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物是人非(上)

物是人非(上)

後宮香煙缭缭,銅盞燭火星星。燕姬攜着鐘寒參觀收拾好的新房,說:“兵神,大王的心意我看得很明白。他希望您與他,重覆商丁與母辛之緣。”

“我非母辛,大王更非商丁。”鐘寒憑倚窗邊,清言嘲道,“他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倒讓你來轉告我?”

“大王對您用心不同,我想,越是重要的事情,往往越難以啓齒吧。”

“我要是不答應,他是不是就拿王命逼我了?”鐘寒問道。

“确實是王命,只不過是大王的命。”燕姬熒眸笑完,又低眼柔嘆,“兵神,那夜您夢迷失蹤,大王咳了好多鮮血。自那以後,他的身體便存有暗恙。不論是後宮還是前朝,我們都需要您為他定心。”

鐘寒依舊冷面以對,但雙目卻收了刺芒。她怊怊說道:“我為他定心,那我的心呢?”

燕姬登時怔忡,她說:“如果您實在不願意,那我就去勸……”

“王後着實不該讓我留下。”鐘寒直目注去,望得對面怵神,“不論是後宮還是前朝,我都會對您不利。之前的事,王後覺得我做的還不夠深麽?”

燕姬結舌張唇,她呆呆瞬目,失色的雙眸宛若濕露的蝶兒,撲得可憐可愛。她喃聲說道:“我并不想與您為敵……我們就一定要為敵嗎?”

之前的事……說不在意是假的,只不過她可以慢慢忘記罷了。燕姬和鐘寒不同,她太平和,不會去一一剖離複雜的情事。她只是覺得亂時之中人人不易,只要自己的處境尚好,那過去便可以放下了。

鐘寒悵然默言。她沉目忖了迂久,移開目光嘆道:“王後……為何您這樣天真?為何這樣天真的您,又偏偏是三晉之人……”

“兵神,您留去自決,何必評到我們主子身上呢?”清羽蹙眉說道。

“失禮了,王後。”

鐘寒立時行禮致謙,這和遜的态度把兩人弄得又是一懵。她切切請道:“勞煩您轉告大王,等我處理完雜事,就會入住後宮。方才之言,請王後莫要在意。”

說完後,她便踏風邁出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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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寒默默逸着神,一步一行中,亡故的人兒仿佛又輕笑在了耳畔。她說:“新王能以王權實現心願,但兵神若要實現自己的志向,只能借由妃後之位……”

鐘寒重新會神,砍斷那些纏繞的聲音。但撇去峄陽後,另一股熟悉的感覺又湧入心頭。她忽然覺得,衛亹的這次“病召”,就像當初趙欣對阿父的“終召”一樣。到了最末,都帶來了一樣的囚命和生殉。

峄陽的話好似預言,她死了以後,整個人又都變成了毒咒。除了鐘寒,一向穩實的季滑也被她挾困其間,驚得日夜不安。

那日峄陽的笑臉頻繁映入腦海,而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悸懼與心疑便會源源入心,共化為難纏的幽靈。在這種折磨下,季滑吃飯睡覺的時間都省了,于是多了思考的功夫。經過一次次靜心細度後,他總算悟到了鐘寒的目的。

她在背後導着一切,卻将明面的東西都加到了他身上。功勞只是附贈品,伏禍才是真切的正禮!一個公子頹,斷了他與趙骍的盟結。而在整個大局裏,從她将他清清白白推顯至主位的那刻起,就已經開始借了衛亹的刀钺。

功高震主,過猶不及。

她了然衛亹的性格,也熟知他的忌憚。當所有人都身污落罪的時候,最幹淨顯眼的那個,反而就不能長留了。

“大人,那兩個人已經死透,大王縱查,也不會妨害到大人。還有,鐘寒今天回宮了。”

正沈思間,巧文前來彙報道。

“她回宮做什麽?”

“這……屬下還不知。”

季滑擺手遣他下去,但他還未出門,侍人便通報趙骍與仲安執令前來。季滑的心裏頓時生不祥的預感,他覺得鐘寒餌已撒盡,恐怕要對他下手了。

“季大人,大王讓奴前來探問,不知您近日安養得如何了?”入門後,仲安說道。

“臣已無事,多謝恩眷。”季滑揣情看向趙骍,“聽聞大夫今日歸複原位,吾未來得及相賀,還請大夫莫要怪罪。巧文,快拿椒漿招待。”

“太師言重了。哦不,現在該稱您為相邦大人了。”趙骍特別回道。

季滑額心奇擰,剛欲張口,就聽仲安說道:“太師,大王感念您勞苦功深,特加賜相邦之權。現國政緊重,恐要勞煩您負病分憂。”

猝來的喜訊砸得季滑目怔口哆,他忙拜謝道:“王命有咐,臣萬死不辭!”

“大王現在便有吩咐。”仲安慈笑道,“公子頹将被移交晉國為質,茲事體大,請相邦随身同去。入晉之事,趙大夫已安排好,大人可詳問趙大夫,奴先行告退了。”

趙骍諧睨着季滑,在燈光的閃耀下,他臉上微微爍出調谑之色。趙骍輕身扶起跪謝的男子,說:“相邦不必擔憂,鄙臣使衛十年,幸得諸君優待。待您至晉為質時,我想晉君也會以禮相報的。”

季滑望着他,反而大笑起來。他說:“真是個好主意,是那個女人出的吧?”

“這是大王的命令。”趙骍漠然擲語。

季滑雙眸微暗,但這僅僅是暫瞬一刻,未幾,他辄面色如初。

季滑強力挺直身軀,欣然致謝王恩。他殷殷招待着身旁的趙骍,待到對方提出告辭時,還貼心地叫出巧文,讓他秉燭夜送。季滑撐着笑意瞋視兩人遠去,然後繼續回榻休息。可就在還身的那幾步中,他驟然覺得體軟失力,就連硬支而行的雙腳,也不斷邁出成串的踉跄。

歸來的巧文忙上前扶住他,憂喚道:“大人……”

季滑憩到榻上,搖搖頭示意巧文下去。他坐望悄靜的空房,處獨凝思間,禁不得感到諷刺可笑。他夢寐以求這相邦之位,最後竟會是這樣得來的!鐘寒,你好厲害啊……

季滑不知道是該笑自己,還是該嘲衛王。他覺得衛亹其實很傻,他防來防去,卻始終沒有看清一點。諸人之中,最不安分的是那個女子。她雖然也很盡忠竭力,但她真正忠誠的是心裏的衛王,而非真正的衛亹。

而他自己,季滑認為,不論衛國是興是敗,不論衛亹是明是庸,他都願意陪在他身邊的,就像那十二年一樣。

季滑實在不理解,明明他自幼侍候大王,與衛亹共處的患難從不少于鐘寒。為何衛亹見到她不至一年,自己就排至了後位?

而且自從鐘寒出現後,他過去的勞苦就全部被淡忘,大王眼裏所能裝下的,唯有對方閃耀的戰功……

季滑想,如果鐘寒能稍稍列在他後面的話,如果大王能稍稍在意他一些的話,也許,他就不會争權搶功、營結衆臣,亦不會去構害鐘寒了……

但是鐘寒本來就不幹淨,而自己營結衆臣,最初也是為了給大王拉攏人心啊!至于争權奪利……這朝上哪個臣子不争寵,哪個臣子不奪利呢?

季滑感到很冤枉,他覺得自己是最應該成為正人君子的個,為何到了最後,卻淪落到了這樣的境地裏?

季滑又想起了衛亹對他的暗示。他想,大王肯定不會放了衛頹,特意派他前去,也許是別有用心。他是大王最親信的人,朝堂也需要新舊兩派的平衡。只要他遂了大王的心願,那麽鐘寒就會弄巧成拙。季滑想,一定是這樣的。

他又重鼓了精神,他想,在一切落定之前,他決不能先行自棄!

“那兩個屍體是你認給大王的?”

太師府外的一個僻角裏,鐘寒隐身暗暮,默默等着趙骍。她看向前來辭行的蘇小乙,說:“你還挺能耐。”

“當時正好是他倆監得我,我自然認得……”蘇小乙怯怯仰起頭,嗫嚅道,“兵神……”

“去別關老實待着,別讓我再見到。否則我削了你們的肉做脯!”

鐘寒挂起交駁的疏影,背身低搖手心裏的酒囊。蘇小乙閉了口,噤聲幾刻後,帶着身旁的蘇小丙對她鄭重拜了幾拜。鐘寒依舊沒有回首,她飲酒靜立着,直至兩人躬身退去,才暗暗投去一瞥,看他們消蹤于夜色。

“兵神。”待蘇小乙兄弟漸遠後,趙骍前行喚道。

鐘寒咽着酒,懶懶移視了他一眼。

“大王真的不殺公子頹了?”他疑問說。

“嗯。”

“不過,他怎麽不趁機把我逐去,倒舍了自己人?”

“因為外人比內人更好用。”

“可季滑跟随大王那麽多年……而且實話實說,老夫之才也确實不及季滑。”趙骍遜遜說道。

鐘寒不屑地系好酒囊。她回側半明的面頰,說:“齲齒累害,利齒傷唇。與其自殘,未若無牙空龈。”

見令已傳完,她前身過去牽馬。就在将走之即,趙骍忽然叫住她說道:“兵神,能問您個問題嗎?”

“峄陽被我殺了,我沒想救她。”

鐘寒以為他要問這個,她跨上馬,冷冷地回道。

“不是,我想問的是……對了,這個先還給您。”趙骍說着,從懷裏掏出那半個墨塊,“那孩子讓我給您的。”

鐘寒接過那一團黑色,心中感慨萬分。原來不覺間,已經離審訊的日子過去這麽久了……

“兵神,當初您為何要幫助燕燕?您不是最憎惡三晉之人嗎?”

相較于憐憫峄陽,趙骍當下更擔憂甥女。他想,如果鐘寒也要入住後宮的話,那當初的事情,最好預先問個明晰。畢竟燕燕太過單純,什麽事情都不明白。而他雖然也不指望能套出些什麽,但自己畢竟察人多年,尚能從對方的反應上有所辨析。

“其實相比三晉,我更憎惡你的名字。”

出乎意料的是,鐘寒随意諷了一句。

趙骍疑殆地擡目,晦芒中,鐘寒的身影更胧黯不清了。她在風裏揮了下鞭子,迢迢地驅向宮城。仿佛事務了結後,他們這些人就沒了意義,不論恩怨好壞,都逐一的随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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