國,還是周旋于晉,都有理有據了。”
衛亹豁然明朗,他弛心谑道:“小寒,你還是那麽陰毒。”
“只是大王一定要找個合适的使臣,千萬別讓衛頹活下來,反借了三晉之勢。”
鐘寒收着酒,誘導般續道:“那個人不僅要聰明,還要與衛頹有怨隙,這樣即使是失敗,大王也能推卸責任。不過大王也要給他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讓晉國相信我們遣質的誠心,同時讓他對大王抱有希翼,以免中途逃叛……”
鐘寒微頓,向屏上的稀影暗暗一睨。
“至于事成之後,是召他回衛,還是繼續留晉,就看大王自己的考量了。”
衛亹稍稍思索,馬上就鎖定人選了。他拟下一令,交予仲安去執行。鐘寒回正身子,問:“大王還有他事嗎?若無事,我回去休息了。”
“小寒,趙骍的事,你知道了吧……”
“大王若覺得能壓伏得了他,那就把他衡在朝裏。畢竟衛國現在力量薄弱,也需要外力支援。”
衛亹聞言,大喜道:“寡人也是這樣想的,難得我們今日如此一致。”
“有件事大王說得沒錯,現在的衛國需要暫緩生機。”鐘寒立起身子,“陳風已然出徒,既然國中無戰,那我想,我也沒什麽用處了。”
“誰說的。小寒,其實我……”
話至嘴邊,衛亹倏然抿唇笑笑。他咽語改道:“沒什麽,你先回去吧。”
鐘寒莫名其妙地出了門,行至不遠,她便看見王後攜宮人擁來。燕姬仿佛忘了她那日的話語,她熱誠地拉住鐘寒說:“兵神,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